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一年》莲七白

9、第五月 上

　　那最后两分钟除了带来流川更多的上场机会，也带来更多的忙碌。教练开始着力培养他控球后卫的能力，每逢主力后卫伤病或者状态不佳他就能上场。他开始跟随球队四处征战，练球时间陡然增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缺点，那就必须要通过其他方式弥补。每天吃着队里医生特制的营养餐，练十几个小时的球直到精疲力竭，躺在床上几乎完全没有知觉。仙道一如既往地来看他，他却越来越没有时间和精力看着他一边打扫房间一边说着新近发生的事，往往中途就睡去，醒来的时候仙道已经走了，一条毛毯披在身上。
　　大约过了好几个月，他才猛然惊觉仙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下厨了，而且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一天晚上偶然醒来，发现自己被搂在怀里，甚至有种陌生和不真实感。那个年轻的躯体静静地起伏着，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月光在他身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看上去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仙道的身上有淡淡的烟味，他疑惑地皱了皱鼻子，记不起来仙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仙道好像瘦了点，阴影里的脸轮廓很深。他心里忽然就有了点愧疚，往仙道怀里缩了缩，仙道睡得很轻，被惊醒了，睁了眼睛问他：“怎么啦？冷吗？”一边说着一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流川看他，仙道闭了眼睛，但显然没有睡着。“仙道……”流川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仙道用鼻音应了声，抱得更紧了点，流川忽然就觉得很别扭，很不舒服，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莫名地开始烦躁。仙道睁开眼睛看他，说：“怎么啦？睡不着？”随手把被子整了整。流川看着他笔直的鼻梁，暗暗把心中莫名焦躁的情绪按下，凑上前吻他的嘴唇，仙道愣了一下，随即激烈地回吻。流川喘了口气，从仙道的怀里挣出来，随口问道：“你最近公司里事情多吗？上次你说的那个老是找你麻烦的凯瑟琳，后来怎么样了？”
　　围绕在仙道周身的温暖的气息忽然就消失了，流川再迟钝也感觉到不对，他抬头正对上仙道的眼睛，深深浅浅地看不清楚，听到仙道的声音响起：“我一个半月前就跳槽到投资银行了，凯瑟琳早就不是我的上司了。”
　　两个人一时完全无话。仙道依旧搂着流川，流川虽然觉得浑身难过，也再没有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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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等他醒来，身上的伤都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他吃力地坐起来，意识到自己非常的饥饿。左右看看，这才看清楚自己所在这个牢房的格局。
　　一蓬稻草，散在地上，权作被子，三面都是坚硬的石墙，在最高处有个小窗户，刺骨的风正呼呼地吹进来。田冈坐在墙角，低着头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沉思。
　　仙道站起来，走到碗口粗的木栅前，望向外面。许多个类似的牢笼相连着，有的牢笼明显人多些，有些则空无一人。不远处两个狱卒，正靠在一张小桌子前打瞌睡，一盏油灯恍恍惚惚地摇晃着，是这牢里唯一的光源。大概因为是深夜，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非常的冷，非常的饿，非常的疼，仙道却也知道吵醒了狱卒不会有好果子吃。遂缩回房里，拿稻草裹了身子，瑟瑟发抖。他的心情很糟糕，做梦令他心情更糟糕，头脑里一片饥饿过度的混沌，想睡又睡不着，无聊地拿着稻草一根一根地撕着。
　　过了一会儿，田冈有了动静。他抬手掏了掏耳朵，抬了一只眼看仙道，说：“年轻人，一醒来就在折腾啥呀？”
　　仙道停了手，拢着一把稻草坐到田冈身边，压低了嗓子说：“身上疼。”
　　田冈闭了眼又像要再睡的样子，仙道急忙开口道：“田冈老师？”他注意地用田冈的中文发音来读，而不是念成“TAOKA”。
　　田冈猛一睁眼，仙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卡住了脖子，他被掐的喘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田冈眼神阴沉地盯着他，用极低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仙道心想，弄巧成拙，这个田冈不是用真名的。他用力地想把田冈的手掰开，田冈却纹丝不动，反而渐渐加大了力气，仙道的脸涨成紫红色。他努力地张嘴，想缓解一点脑中缺氧的痛苦，意识似乎也在远离。田冈忽一放手，抓了他的手腕掐在脉门，依旧还是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严厉地开口道：“说。”
　　仙道抚摸着脖子上的勒痕，晃了晃脑袋，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心，小声说：“我说的，可，可能非常，不可思议，但是，都是，真的。”他第一次开口跟人交流，说得磕磕巴巴。
　　田冈没有开口，只是手上的动作更重了点。仙道紧紧看住他的眼睛，酝酿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田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仙道赶快接着道：“在我，原来，世界里面，也有，一个，田冈，茂一。他是，我的，老师。”
