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2019》林城木森

11、人间不值得

　　（一）

　　十一月充满了钱的气息。

　　大一那年我才有了能上网的智能手机，也是在那一年才加入了双十一的大潮。
　　那天晚上我撑着不睡等到零点拍下了这辈子第一盒正儿八经的眼影盘，突然没头没尾的想起了初中时一个同学说过的话。

　　那个女孩姓王，高高胖胖的，和男生女生关系都很好，那时候双十一还是光棍节，她在教室给我们宣传她妈的战况——我妈！今年买了一箱子袜子！一箱子！

　　说来很有意思，王同学为人活泼，爱笑爱闹爱说话，朋友众多，初中快毕业时空间流传过一张照片，时间是放学，大家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王同学经过镜头前，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朝着镜头比了个大大的“耶”。

　　那是关于初中，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至今还在我的手机相册里。

　　她那样外向，我本该记得关于她的好多事，可是现在想起来的，只剩下那一箱子袜子。

　　（二）

　　今年双十一我从家里回来，一进宿舍就听见大家在讨论自己的战况，小爷挨个点名，总结说，她之后一个礼拜要接收十四个快递。

　　大家战斗力惊人，非大一可同日而语。

　　我对我的大学几乎没有不满的地方，相比之前的环境，我的大学就是个天堂。

　　硬要说的话可以挑两块骨头，大的是空调，小的是快递。

　　开学那天我爸送我来学校，因为学校太大迷了路，一路从北门开到了南门，直接跳过我的宿舍楼开到了快递区。

　　上大学前我对取快递的概念无外乎房子里的快递点和房子外的快递柜，从没见过所有快递露天摆在地上的快递集市。

　　大一新生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片空地会是我之后的噩梦，只觉得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很有趣，立刻指给我爸看：“爸你看，他们在干嘛。”

　　我们学校女生多，消费能力惊人，快递区占地面积加起来大概有半个操场，包裹分门别类的摆在地上，不同机构之间用铁丝网隔开，收货人一圈一圈在地上找，找到了排队出示学生证，负责人拍照后才算签收成功。

　　平日里包裹少还好，操作熟练后会形成条件反射，人眼能当扫描仪用，能迅速在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找到自己的名字。

　　但要是赶上夏天高温，或是冬天刮大风的日子，找快递简直生不如死。

　　更别提让所有快递员闻风丧胆的双十一。

　　大一时新闻系的同学去拍过采访视频，双十一快递多的没办法平铺，以山的形式堆在一起，快递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清楚的记得我大一第一次取快递，收到的是一套护肤品，那天我、舍长和菠萝去校外买东西，回宿舍路上我去快递区，她们不好先离开，便在栅栏外等我。

　　那天是九月初，天热的逼人用冷水洗澡，我撑着一把伞她俩撑着一把伞，三个人依旧汗如雨下。

　　我之前没把找快递当回事，真正实践起来才体会到它的困难。

　　那一排快递大概有四十个，我前前后后找了三圈，找得头晕眼花还是没找到，后来还是舍长眼尖，在角落里看到了我的名字。

　　这学期开学，快递区改建，露天集市终于搬到屋子里，有了货架和便捷的取货流程，题外话，也是这学期开学，学校通知明年宿舍装空调，我的两大心愿终于完成，我也已经毕业了。

　　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果然一毕业学校就装修。

　　（三）

　　关于老快递区我记得一件好玩的事情。

　　小爷上课，我帮小爷去拿她朋友送她的生日礼物，据说是幅画，很好找，可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我再三确认：“收件人是你的名字吗。”
　　小爷：“是啊？”

　　我拿着一个长得像画的包裹问：“有没有可能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外号——你朋友是不是叫你小白驴？”

