《跌落雪花即将崩溃》海港空间站

2、失踪案PART 1

　　“这就是……你收到的包裹？”刑警队长方言问。

　　一只方方正正的纸箱摆放在公安局办公室的桌面上，长宽高大约半米左右。没有寄件人和地址。只在顶端用黑色的签字笔潦草地写了四个大字：吴望宇收。

　　收件人缓缓地点了点头：“今天上午，它突然出现在家门前。”

　　这位不到30岁的年轻人垂着目光，眼下一片乌青的痕迹，昭示着他许久不曾安眠的事实。他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休闲装，更衬得那张俊朗的面容愈发苍白。

　　“我们查看过了你送过来的监控。”方言手里拿着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到吴望宇面前，“这个人你认识吗？”

　　照片上模糊的人影带着一顶帽子，遮住了面容。吴望宇摇了摇头。“看不清长相，”他说，“我不记得我有见过这个人。”

　　方言和一旁副队长刘叶华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带上手套，然后从笔筒中抽出了一把美工刀。

　　“我们要准备打开包裹了。”他对吴望宇说，“请做好心理准备。”

　　吴望宇深吸一口气，抬起了眼。方言看到他的眼神，不由得挑起了眉。

　　这位龙渡市知名的年轻企业家，眼神一点也不像名利场混久了的那些老油条，充满着奸诈和浑浊。

　　他虹膜颜色极深，和修长的眉毛一样，都是纯正的黑色，然而却十分干净明亮。凝视着人时，显得无比坦诚和执着。

　　吴望宇双手交叉，紧紧攥着，抵在下巴上。他的右手手背有很大的一片疤痕，在他苍白皮肤的反衬下极其明显。方言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我已经准备好了。”吴望宇说。

　　方言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美工刀的刀刃推了出来。

　　面前的人，一位年轻而英俊的成功人士，人生本该一帆风顺，却突然陷入了一起离奇的失踪案中。失踪的人正是吴望宇已经交往8年的同性爱人，龙渡大学理学院物理专业的副教授，时思。

　　时思的失踪毫无征兆。

　　据吴望宇所说，在前一夜时，二人还在同床共枕，第二天醒来后，时思便消失了。

　　吴望宇曾认为时思提早去了学校，但直到深夜，时思仍未回家，给学校打过去电话，校方说时思这一天从未在校园里出现过，甚至旷了实验室的会议。

　　吴望宇为他买的车还停在车库。时思的一切东西都在二人的家里：衣物、钥匙、手机、身份证。长途车站和打车软件上没有任何他的信息，也没有任何从绑匪处发来的消息。

　　直到四日后，在吴望宇家门前，出现了这个神秘的包裹。

　　队长方言拎起美工刀，十分小心地划开包裹上的塑料胶带。他心里很清楚。目前据时思失踪，远远已经超过了48小时。如果他真的是被绑架或是遇险，生还的可能性已经不太高了。

　　这个包裹若真是绑架者寄来的，里面装的，极有可能是时思身体的一部分。

　　吴望宇显然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才不愿意当场拆掉包裹，而是带到公安局来让警察开封。

　　随着刀刃划动塑料的刺耳声音，失踪人士的爱人原本苍白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他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警察的动作。直到包裹打开。

　　纸箱上层垫的是一层塑料泡沫。吴望宇盯着刘叶华将泡沫一块块拿出，修长的双手在膝盖上攥出了明显的骨节。

　　当方言看到泡沫下隐藏的物体时，神色微微一滞。

　　“这是什么东西？”他将包裹中的一套东西全部拿了出来。

　　吴望宇紧紧悬着的心突然落了下去。他看清了方言手中的物品：一只小的黑匣子，还有一套VR体感设备。

　　他认得这件东西。

　　“这个我见过。”刘叶华用带着手套的手摸了摸盒子，脸上浮现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好像是一台量子轨迹追踪设备。”

　　“量子什么？”方言一脸不解，“什么玩意？”

　　“量子轨迹追踪设备。”刘叶华又重复了一遍，“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型号种类，应该是通过量子追踪，用来重现过去的时段用的。”

　　“但是，这种设备很昂贵，只有实验室才买得起。”他摸着下巴说，“个人负担的话……。”

　　“这应该是小型设备，家用装。”吴望宇说。两名警察听到声音，都抬起头望着他，表情中带了些许警察特有的怀疑神色。

　　“由于量子追踪设备能很准确地重现过去的场景，所以有专家开发出了非实验室版本，销售给那些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人。”吴望宇解释道。

　　包裹里不是最坏的设想，吴望宇此刻的心放下许多，也不太在意警察如何看待他。

　　“等于说，这个东西就是能让你进入几年前发生过的场景体验一下？”方言皱着眉说，“这有什么好体验的。”

　　“这你就不懂了。”刘叶华揶揄地说，“买得起这个设备的有钱人可不像你我，人生肯定有几个高光点需要回顾。等老了的时候，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带着VR和体感设备品味自己的风光时刻，岂不美哉？”

