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离人悲

5、瓶中恶魔

　　和叶萌聊天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正如谢晖所说，因为叶萌是和他毫无干系的人，所以他说起话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在学校里交朋友这件事的本质上是为了自己不被孤立。”
　　谢晖坐着椅子上，翘着脚讲他的高谈阔论，唯一的听众叶萌照常低着头看书。
　　其实这里本来是没有椅子的，是他从长桌那里搬了一张过来放在管理员小桌前，叶萌默认了他的举动，也放任了他在他看书时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上课的时候有人坐在你身边；做团队作业的时候不至于陷入只有一个人的窘境；大家吃饭的时候记得会叫你；当有什么通知的时候不会全班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所谓‘朋友’的作用，大致就是这些了。”
　　谢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拿着手机，嘴里还说着话。他并没有在看手机，屏幕是暗着的，大拇指的指甲轻轻刮着屏幕，眼睛落在空中的某一点。然后他下了一个结论：
　　“……如果你指望更多的话就太自作多情了。”
　　“是吗，这听起来这些事你都经历过。”
　　叶萌手上的书翻了一页，一针见血地说道。
　　“啊——是这样吗？”

　　“说起来你呢？你应该也和我一样是在这里长大的吧，这附近可只有一所小学。说不定我们十多年前我们还见过呢。”
　　叶萌冷淡地说：
　　“你是想在我身上寻求认同感吗？”
　　谢晖不说话了。

　　一旦两个人之间唯一一个主动说话的人不再说话了的时候，气氛就完全地沉默了下来。谢晖按亮了手机，接着又按灭了，反反复复，好像从中取得了什么乐趣，这样几次后他又换了种方式折腾他的手机。他用大拇指和中指捏着手机，让它在手掌里转，每转一次就往往滑一点。这个手机是非常老的款式，那个时候的手机还没有像这样越做越大，才能让他把它拿在手里转。他的手一点也不稳，就算手机被他转出去了也一点不奇怪，可他毫不在意。
　　“啪”
　　他失手把它丢了出去。
　　无聊。
　　谢晖垂下眼睑，冷漠地想。
　　说起来这个手机他用了三四年了，修了十多次，算算修理费的话都足够买一个新的了。别的优点没有，抗摔是真的抗摔，像这样被他摔在地上也该有很多次了，但是屏幕只换过三四次。更重要的是，像这样大小的手机已经很难买到了，他喜欢小一些的，可以用一只手包住的大小。他盯着被他远远丢出去的手机，缓缓把目光移到了叶萌的脸上。
　　他和他只有一张桌子的距离，可以轻易地看到他头发下的脸。平心而论，叶萌的长相并不差，但也仅此而已，他总是摆着一副冷淡阴沉的表情，没有必要绝对不会主动和别人说话。谢晖很清楚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不会受欢迎的，如果他懂得明哲保身的话，那么他可以免去被欺负，但是一定会被忽视，当有人说着“所有人”的时候，那其中一定是不包括他的。

　　“我忘了。”
　　叶萌突然开口，他的眼睛还盯着书页，面无表情，但谢晖猜到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他手中的书已经很久没有翻了，这对于看书很快的叶萌来说是不可能的。叶萌在说出这一句话后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毕业后就决定要忘记他们，他们也最好忘记我。”
　　“……是吗。”
　　谢晖以这两个字作为回答。
　　他第一次展现出这样的一面，好像他突然也被叶萌身上的阴沉同化了。
　　谢晖闭上眼，心里想着，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有这样的能力，无论内心如何，只要一个呼吸他就能恢复平静，他无法在别人面前表现出除了他希望别人知道的以外的一面。

　　“你有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叶萌轻声开口。
　　“其中有一个瓶中恶魔的故事。
　　第一个世纪，恶魔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就送给他金银珠宝。
　　第二个世纪，恶魔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就把地下所有人的宝藏送给他。
　　第三个世纪，恶魔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他就把他拥有的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他。
　　第四个世纪。”
　　“恶魔发誓如果有人来救他，那他一定会杀死那个人。”
　　谢晖接下了他的话。
　　他看着他，叶萌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站了起来，脸上自然而然地带着微笑，微笑是一种绝对不会错的表情。他把被丢出去的手机捡了回来。屏幕没有碎，那就还可以用。他将它揣在口袋里。
　　谢晖走到书架前，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紫色的封面，《无法继续》，贝克特的小说还是戏剧？这本书什么都没有介绍直接把正文摆了上来。这本书他读过很多次，第一篇是他最喜欢的一篇，《陪伴》。不过这一本的翻译非常糟糕，甚至到了让人难以理解意思的地步。

　　一个声音来到了身处黑暗中的某人的身边。
　　你坐在独属于你的木床上，赤着的双脚悬在空中摇晃。你看见她手里握着拖把弯着腰拖地。那是你对她最初的印象。她不做饭，不打扫卫生，不会给你讲故事，不会哄你入睡，不会亲吻你的额头和脸颊，不回家。她很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她从来不与家里唯一的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三姨说她是你的母亲，可你不明白母亲是什么。那天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做那件事呢？也许是有某个无足轻重的原因。

　　你那是几岁？大概是八岁吧，因为那时你已经搬进了新家。新家很大，足足有三层，在二楼的客厅有一台电视，还有你最喜欢的一张叶子形状的转椅，在上面可以尽情地转圈。每天晚上你都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电视，不管是什么节目你都喜欢，即使广告你也看得津津有味，只要回到家没有人会上来管你。有一天早上你在那张椅子上醒来，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那个时候的感受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在九岁的时候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玩偶，在此之前你只在书中知道小孩子总是喜欢玩偶的，所以你也该有一个玩偶。你的第一个玩偶是来自商场的赠送，那天你和一个阿姨一起去买东西，商场促销买东西可以拿到赠品，你得到了一个粉色的小熊，小熊的一只脚掌里织着那个商场的名字。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那个小熊，却已经会学着书里的孩子整天把小熊带在身边，装出一副每天必须抱着小熊才能睡觉的样子，无论谁想要拿走你都会表现得很生气。你每天都抱着它睡觉，那个玩偶从开始的柔软到非常软，里面的棉花全都烂掉后，你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他渐渐开始感到喘不上气，只能用很沉的深呼吸去尽力保持平静，这种感觉他其实颇为熟悉，医生将它诊断为哮喘，谢晖却知道那其实是一种情绪。他明白必须抑制住自己，因为叶萌就在旁边，当他知道身旁有人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情绪他都可以压下去。他将手里的书合上，转而选择了一本有着更加轻松一些的情节的小说，西德尼·谢尔顿的《假如明天来临》。
　　谢晖用两分钟的时间把所有的情绪压制下去，当他从书架间走出来的时候除了手脚有些发麻，他可以自信没有人看得出自己的脸下隐藏的东西，这一点他用至今为止的人生验证了。当他拿着笔时，他完全感受不到笔的触感的重量，勉强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和之前的没有什么差别。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暴露，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看到记录本上连续三排都是他的名字，在他之前的一条借书记录都是已经半年以前的了，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希望你一个月后记得打电话告诉我我逾期了。”
　　叶萌低着头，手指摩挲着书页。他回答了他，他总是会回答别人的问题，无论是开玩笑还是正经的提问。
　　“我会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