　　小爷用沉默表示，还真是。

　　十一月初，几乎每天中午大家都要跑一趟新快递区，一开始取回来的东西还算正常，后来逐渐混进了不明物体。

　　小爷买了一顶驼色盆帽，加厚的，戴上一秒变身牧羊女或是土财主。

　　舍长买了首饰两件套，金项链金耳坠，丑的惨绝人寰，她毅然决然把其美化成定情信物，送给小爷去搭配她的帽子。

　　十一月已经是考研前的最后一个月，大家跟着太阳去图书馆，跟着月亮回宿舍，取快递已经成了苦中唯一一点乐。

　　考研枯燥无聊，但是看别人考研特别有意思，我整个月都在忙着更新，有时候进度快，闲下来构思新的故事时就溜达到图书馆四处乱转，图书馆学习氛围浓重，走廊里楼道里边边角角坐满了背书的人。

　　有的是在准备考研、有的是在准备国考、有的是在准备四六级和期末。无论站在哪都能听见低沉快速的嗡嗡声，时不时还能听见打着电话的哭腔，我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好像在战场上。

　　舍友考研的这段日子，我在宿舍彻底变成了“妈”。

　　每天早上喊她们起床，每天晚上催她们睡觉，日常张嘴就是“四连机关炮”——起床了、看书了、学习了、考研了。

　　不仅如此，我还做了张讨人嫌的倒计时表贴在门后，每天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划掉一天，告诉她们时间紧任务重，赶紧滚去图书馆。

　　不仅我，整层楼不考研的女孩们都自动把自己划到了“妈”的行列，楼里隔音不好，于是大家经常能听见诡异的——学习！

　　或者是——你咋还不学习！

　　就这样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小爷和我说，她本来以后想养只狗叫酥饼，现在不了。

　　我：“怎么了？”

　　小爷：“我养四只，分别叫学习、知识、劳动、光荣。”

　　（四）

　　宿舍最先决定考研的是小爷和菠萝，她俩刚明确了考研的心，还没决定去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倒先开始担忧考研后的枯燥生活，立刻决定在枯燥来临前先找点刺激。

　　于是某天她俩从图书馆回来，开始游说我们去秦皇岛。

　　小爷爬上我的床：“咱们先去秦皇岛跳海，再去北京蹦极，北京有一点点，你还可以去喝你的心头好。”

　　这趟旅程听起来特别像是——咱们先这样死，死不成再那样死。

　　我们不为所动，她俩又开始唱苦情戏，表示之后她俩考研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以后我们宿舍就没有一起出行的机会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巴拉巴拉念叨了三个小时。

　　我们几个一个字都没信，后来果真如我们预料的那样，虽然复习繁忙，但大家也没少玩！拔草了一堆店，看了一堆电影，还都动了凡心，纷纷有了喜欢的人。

　　考研让大家觉得什么都比学习好玩，不仅我们宿舍，考研队伍中我相熟的女孩几乎每个人都有了图书馆里的一个“他/她”。

　　隔壁宿舍的圆圆和我说，她大四前也觉得谈恋爱可麻烦，和小姐妹玩不好吗，谈什么恋爱啊，结果全栽在了考研这位究极体月老手里。

　　我去图书馆的时间不多，最近去了几次也不用静心，多半都是坐在咖啡馆里一边吃冰淇淋一边想大纲，完全没注意到图书馆明面上是战场，暗地里还是个大型交友社区。

　　每天六七点互相催促着起床，一起背书、一起吃饭、一起动心，晚上回到宿舍，各个宿舍的女孩子聚在水房里一边洗漱一边互聊八卦，彼此坦诚，谁也不瞒着谁。

　　今天这个有了喜欢的人，大家叽叽喳喳聚在一起看照片，明天那个牵手成功，一回来就能收到几个宿舍的鼓掌欢迎。

　　我真的很喜欢这段日子，大家并肩作战，无论学习还是生活，彼此鼓劲彼此陪伴，朝着一个方向大踏步前进，这是一段艰难也精彩的岁月。

　　敲下这段话的此刻刚好是考研第一天下午，这个时候大家应该在考英语，我祝福每一个人，祝福大家心愿达成，前程似锦。

　　（五）

　　大家都在拼命准备考研的日子里，我带着我妈去了故宫。

　　我妈很喜欢故宫，一直想去看看，却又一直放心不下家里，总觉得我弟这个十五岁的人离了她就会饿死。
　　这几年她提过好多次让我带她去玩，每次走到买票这一步，她就打起了退堂鼓。