　　“……搞不懂。”方言嘟囔了一句，将手中的设备十分小心地放到了办公桌上，又将目光落到吴望宇身上。

　　“吴先生好像对这种设备很了解的样子，”他摸了摸下巴，问，“这是你购买的吗？”

　　吴望宇几乎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嘴，犹豫片刻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买这一台设备。”

　　方言挑了一下眉：“你回想一下，有谁会给你送这样东西？”

　　“……”吴望宇修长的眉毛颦了起来，他望着桌上的仪器，似乎有些犹豫和不敢确定。

　　“会不会是时思？”方言继续追问。

　　吴望宇垂下头，将手指抵在额头上。“有可能……”他喃喃道，“毕竟我认识的人，只有他一直在做量子轨迹追踪的研究。但究竟……”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用食指不断地挤压着眉间，英朗的侧颜露出几分焦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公安局可不可以通过量子轨迹追踪设备，进行信号追踪？”吴望宇突然仰起头，向方言询问。

　　方言一愣，随即迅速叫来技术组。不出片刻，吴望宇便带上了vr设备，坐在了公安局办公室的椅子上。

　　追踪设备上的绿灯闪烁着，技术组的警员捧着电脑，带着几分紧张围坐在他的身边。

　　方言向吴望宇打手势，随着“3 2 1”，吴望宇拉下了VR设备的头盔，公安局的一切声音顿时消失不见。

　　他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有几个小小的圆点，像星辰一样在黑暗中闪烁着，下方标注着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乱码一般的六位字符。

　　吴望宇犹豫片刻，抬起手轻击了其中一个亮点。亮点迅速扩大，变成一片耀眼的光芒，将他瞬间吞噬。

　　鼻腔中渐渐传来淡淡的84味道，还有一股烟酒汗混合的异味。吴望宇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垂头望着一只盛了半盆水的塑料盆，以及盆中一双粗糙的脚。

　　那双脚颇不安分，吴望宇神情尚在恍惚时，就用力一踩。不大的盆中顿时溅起高水花，一下子扑到了吴望宇的脸上。

　　洗脚水顺着脸颊流淌，潮湿又恶心的触感无比真实，令吴望宇难以相信自己是在一台VR设备里。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脚的主人。

　　他的养母董丽，正坐在病床上，用一脸厌恶的表情瞪着他。

　　窗外已陷入黑夜，医院病房白色的墙壁反射着日光灯，刺得吴望宇眼睛有些干涩。

　　“看看看！看什么看！”见吴望宇盯着自己，董丽皱眉撇嘴，那张因为疾病而消瘦蜡黄的面容依旧狠戾刻薄。

　　她扬起巴掌，朝着吴望宇挥舞，一副作势要打人的模样：“谁家的洗脚水用这么凉的！我让你倒热水，你耳朵聋了吗？”

　　吴望宇没有说话。他扶着膝盖缓缓起身，去床脚拿热水瓶。

　　毫无疑问，这个场景，是那台设备还原的过去时段。他的养母董丽，在这个时段内还活着，虽然身患重病，却在对他叫骂的时候精神百倍，叫嚷着让吴望宇给她洗脚。

　　这不过是他在少年时度过的漫长岁月中的颇为平常的一天罢了。

　　吴望宇有些不解，究竟是谁，会选择用量子追踪仪还原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再将设备寄过来。

　　他究竟想让自己回忆什么？想起什么？

　　如果自己不按照过去自己的行为行事，又会发生什么？

　　吴望宇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小心为妙。他挽起略显宽大的校服袖子，将热水壶的盖子拧开，和以往一样小心倾倒，氤氲的水汽随着水流一点一点溅落在塑料盆中。

　　“……苹果是红色的，是因为吸收了其他颜色的光，然后将红色反射回去。”

　　温柔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吴望宇的身子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僵直着肩膀，怔了许久，才机械地缓缓转过身子，不敢相信地望向董丽旁边的床位。

　　时思坐在床边，带着微笑，对躺坐在床上的中年女人温声细语说着话。

　　他的面容比吴望宇熟悉的要青涩几分，眼神不似现在总是仿佛带着淡淡的哀愁，而是更加明亮而澄澈，细腻柔滑的脸颊也更饱满一些。那头茂盛而细软的发丝，依旧十年如一日地，有几从不安分地翘了起来。

　　白色灯光在他秀挺的鼻梁上浮出一层淡淡的光晕，琥珀色的眸子里凝结了一片闪着光的雾气。他修长的手指捧着一只苹果，在缓缓转动中，一条长长的艳红色果皮在指间垂落。

　　“你能看到红色，是因为你的眼睛可以将果皮上的散射光转化为电脉冲，由我们最复杂的大脑进行解释。”时思说。

　　他抿起唇，微微抬起嘴角，带着吴望宇万分熟悉的，那种平静而温柔的笑容，用小刀仔细切下一块果肉，送到病床上女人的嘴边。

　　女人上了年纪，脸色因为疾病的折磨显得有些憔悴，但仍能看出曾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与时思的长相有几分相似。

