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鼹鼠》千岁盏

1、第一章

　　第1章

　　“这孩子，怎么总这么内向呢？”

　　从小到大，言书听见的对自己最多的评价，就是这句话。

　　还有诸如……

　　“太内向了不好，容易被人欺负。”

　　“要学会交朋友啊，言书，你怎么一个朋友都没有？”

　　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齐聚一堂，更是言书的噩梦。

　　他们会围着盘问她，学习怎么样啊？考试成绩如何？

　　学校里有没有早恋？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老师是否喜欢她？

　　言书无法回答。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往往，她会垂着头沉默不语，尽力将自己的脸藏在毛衣的高领下，眼帘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那些或打趣、或调侃、或观望的视线。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害怕阳光的植物，人们热切的目光就如灼热的太阳，只要投注在她身上，她就会慢慢融化。

　　沉默地久了，便会得到一句。

　　“言书还是这么内向，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然后妈妈会一边说她：“长辈问话不知道回答吗？没礼貌。”一边将她推进房间，尴尬地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赔笑，“唉，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个闷葫芦，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接下来，话题就会顺利转向对孩子的教育上，言书隔着房间门板，都能听见外面亲戚们谈论自家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句句抱怨，不听话不懂事叛逆，偏偏又会在字里行间，吐露出几句暗戳戳的夸赞。

　　言书听见妈妈说：“我们家言书是内向了点，好歹乖巧省心，上个学期考了年级第八……”

　　言书的脚趾在毛绒拖鞋里不受控制地蜷起。

　　即便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话题的中心，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名字还会时不时被那些人提起，在每个人的嘴巴里转悠，配上无数的评价，她就感觉无所适从、如芒在背。

　　快步远离房门，门外的声音便也渐渐远去了，只剩下若隐若现的话音。

　　仔细听，也能听见一点，却又不甚分明。

　　言书来到床边，闷头埋进柔软的被子里，直到世界变得彻底安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

　　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和长辈打交道，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她闷闷地想着，却又心知，其实是自己的问题。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和人顺畅地交流，可是她不行。

　　只有在亲近的熟人面前，比如爸爸妈妈，她才可以放下戒心正常沟通。

　　一旦面对不熟的人，她就仿佛浑身长满了刺的仙人球，无法对他们吐露半句言语。

　　她总是沉默，一天之中，除了必要的时候，都能紧闭嘴巴，一语不发。

　　言书喜欢沉默，喜欢安静，喜欢在心中静静思索着各种问题，喜欢一个人待着。而不是张开口，去和人说话、交流、玩耍，她总觉得，每说一句话都要消耗她身体里的某种能量，而这种能量，她只有很少很少储量。

　　她是个奇怪的人。

　　言书拉了拉被子，盖住从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光，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

　　刚刚过完年，气候仍旧严寒。

　　言书却穿上厚厚的棉袄，再踏上雪地靴，被爸爸开车送去学校报道。

　　高三生就是如此，虽然正常开学在元宵节后，但他们作为临考生，开学自然比其他年级提前。

　　北方的冬天很冷，好在教室里有暖气，进入班级后，寒意便被驱散。

　　言书找到自己的座位，她的同桌名叫林江念，和她关系很一般，在她过来时默默拉开椅子，让她钻进那个靠墙的角落。

　　言书很想对她说一句“新年好”，可是嘴巴像粘了胶水。

　　她又想从口袋里拿出出门前装的糖，分一颗给这位阔别一个寒假的同桌，虽然她们很少说话，交情淡淡，但这么久以来和睦相处，言书觉得已经算是朋友。

　　可是她的手塞在口袋里，就是伸不出来。

　　言书鼓起勇气，又鼓起勇气，在第三次鼓起勇气偏过头时，却看见林江念转过身，去跟后桌的张娟茹说话了。

　　“诶，你听说没有，咱们班要来一位转校生。”

　　“这个时候转校？”张娟茹有点吃惊，又八卦地追问，“哪个学校的人啊？成绩怎么样？男的女的？”

　　林江念压低了声，脸上带着笑意，语气透着一股莫名的兴奋：“是男的，据说是转来户籍地参加高考，成绩不知道，不过重要的不是这个！我听说啊，他超级帅！”

　　张娟茹的声音也跟着兴奋起来：“超级帅？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见过？”

　　林江念：“那倒没有，是我一个姑姑在咱们学校当老师，她跟我说的，就转到咱们班。”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言书趴在桌面上，手仍然塞在口袋里，捏着那颗已经被她攥到发热有些软化的糖。