　　这次是我把她骗出来的。

　　那天她又提起故宫的事情，我唰唰唰在手机上瞎点了一通，五秒钟过去忽悠她说已经买好了票，演的信誓旦旦。

　　并且一本正经的扯谎——这种景区每天的票都是限量的，买了就退不了。

　　我妈特别好哄，话只进耳朵很少往脑子里去，听不出谎话里前言不搭后语的逻辑，当下就傻眼了，后来被我乖乖拐到了北京。

　　北京人多，各种交通转换频繁，一路上我能明显感受到我妈对我的依赖，她拉着我的手，抱着我的胳膊，像是把我当成了活体拐棍。

　　她对什么都很好奇，看到什么都要戳戳我，问问我。

　　我带她去吃常去的小吃店，和她分享我喜欢的柠檬茶，告诉她我的公司在哪，实习时上下班的行程，我知道她什么都记不住，但至少以后我毕业工作，离开家，独自生活，能让她放心一些，觉得我闺女没问题，能把自己照顾好。

　　我妈这人特别小孩，喜好也和别人不一样，逛故宫她特别喜欢看水缸，故宫里的水缸很大，每一个她都要探头看看，像是四五岁的小孩扎下脑袋看水里的浮萍一样。

　　今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明年春天我需要实习，夏天准备毕业，之后真的要步入社会，开始无限加班的社畜生活，我的自由时间不多了，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办法带她出来玩，

　　所以我很希望现在能带她多转转，留些纪念，干什么都行，看水缸也好，只要她喜欢。

　　去故宫那天我穿了汉服，我家穿汉服的人少，我妈性子内敛，总觉得这是戏服，不该穿出门，穿出来让人家笑话。

　　她顾虑很多，总是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我偏不。

　　那天故宫里有很多穿汉服的漂亮女孩，我把每一个指给我妈看，告诉她这不过是一件衣服，一件漂漂亮亮的衣服，人拥有穿衣打扮的自由。

　　我妈得意的，带着一点小骄傲的说：“她们穿不好看，谁也没有我闺女穿好看。”

　　（六）

　　爸爸到火车站接我们回家，我妈累的走不动路，仍旧像个春游回来的小孩一样，兴高采烈地给我爸讲一天里好玩的事情。

　　她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和我爸炫耀，你看你就没吃过这个吧。

　　我爸其实很不会说话，他性子直，不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又要面子，这么多年总是用出口伤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

　　我回家那天他来接我，听说我要带我妈去故宫，说：“你也给你妈描描眉打打眼，别影响人家市容被人家逮了。”

　　上楼后我敲门，他又说：“敲啥敲啊，你敲人家也喜欢她儿子。”

　　这些话挺烦人的，一些老一辈根深蒂固的思想扎根在我爸脑子里，让他和孩子说话时总是想要逗弄挑事，一旦我们被气哭，他就恶作剧得逞似的问，哭啥哭啊我说啥了？我这是逗你呢。

　　或是把我惹急架起机关枪呛他，他又闭了嘴，不说些什么了。

　　这是旧时留下的通病，扎在人的骨子里，好不了。

　　我知道他年纪大了，上纲上线的计较、辩白、纠正，他听着也只当是孩子歪理多的笑话，不往心里去，久而久之，两次里总有一次我能忍住闭嘴，学会往火星子上泼水，而不是添柴。

　　他不会说好话，可是路过水果店我想吃水果，他又把车调回去送我，说：“想吃就买，想吃点水果还不给吃吗。”

　　去故宫那天，出门前他突然和我说——“你妈年纪大了，有空多带她出去看看，别天天让她在家里守着，现在不出去玩玩以后更出不去了。”

　　我知道我爸的意思——家里老的小的有我看着呢，你们好好玩，别让你妈惦记着家。

　　他有爱，只是说不出口。

　　（七）

　　那天晚上我们回家，上楼时在电梯里，我妈累的不行靠在我爸身上，他俩满脸皱纹的朝我笑着，我举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后来才发现，电梯镜子反射，那张照片里也有我。

