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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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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达摩院查过了不曾?”
“查过了,草丛、树上都细细翻检过,没有人。”
“……再查一遍。方丈刚刚吩咐了,藏经阁要增派人手。虚清,你带三位师兄弟去增援。”
“师兄,戒律院屋顶西北角上有响动!”
“那是个过路的猫!别追了。”
室外闹闹嚷嚷,人声鼎沸,火把光芒闪动。平日清幽寂静的的一个佛门圣地,今夜却热闹非凡。证道院邻近各处每一寸土地都被细细搜过,几乎每一块石头都翻了转来,每一片草丛都有人用棍棒拍打。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只差着没将土地挖翻,却哪里找得着乔峰?各人都是啧啧连声,称奇道怪。当下忙着将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入“舍利院”中火化,将守律僧送到“药王院”去用药治伤。
群僧垂头丧气,相对默然,都觉这一次的脸实在丢得厉害。少林寺高手如云,以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声望,每一个在武林中都叫得出响当当的字号,竟让乔峰赤手空拳,独来独往,别说杀伤擒拿,连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一片熙熙攘攘间,证道院的门被上了锁。众僧慢慢都汇集至舍利院,为玄苦大师行超度念经的法事,证道院重归寂静,连把守的僧人都没留下一个,万籁俱静,惟闻春夜里偶尔有一只夜枭,拖长了声音鸣唱。
这时,适才证道院玄苦大师圆寂的禅床下,却传出了极轻微的一声响动,似一只狸猫翻身落地的声响。
“都走远了。”乔峰伏地侧耳聆听一会儿,低低地道。“……下来吧。”
李延宗闻言,松开紧扣床板的十指,吐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自床板上飘身而下。二人伏于床下,肩膀挨着肩膀,凝神聆听了一阵周围动静,知道众僧确是走远了,此处疏于看守,双双定下心来。
原来适才乔峰料到变故一起,群僧定然四处追寻,但于适才聚集的室中,却决计不会着意,是以将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后,身子一缩,悄没声的钻到了玄苦大师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紧贴床板,李延宗也依样办理。虽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却看不到他们。待得玄苦大师的法体移出,执事僧将证道院的板门带上,就更没人进来了。
“人都去舍利院了。”乔峰向外张了一张,悄声道。想及恩师遗体此刻已然入殓,心中不由又是一恸。
李延宗却低声道:“都说出家人有好生之德,他们刚才这一顿搜,好大的动静。不知误伤了多少□□地鼠,蚱蜢蚂蚁。你这些师兄师弟,不仅杀生,还造得好口业。”
原来刚刚众僧搜寻二人不得,心急火燎间,偶尔不免口出几句辱骂之言,过来过去,都被伏身床下的二人听在耳里。“……不是说佛家十戒里有一条“恶语”?我瞧你倒比你这些师兄弟更像个出家人的样子。”
乔峰一怔,瞧他神色一本正经,不似说笑模样:“我本是俗家弟子,酒肉不忌……”说到一半,才知他是玩笑,一句话没说完,拦腰愣在那里,说完也不是,说不完也不是。
李延宗见状,反倒微微一笑,脸色随即严肃,轻声一叹,道:“对不住。本想说个笑话逗你开心。他们都说我这人不会说笑话,看来是真的。”
乔峰默然,心头却一暖,继而一酸。他今日履遭变故,又被少林冤枉,大恸大悲,身上的罪名洗脱不清,幸而还有个知道真相的李延宗在他身边。想至此处,猛然一惊:李延宗竟然是除了他和凶手之外,唯一一个目睹了他的父母和恩师之死真相的人,然而这么一个伴着他经历了生死患难、至亲丧痛的人,自己竟然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想至此处,不由抬眼向李延宗瞧去。
“瞧我做什么?”李延宗低低地道。“等到天明,脱身可又不易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乔峰不言,心忖:“证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极西之处,只须更向西行,即入丛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纵然遇上,也决计拦我二人不住。只是我不欲与少林僧众动手,多伤一人,便是多结一个无谓的冤家。我们既然在寺西失踪,看守最严的,想必是寺西通向少室山的各处山径。这么看来,反是穿寺而过,从东方离寺,最为妥当。”
盘算既定,低声道:“咱们从东边设法走罢。”
他侧耳全神贯注地倾听了一阵周边动静,正欲率先自床底钻出,李延宗忽伸手轻轻扯住他衣袖。
“乔兄。”他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像两点寒星。“……你救了我的命。你的父母惨死,恩师又被人害死,你受人冤枉,这些我都瞧见了。然而你至今不知我真正的名字,也从来没有问过我。”
乔峰摇了摇头,道:“你既然不说,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看你说什么,只看你做什么。名字不过是个虚的东西罢了,我问你做什么?”