　　田冈冷笑了一声，说：“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你还是留着骗小孩去吧，骗我？下辈子吧。”说着又加重了力气，仙道疼得要跳起来，拿手想去去拔开田冈的手，不成，只好开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原来的那个，你，夫人，叫奈美，有，一个女儿，叫清良，还有，一条狗，叫雪莱……”田冈腾地拿手又掐了他脖子，咬牙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仙道咳，脑子里拼命回忆高中时候教练的种种事情，憋足了气道：“田冈！你左手腋下，三寸，有颗三角形的痣！！”
　　田冈撤了手，狐疑地看着仙道，仙道缓过气来，继续说：“你，喜欢喝酒，还喜欢，嗯，钓鱼。嗯，还有，腰上有，星形的胎记。”他忐忑不安，记忆里教练曾经跟他们一起在露宿的时候游泳，那时候看到还曾跟教练开过玩笑，如今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也不知他蒙对没有。
　　田冈依然半信半疑，仙道也不知该怎么说服这个固执的老头，忽然间脑子里一道亮光闪过，他想起来教练喝醉后跟他说过的故事，急忙道：“你，小时候，有个弟弟，叫长平！他八岁的时候，病死了！”
　　田冈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开口道：“我确实有个弟弟叫长平，不过他病死时是六岁。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仙道呼出一口气：“差不多，就是，小时候。”
　　田冈坐回原位，一脸难以置信，自言自语道：“借尸还魂么？真是太神奇了。”他想了想，转头看仙道，眼睛里透出好奇的光，问：“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仙道挠挠头。“我也，不清楚。忽然，就来了。”
　　田冈放松了原先一直警戒的身体，坐下来。“你那里，是怎样的世界？”
　　仙道调整了下坐姿，把稻草搂得更紧些：“啊……很多，认识的人……神宗一郎，安西光义，高头教练，藤真建司，三井寿，牧绅一……”他说得很慢，花了很长时间把人名转成发音。
　　田冈感兴趣地问：“也跟这边一样么？”
　　仙道苦笑了下：“完全，不一样。我们都是篮球手，你是我们的教练。”
　　“‘篮球手’？‘教练’？”
　　“就是一种，抢夺球的游戏，你是我们的老师。”
　　“我是皇上的老师？”
　　“不，他是，另一队的。高头，教他。”
　　“哼！高头！！那混蛋！一直比不过我，居然还当了皇上的老师？”
　　“呵呵，安西，是三井的老师……”
　　田冈时不时发问，仙道慢慢地说着，越说越快，越来越熟练，停顿的越来越少。一直压抑在他心中的块垒慢慢变轻了。至少，他不必再对着天花板或者墙壁说话，至少，他说的话有人回应了。至于明天怎样，谁管他？至少今天晚上，他总算做回了一次仙道彰。
　　他滔滔不绝地说，说那个世界里田冈是怎样的人，牧是怎样的人，藤真是怎样的人，赤木是怎样的人。田冈听得连连点头，道：“这样一看，局势真是很微妙……”他摸了摸下巴，露出个笑，“幸好我们陵南没有掺和进去。海南堂果然是皇家的眼线，没想到啊，高头那老混蛋居然是皇帝一派的……”
　　仙道犹豫了一下，八分小心装成十分无意地问：“这里，有流川枫么？”
　　田冈思索了下，问：“他是哪个队的？”
　　“湘北的，跟赤木和三井一起。”仙道的心被提到嗓子眼。
　　“湘北门跟我们一样，除了金盆洗手的安西光义，其他行走江湖的都不能用真名，三井和赤木我都是听你说才对上号的呢。”
　　仙道有些失望，继续问道：“那你知道湘北门有哪些人吗？”
　　田冈掰着指头开始数起来：“托塔金刚，千手红姑，踏水无痕，百里银针，铁面判官，震雷狮王……嗯，应该就这几个比较出名的了。”
　　仙道皱了皱眉头，问：“还有没有别的？”
　　田冈想了半天，答道：“湘北门还有个玉泉剑，不过我听说那是个女孩子。”
　　仙道摇摇头：“不是女孩子，我听到他们说到‘一剑’什么的。”
　　“一剑……一剑……”田冈想了想，道：“哦，那应该是‘一剑封喉’。我不知道他属不属于湘北门，基本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面目，一直独来独往，他手下的尸体都是一剑毙命，连个证人也没有，属于忽然冒出来名噪一时又忽然失踪的那种。好几年没有他消息了，居然进了湘北门，做了朝廷的走狗么？”他有些不屑地拨了下草根。
　　“呃……”仙道犹豫了，不知这是不是流川。在他印象里的流川，清高但不孤绝，杀人这种事情离他太遥远了。
　　“怎么，你想找这个人？那个什么，流川？”
　　“嗯……”仙道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我总希望能在这里也碰到他啊……”他的眼中现出怀念的温柔神色。
　　田冈看看他，道：“你们原来很好么？”
　　仙道苦笑一声，说：“是啊，我们很好很好……”他不知觉地转动着脖子上挂着的戒指。“要听我们的故事么？”
　　田冈笑笑：“反正被你吵醒了，闲着也是闲着，你说好了。”
　　仙道把稻草垫在头下面，躺了下来，看着乌黑的天花板，说：“我们曾经是情人……”
　　田冈有点吃惊：“两个，男人？那是你们的风俗么？”
　　仙道摇摇头，说：“不是，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一起，慢慢的谁也离不开谁了。”
　　田冈皱了皱眉头：“两个男人在一起……我倒也听说过不少，兔儿爷跟小倌也见过……”他瞥了眼仙道高大的身躯，怎么也联想不到那种扭捏的兔儿爷身上。
　　仙道笑笑：“我们两个都是很强的人，不是你想的那种。”
　　田冈尴尬地摸摸鼻子。“你说，你说。我只是不能理解为啥男人会喜欢男人，女人不是更好么……”
　　仙道垂下眼睛，许久才说：“其实我们俩也曾经不好过，这对我来说，也不算是个愉快的回忆……可笑的是，为了个女人，却不知到底是谁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