　　可惜这一天，林江念期待的那位超级帅的转校生没来。

　　言书并不在意那位超帅的转校生，只是从林江念嘴里听得多了，便也不自觉地多了一分关注。

　　结束一天的学习，傍晚被接回家。

　　晚上吃完饭，妈妈对她说：“小书，妈妈想跟你谈一谈。”

　　看着妈妈的眼睛，言书的心弦忽然绷紧。

　　妈妈平时很少管她，可是一旦要跟她谈话，就是很重要的事情。

　　言书记忆中，妈妈只跟她谈过两次话。

　　第一次是她七岁那年，被班里的小男生欺负，她不敢告诉老师，也不敢告诉家长，回到家里被爸爸妈妈发现，妈妈和她进行了一次非常认真且慎重的谈话，让她以后遇见这样的事，一定要告诉父母。

　　第二次，是她高一文理分班，父母和她一起讨论报考哪个科目。

　　言书选择了理科，但是妈妈认为以她的性格，学文更合适。

　　不过最后，在她的坚持下，爸爸妈妈还是选择尊重她的意愿。

　　言书回到卧室，坐在书桌前做老师发下的模拟卷子。

　　台灯明亮，她看着卷面上的题目，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被敲响。

　　言书一个激灵直起身，走过去打开门，妈妈正站在门外。

　　片刻后，母女俩面对面坐在桌前。

　　“小书，不要紧张，妈妈来只是想问一问，你想好高考报考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了吗？”

　　言书手指不自觉扣在一起，拨弄着自己的指甲，这是她习惯性的小动作，在她有些紧张，或是感到迷茫的时候，就会无意识这样做。

　　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缓缓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她总觉得那些事好像很远，只要没有到来，就不用去思考。

　　妈妈说：“小书，今年夏天，你就成年了，你应该去考虑一下你的未来。”

　　不等她回答，妈妈继续道：“上了大学之后，你就要去住宿舍，你必须跟好几个陌生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你们得朝夕相处，你以前想过这个吗？”

　　言书脸色微微发白，眼神里弥漫出一丝惊恐。

　　是的，她没想过。

　　“妈妈知道你从小就内向，不爱跟人相处，妈妈从来没有逼过你。可是小书，你已经长大了，你就要成年了，一个成年人，如果不学会与人相处，很难在社会上生存下去。”

　　“大学毕业后，你还要去参加工作，你要面对同事、上司、客户，如果在他们面前，你还是像现在一样，别人问你话你一句都说不出来，你的工作会丢掉，你无法赚取薪水，你甚至没办法养活自己。”

　　“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能照顾你，可是当我们也走了，你该怎么办？”

　　妈妈的话语就像是雷霆一般，劈在言书的心头，让她心跳急促，难以喘息。

　　她呆呆地望着妈妈，漆黑的双眸中，仿佛窥见未来自己变得穷困潦倒的画面。

　　又仿佛看见，无数的陌生人围着自己，让自己跟他们说话。

　　那些人面目模糊，在她的设想中，身躯高大，宛若想要吞噬她的魔鬼。

　　言书眼瞳放大，抑制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使劲摇了摇头。

　　“我、我不……”因为惊恐，因为紧张，她张口结舌，语无伦次。

　　“妈妈不想等到高考前再跟你谈这些，怕影响你考试，所以提前和你说，就是让你有个准备。还有一个学期，妈妈不用你考试考多好，但我希望在人际这一方面，你至少成长一点，可以吗？”

　　在母亲淳淳的劝说中，言书激荡的情绪缓缓平静。

　　她忽闪着眸子，慢慢与妈妈对视，看着那双染上细纹的眼眸里，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关切，她轻轻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嗯。”她小小声应道。

　　“我、我会努力的！”

　　言书说着，又用力点了点头。

　　第二天，从寒风中走入温暖的教室，她攥紧了手心里的糖。

　　林江念又在和张娟茹说悄悄话，言书从她身后椅子让开的缝隙里挤进去。

　　她心里一遍遍地重复，把手伸出来。

　　把糖给她就好了。

　　然后说：“给你吃！我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很好吃。”

　　一次次重复的心音宛若催眠，言书渐渐生出了勇气与力量，她把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她耳朵竖起来，观察着同桌的动静，看她什么时候转过来，就把糖递给她。

　　可是下一秒，她听见林江念抱怨似的小声说：“真烦人，什么时候能换座位啊？”

　　挺直的脊背僵了僵，随后又慢慢耷拉下来。

　　言书的头缓缓垂落，额头上的齐刘海在视野上方投下一片阴影，好像自己也跟着躲进了影子一样的洞穴中。

　　垂在身侧的手又塞进了口袋。

　　言书沮丧地趴下，将滚烫的脸埋进臂弯。

　　她想，我果然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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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调剂文，一个在别人眼里奇奇怪怪的小社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