　　“你说的我可是一点都听不懂。”她笑着接过苹果，“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时思说，他将剩下的苹果切成小块，装到碗里，“这些东西，都是由原子组成的。而原子，则是由更小的粒子构成。我的研究方向就是量子理论。等于在解释这个世界的构成。”

　　女人含笑看着时思：“那我的儿子也是科学家了。”

　　“谁说不是呢。”时思为女人掖上被角，“等妈妈你的病好了，我就重新回学校。到时候再带你去……”

　　……“啪！”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吴望宇突然感到自己的头被狠狠拨到一处，半边脸颊上突然蹿起火辣辣的痛觉。他身体一时失去重心，手中的热水瓶顿时翻倒，滚烫的水全部浇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脸颊连带手臂的剧烈疼痛，令吴望宇简直要忘记自己还在VR设备中。他咬着牙正要站起身，却不料又迎头挨上了一个巴掌。

　　“你这蠢货！你是想杀了我吗？”董丽破口大骂，一脚踩翻了塑料盆，湿淋淋的水撒了一地，“头上脑子长来干嘛的？好看？热水就这么加加加，把老娘烫死你就解脱了？是不是！”

　　吴望宇一言不发。

　　在他记忆中，董丽一直是这幅样子。暴戾、凶狠。他已经忘记当时自己对她的情感了。但令他有些吃惊的是，他在这个回忆的时段，望着对自己破口大骂的董丽，竟然没有一丝愤怒和仇恨。

　　大概是真的已经忘干净了。吴望宇想。

　　他还想回头，再去看看那个刚刚二十岁出头，带着几分青涩稚嫩、却和现在一样好看的时思，却被董丽又一巴掌打回了目光。

　　“傻.逼儿子，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弄回来，白吃了老娘十几年饭。要不是老娘厉害，你这种狠家伙早就把老娘整死了！我自己的孩子比你好一百倍！肯定不是你这种恶心人的玩意……”

　　“好了。”沉静的声音突然从吴望宇身边传来。董丽的眼神偏移了一下，脸上突然带上了些不自然的神色。显然是想要继续骂，却又有些碍着面子骂不出口。

　　“他好像被烫伤了。”时思说着，轻轻握住吴望宇的另一只手腕，将他从地上由半跪的姿势扶了起来，“我带他去冲一下。”

　　“时老师，你不用管他。”董丽对着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不知不觉地收敛了几分，但仍不改对吴望宇的恶劣态度。

　　“他就是在卖惨，装出一副可怜样罢了。”董丽重重地踹了吴望宇一脚，“你看，一点事都没有。”

　　“还是去处理一下吧。”时思说，不由分说地拉着吴望宇走出了病房。

　　吴望宇跟在时思身后，身上一切感觉都像是消失了一般，被殴打和烫伤的疼痛不复存在，只有时思手掌中微凉的体温。

　　时思头上那几撮翘起的头发，随着步伐，在吴望宇的眼底摇摆，弄得他产生阵阵眩晕的迷幻。

　　这是回忆，是梦吗？吴望宇恍惚地想。为什么我却觉得如此真实呢？

　　卫生间的水管发出细微的杂音。冰凉的水落在吴望宇通红的手臂上。时思在他身边，轻轻起地叹了口气。吴望宇能闻到他头发上淡淡的薄荷香味。

　　十年后的时思，依然会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有着一模一样的味道。

　　“你不要回病房了，”时思轻声对他说，又用自己的手沾上些冷水，轻轻揉了揉吴望宇被扇得红肿的脸颊，“你妈妈今晚我来照顾。你早点回家休息。烫伤的地方抹一些红花油。如果没有的话，我一会拿来给你。”

　　吴望宇却一个字也没听清。他用几乎要将面前的人吞噬的目光凝视着时思，紧紧咬住嘴唇，眼眶中涌起一阵酸涩。

　　他不相信这是量子轨迹追踪仪所营造出的过去的幻影。时思肯定在这里，在他面前的这具身体里。

　　他只要张开手臂，把时思紧紧抱在怀里，时思就会和他一起回去。

　　回到10年后他们共同的家中，回到他的身边。

　　等到吴望宇回过神来，时思已经被他圈在了胸膛前。卫生间的水龙头依然流动，不停地发出嘈杂的声音。怀里人的体温和触感如此真实，却无比沉默。

　　时思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吴望宇。

　　浅色眸子中的光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机质的冰冷。他的面容像数据被破坏一样，边缘处逐渐溶解，五官似漩涡一般揉成一团，又在瞬间舒展，不断变幻。

　　吴望宇有些骇然，他放下双手，缓缓后退。

　　不知不觉中，他的身后传来无数的脚步声。面无表情的医生、护士，以及身着病号服的董丽，如鬼魅般纷纷挤入卫生间，带着和时思一样模糊不清的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吴望宇。

　　房屋的空间开始扭曲，四角落下墙灰的碎末。董丽轻轻晃动头颅，对着吴望宇缓缓张开了嘴。

　　从她口中发出的，却是时思的声音。温润柔和，十分平静。

　　“跃迁错误，重启。”董丽说，“请使用者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