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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祭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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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年积雪的苍冥山,雪白圣洁如同仙境。
只是此刻黑云压顶,十重雷劫将至,群山匿于阴影,满地沉寂。
苍冥山的主人,九重莲身的贺兰焉,距离登仙只有一步之遥,他的渡劫牵动着无数人的目光。
人间、道门、妖魔三方彼此钳制、平衡久矣,如果是非善非恶的贺兰焉率先登仙……后果不敢深想。
贺兰焉本为穷凶极恶的药魔之子,手上沾染了无数杀孽。
他半路改邪归正,忍受断废魔脉的苦痛,吞食功德金莲子,以废魔之躯修行莲身,日日行善积德,于是名声得以改善。
只是——
贺兰焉明知其父药魔罪孽深重,按罪当诛。
他八杀药魔而不断绝其性命,焉知内里是否暗藏狼子野心?
近到三百里外的小镇百姓,远到东海三仙山,四散的妖魔鬼怪,他们都神色严峻地盯着传讯镜,观察着苍冥山的风吹草动,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传讯镜面频频水纹状波动,一条条灵讯飞快划过,应接不暇,让人眼花缭乱。
“十重雷劫,这威压三百里之外的我都险些受不住,莲仙君可怎么办是好啊!”
“阿弥陀佛,贺兰施主以魔心莲身渡劫,可谓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劫难难免,但功德金莲护身,若向善本心不移,想来尚有一线涅槃之机啊。”
“无耻狗贼贺兰焉!弑父八次,枉为魔子!”
“无耻狗贼贺兰焉!弑父八次,枉为魔子!”
“大胆狂徒,你少污蔑莲仙君,杀恶贯满盈的药魔算什么弑父?药魔一死,恐怕魔界都要大贺三日!”
“等等,药魔未死,那是弑父吗?是弑父未遂!刚刚那个魔族,阁下九年义务私塾修完了没?”
“药魔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可贺兰焉天生魔脉,他为虎作伥,脚底白骨累累,就是什么善人了吗?”
“道友高义啊,只是人家贺兰仙子现在是九重莲身,功德无边,不知兄台又做过什么让人闻之落泪的善人善事,不妨说来解解闷啊。”
“善恶自在你们口舌之间,若贺兰焉经得起天道雷劫,成功修炼成十重莲身,我玄机门一向大气,之前的些许嫌隙,倒也不是不可以一笔勾销。”
“无耻狗贼贺兰焉!弑父未遂,枉为魔子!”
“?”
……
众人揣摩纷纭,灵讯不断,而苍冥山的上下却平静得很。
苍冥顶,白雪皑皑,无边冰霜,平地起高楼,是这天底下最为严寒的修炼之地。
放眼望去,楼阁四面放空,外围的雪白纬纱翻飞飘动,隐约可见几分内里的景象。
顶梁的各冰柱间绑住了高低错落的重重丝绦,丝绦连接成古意深奥的图腾,朦胧的雪白纬纱间,身着素衣的弟子正屏气凝神,正盘坐于丝绦上结印修炼。
楼台一层一层向上,丝绦越发轻透单薄,周围越发寒冷刺骨。
而这座冰玉重楼的顶阁,最为高处不胜寒处,正是贺兰焉的闭关之地。
此处一切都轻悄悄的,任风雪吹拂,白纱自然垂落,檐角的风铃纹丝不动,就连时空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无人敢僭越打量的帷幕深处,伫立着三根价值连城的冰髓柱,柱身的三条冰玉绫笔直向前,在三角的中心处系了个结。
九重莲身,贺兰焉对于身体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可怖的地步,他自可势如山岳,也可身轻如燕。
恰好是一朵千瓣莲的重量。
此刻,他正闭目凝神,足尖轻点,八风不动,稳稳地静立在冰玉绫的绳结上。
雪白衣裳勾着浅金色的莲花纹路,飘逸似仙。
衣摆层层垂下,掩住了他赤/裸的双足。
冰玉绫上,也像是盛开了一朵千瓣莲。
未窥全貌,却让人不敢亵渎。
周围寂静无声。
而这种寂静,已经持续了一万八千个日月轮回,四十九载春夏秋冬。
“叮当——”
一声久违的传讯铃,划破了凝滞的时空。
下一层修炼守候的弟子祁南丰蓦然睁开了眼睛,少年清澈的眼中闪过一瞬不可置信的狂喜。
是尊主的传讯铃动了,尊主出关了!