　　我妈把故宫的每一件展品都拍了下来，晚上我弟放学回家，她拉着我弟躺在沙发上，一件一件给我弟介绍，这是个什么盆景，这又是个什么扳指，故宫里的水缸特别大，能装好几个你。

　　今年十一月是个特别幸福的月份。

　　（八）

　　还有遇到一些，特别好玩的小事和特别好的人。

　　每次回家我都会去楼下熟食店买一些卤味，那家店的阿姨人很可爱，每次见到我都笑的很开心。

　　那天我穿了汉服去，刚一进门她就叫我小美女，欢喜的说，她有个侄女和我差不多大，也整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人看着就高兴。

　　去北京的火车上，一个小男孩一直在我们身边走动，他妈妈守在一旁，很有耐心的和儿子玩着幼稚的游戏，声音稍大一些就会立刻做出禁声的手势，认真的告诉他，公共场合不能大声喧哗，这是礼貌。

　　小男孩有样学样，乖乖的举起食指放在嘴巴前。

　　回校的火车上列车员推销纪念币，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戴着老花镜认真的看，问着一些关于出版和印刷的问题。

　　在家里楼下散步时，遇到了四个年级相仿的奶奶，四个奶奶并排，穿着花衣服提着菜篮子，其实和十七八岁的姐妹也没什么不同。

　　买薯条时一个老人带着孙子来买鸡排，鸡排太大，小男孩两只手举着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像是《请回答1988》里珍珠吃东西的样子。

　　有天中午和菠萝去校门口吃午饭，一个叔叔推着平板推车运货，车上东西太多一直往下掉，几个女孩看见，追着扶了一路。

　　我回校时，莱茵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她决定继续画画，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只要决定开始，那就永远都不晚。

　　与此同时跑去北京找宣宣玩的舍长告诉我，小月也跑去找宣宣，宣宣上个厕所的功夫小月就把锅烧了。

　　小月把插电的锅用煤气灶点了，可怜的小粉锅被烧成了融化的“巧克力”，我笑完了才反应过来，那是我的锅！

　　啊啊啊啊你们这群厨房白痴对我的锅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宣宣和我一同咆哮，舍长和小月嘻嘻哈哈。

　　（九）

　　和之前的实习不同，十一月没有主题，我记得的都是一些细碎的小事，但是想起每一件都觉得很开心。

　　到了四人间，大家特别喜欢往彼此脖子上挂，我在宿舍溜达时会去楼小刀脖子，小刀也会趁我看电视时过来搂我脖子。

　　两个人都会笑。

　　就是这种开心。

　　（十）

　　本想着十一月结束就把这篇搞定的，结果一拖再拖，硬是拖到了十二月末，打开文档时我想了一下，如果问十一月记忆最深的一个场景，我会想到什么。

　　应该会想到宿舍的楼道，楼道里没有暖气，大家出来洗漱上厕所，因为寒冷动作飞快，冲回宿舍都是跳着走的。

　　这里没有外人，女孩们穿着睡衣不用顾及形象，抱着胳膊在楼道里蹦蹦跶跶，各有各的活泼，一推门又是带笑的——我和你们说啊。

　　宿舍是人和人，家和家最近的地方。

　　在B站上看了一个古装混剪视频，音乐是《人间不值得》，视频里全都是漂亮女孩子，气质不一，每个都带着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开心的美好。

　　这还不值得，值得啊！

　　我看了好几遍，彻底被洗脑，好几天一张嘴就是：“拈杯酒眯着眼，说专心看人间。”

　　把小刀烦的够呛。

　　此刻小爷在图书馆，菠萝在我右手边看书，荔枝人在北京，明天考完试定了八点的车赶回来，之后我们约了火锅，约了滑雪，还约了去我家包饺子炸厨房。

　　人间多值得，要是下雪就更值得。

　　刚刚我又看了一遍那个视频，才发现视频最后写着，人间不值得我们伤心难过。

　　高高兴兴的嘛。

　　兜兜转转，我们走着看。
　　时不时回头，百味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