李延宗似不认识他一般,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半天,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乔兄,我不叫李延宗。我的真名是……”
刚说到这里,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
乔峰一怔,顿时猜到是他身上内伤发作,暗叫一声不好:“他今日跟着我东奔西跑,还强运真力,和人交手,想必引发真气走岔了。”低声道:“莫怕。有我在。”心知传功之时,无论何等高手,都是最脆弱的时刻,倘若突然进来一个僧人,仓促间无法应对,遂不挪动位置,只伸手将李延宗肩膀扳过来,令他面对自己侧卧,一手按住他丹田,运气于掌,浩大的真力自掌心奔涌而入。
二人藏身的这床板下空间极为逼仄,不容转侧,几乎是面对面挤在一起,乔峰的下巴挨擦着他头发,只觉他身上忽冷忽热。李延宗无暇应他,闭着眼,睫毛微颤,脸上、头颈上渗出细密汗珠,专心迎合乔峰相助,收束自己体内乱走的真气。
这一下足足折腾了一炷香时间,乔峰见他稍微安静下来,撤回手掌,压低声音道:“好些没有?”
李延宗不应。他闭着眼,眉心紧蹙,努力自行调息,睫毛微颤,脸上忽露出痛楚神色,低低闷哼一声,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乔峰一惊:那日为李延宗取箭头时,那样的疼痛常人俱不能忍受,却连哼都不曾听见他哼一声,此刻居然能逼他出声呻吟,可见疼得有多厉害。
“你哪里疼?”他无计可施,只能重新抬手抵住他丹田,想要输送真气。却觉李延宗动了一动,伸手推开他手,低声道:“留一分力气。”他连说话都极为艰难,顿了一顿,极其费力地道:“……你要出去。”
乔峰一怔,忽明了他要自己保留力量的深意,心中猛然翻涌起各种滋味,五味杂陈。沉声道:“你不要管这些。”伸手重新按上他丹田。劲力毫无保留,奔泻而入。
李延宗直冒冷汗,神志已昏沉,无力再阻拦他,只凭残存的一点倔强硬气,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你若扛不过时,咬我肩膀。”乔峰见他嘴唇已出血,颇为不忍,伸手替他拭去。
李延宗神智浑浑噩噩,似懂非懂,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本能地摇了摇头,一只手慢慢地抬了起来,攀住乔峰肩膀,喉间逸出一声低低的喘息,冷汗满布的额头抵上他肩头。
乔峰抬起另一只手,摸索到他背心“灵台穴”,运气于掌,真力一吐,自他背部穴道同时缓缓注入。
他们是在少林寺,藏身于恩师刚刚圆寂的禅床之下。春夜里有一只夜枭在远远的地方拖长声音,发出凄厉的鸣叫,父亲、母亲和恩师刚刚在眼前相继死去。他怀中搂着一个不知姓名、生死未卜的人,胸中猛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惧意,心中翻来覆去,只重复着这么一句话:“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不知过了多久,乔峰试探地撤回手掌,李延宗冷汗已湿透衣衫,整个人形同虚脱,脸埋于他胸口衣服里,一动也不动。他的呼吸仍旧有些急促。
乔峰略微放心,但是不敢就这么放开他:“你好些了?”
没有回答。隔了一会儿,感觉他点了点头,于乔峰怀中微微一动弹,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谢。”乔峰叹道。“你睡一会儿吧。不急着走。早上他们要做早课,到时候趁天还没亮走,来得及。”
李延宗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力气再说什么。
隔了半晌,他突然低低地道:“你还是不知道我叫什么。”他靠在乔峰胸前,闭着眼,昏昏沉沉,已经快睡过去。
乔峰摇了摇头。
“万一,我就这么……”他沉默一会儿,忽喃喃道。
他的声音睡意朦胧,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你……不想知道?”
乔峰没有立即应,低头瞧着他。过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我当然想知道你的名字。”
没有回答。李延宗的呼吸变得深长,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乔峰瞧了他一会儿,也说不清胸中涌动的是种种什么样的情绪,后怕还是庆幸,关切还是担忧:“……不过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