“弟子祁南丰恭迎尊主出关!”
自安静已久的顶阁向下,传讯铃铃声清脆,一路响彻到底。
无数弟子停下修炼,跃下丝绦,跪伏在地。
“苍冥山弟子等恭迎尊主出关——”
随着众人的呼贺声,贺兰焉于冰绫上缓缓睁开了眼。
他眸中蕴含了无边雪色,清冷而疏远,密垂着的睫毛泛着微微的银光,延至眼尾后恰到好处着重收笔,抬眸时眼波微动,泠然而不可侵犯。
九重莲身,也被称为一步登仙,若不是贺兰焉修行的是功德道,以他可怖的实力,简直就是行走的杀器。
顶阁中灵力波动,贺兰焉广袖一挥,三根坚不可摧的冰髓柱顷刻化为齑粉,他轻轻飘下,像是降落了一朵云彩。
半空中飘起细碎的蓝冰晶,带着汹涌澎湃的灵力没入了弟子们的额心。
“吾等谢过尊主恩典——”
贺兰焉一步一步踩着柔软的毯子,踱了出来。
“茶。”
声如玉碎。
祁南丰垂头,闻言急急地附声道,“茶——”
取自雪山深处的甘冽泉水,道山上好的雪茶,随着弟子身系丝绦腾跃而上,传至祁南丰手中。
“尊主,茶来了。”
一杯飘着袅袅白烟的清茶,被奉在顶阁的阶前,他跪地垂首,双手恭敬地上举。
苍冥山雪止风停,眨眼间,就连时间都凝固了一般,四下俱寂,万籁无声。
“好茶。”
修炼莲身绝食断水,吃不得喝不得,贺兰焉平日里最爱闻茶香。
片刻后,风又起了。
祁南丰肩膀一松,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他起身。
贺兰焉闻够了一盏茶茗香,冷凝的面容和缓了些,就连语调轻了几分,像是解乏了,“劳烦你了。”
“能为尊主鞍前马后,是属下的荣幸。”
祁南丰低着头,余光扫过贺兰焉的身躯和衣摆下隐约可见裸露的双足,忍不住多嘴道,“尊主……您又清减了。”
远方天边快阴透了,雷劫不比以往,这次来势汹汹。
贺兰焉看着这黑云连天、雷鸣电闪的景象,思索万千,眼波微微泛起涟漪,仿佛在酝酿什么。
听到祁南丰的话后,他眼波一敛,所有的情绪又转瞬即逝。
“清减?”
他的视线落在这少年的头上,少年雪白的颊肉奶乎乎的,听到自己的呼唤,眼睫不自然地眨动了几下。
“这雷劫压城,你不管不顾。”
“倒是挂念起我清减不清减了。”
“怎么,十重雷劫,一不留神,苍冥山上下俱都灰飞烟灭,你不怕吗?”
祁南丰随在他身后,闻言看向他挺直的清冷背影,面上闪过一丝俱意,但嘴角一抿,很快又被勇气替代。
“尊主,咱们苍冥山上上下下的弟子,都是您从药魔手下救下的天不怜惜之人。生死之间,已然无惧。若尊主渡得过十重雷劫,弟子们当侍奉左右,为尊主鞍前马后。”
“若是尊主渡不过,属下等人自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迎雷劫于阶下。”
祁南丰握紧了拳头,决绝道:“即使灰飞烟灭,也要成为尊主的最后一重屏障!”
“痴儿。”
苍冥山的雪花晶莹剔透,贺兰焉接过一朵,雪花在他手上保存完好,他端详了一会,又将雪花送回了天地。
这时才侧首扫过祁南丰,手掌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
“天不怜,当自怜。”
他活了这么久,枯寂时光细细想来,无非是被天生魔脉所困,被世人厌弃,被药魔折磨。
而后,和药魔来来回回死磕,想方设法地去摧毁天生魔脉。
只做了这么一件事情。
可即使这件事情无趣枯燥又痛苦,他也要做完。
“我问你,你可恨他?”贺兰焉垂眸看向无边风雪,忽然说道。
祁南丰沉浸在被尊主抚首的眩晕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后,他面色一肃,跪伏在地,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恨!”
“属下恨急了他,恨不得啖其血肉,饮其骨髓,日夜捣其白骨,于脏污不堪处扬其骨灰!”
“药魔魔脉残缺,为补全魔脉,于是四处搜罗修道者试药,无数人深受其害,被灵魔两族厌弃。更何况,他还生剥了您的魔脉!修道者或有灵脉,或有魔脉,断脉不仅是葬送了修行路,还断绝了生机。他为了自己的修行,宁愿剥夺您的魔脉去修补他的,扔下您一个人在冰窟里默默等死……”
祁南丰周身泄出了一丝魔气,他皮肤泛红,体温灼热起来,黑色眼眸浮上了一层泪意,一副恨毒了的样子:“此生若有机会,属下必将手刃药魔,为尊主报仇雪恨!”
贺兰焉的雪丝拂尘从袖中弹出,轻轻抽了祁南丰一下,九重莲身功德无边,这一下抽得他戾气尽消,灵台霎时恢复清明。
“虎头虎脑。“他微挑了下眉,示意周围,“白白化了好些雪花。”
贺兰焉看上去没什么触动,已经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但他清楚自己遭受过什么,这种苦痛不必诉诸于口,只是默默嚼着,便能撑着他走过这些年的九死一生。
药魔必须死。
“那就,杀了他吧。”
祁南丰瞪大了眼睛,“他还敢来?”
“等我修成十重莲身之后,腔子里的这颗魔心就要灰飞烟灭了,他想要炼化天生魔脉,哪能对这颗魔心坐视不理。”
“所以,他不会不来。”
“药魔敢来”,祁南丰握紧了拳头:“那就杀了他!”
就在此时,苍冥山外所有的传讯镜突然空白了一瞬,贺兰焉望向远方,一抹携带着滚滚魔气的血红逐渐逼近。
他这人生得美绝,但性子清冷,平生戒七情六欲,面上没有过多余的表情。
此刻,却笑了一笑。
很难说笑容里掺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意味,可以说,像极了天地间最后一朵夜昙花的绽放,美则美矣,兆却不详。
祁南丰偷觑了一眼,只看到了好颜色,心头热流涌动,闪过一阵不知名的滋味。
“这不就来了。”
只见药魔以及身后的魁梧魔族,停在了苍冥山前。他们是想先趁着雷劫,消耗些他的灵力,然后行事。
雷劫转瞬即至。
贺兰焉在苍冥顶支撑护山大阵,众弟子严阵以待。
四重雷过后,苍冥山结界裂开缝隙,迅速龟裂,化为流光。紧接着,众弟子和灵妖摆阵防御,捱到了七重雷。到了八重雷,祁南丰为首的心腹弟子御剑抵挡。最后,贺兰焉发动千瓣莲花阵接下九重雷,无边雪花和莲花绵延了苍冥山三百里。
九重雷劫后,贺兰焉本命雪丝拂尘都未出袖,衣裳不染尘埃,威势逼人。
“九击都没有近贺兰仙子的身,不愧是莲仙君啊,英姿勃发,道骨天成。”
“啊……以贫道之见,这并非好事。只怕最后一劫来势汹汹,会格外凶险!”
九重雷劫过后,绵延苍冥山三百里的威压稍减,远方的天色慢慢变为浅灰,它浅上一分,贺兰焉头顶的劫云就灰上一分,逐渐地,天色如同水墨晕染,三百里外的小镇上已天光乍露,而苍冥顶的上方,却是劫云滚滚,黑暗而深不可测,看一眼都要被吸走魂魄一般。
挥袖安置了昏迷的弟子们,贺兰焉立于顶阁屋脊,等待药魔前来。
不一会儿,他的肩上就落满了风雪。
雷劫浓得吓人。
贺兰焉扫过一眼天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修行需步步踏实,不可过分寄于外人外物,此次行事,十重雷劫必然反噬。
可是,他要的就是这几乎毫无生路的十重雷劫。
天下未有他不能杀之人,但药魔便是他的杀不得。
“可即便是我杀不得……”
天道也杀得。
兜兜转转很多年。
自从药魔断他经脉,任他像烂泥一样在冰窟里挣扎求生了三日而不管不顾,他就发誓,终于一天,势必报仇雪恨。
他等待这个了断的时机,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