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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第六一零章 三千尘甲(4) ...

  •   六一〇、三千尘甲(4)

      “阿灵……”
      二爷愣住了,怒火一瞬间消匿,声音也跟着温柔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替我哥送信!”阿灵跑过来扑进他怀里,仰起头,“他很听话的,没有惹二哥哥生气。”
      二爷朝她背后看了一眼,“那他人呢?”
      阿灵警惕地瞧了一眼四周,示意他躬身,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二爷侧眸看着她,“确定吗?”
      “确定!”阿灵脱口而出,“他现在很安全,已经到岭南了。”
      二爷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又略有些失落,“不像话,这么危险的地方,他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
      阿灵小声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小敏哥给我带了很多很多蛊蛇,我浑身每一条布缝里都灌满了毒,少于五百人的杀手根本近不了身,只有二哥哥能近。”
      二爷心知,既然薛敬敢放妹妹一个人来送信,定然是为她做好了万全准备,就是不知道他当时重伤昏迷,是如何潜入岭南,和阿灵他们汇合的。
      “二哥哥,你是不是很累?”阿灵扯了扯他的衣袖,发现上面有新溅的血。
      二爷忙将那只手藏到身后,揽着她的肩膀,来到石山脚一处平整的岩石上,按着她坐下,又从马鞍下拿来干粮,塞到她手里,“二哥哥不累,倒是你,吃饱后赶快离开,我送你出人疆马道。”
      阿灵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将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回来,双手捧住,善解人意地笑起来,“哥哥说,二哥哥这双将军手,只斩将,不杀人,今夜不慎溅了脏血,阿灵帮您擦擦吧。”
      说着,小公主便用她淡紫色的帕子悉心地从皮壶里沾了水,一点点为他擦。
      二爷任她动作,手心粘的血虽然擦净了,眼底那层伤墨却更似浓稠。
      他这双手,并不是什么将军手,殿下爱屋及乌,总将他捧到云端放着,不想他沾脏,不愿他受罪,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命晷既改,只进不退,他变得诡谲、善变、无所不用其极。
      人活一辈子,若不能一生从善,冷眼旁观已是下下策,尽量不要让自己变得卑鄙。
      “擦不净的。”二爷看着她还正与溅落在袖上的几滴残血较劲,于心不忍道。
      “怎么会?”阿灵抬起头,“水擦不净,还有雪,雪也擦不净,那这世间本就是脏的,您心里头干净,这天下就干净。”
      二爷倏地笑了,“许久不见你哥,他就教你说这些?”
      阿灵将他的双手揣进袖子里捂着,低下头。
      “他不来也就算了,怎么小敏也不来见我?”
      “哥哥说,男孩子别扎堆往您跟前凑,省得挨骂,只有阿灵讨您喜欢。”
      “……”果然是一副花花肠子,最会消灾避祸,投机取巧。
      二爷蹲下身,往她靴子里塞了一把短匕,又为她把软靴的皮绳重新系紧,嘱咐道,“近身兵刃还是要带,小蛇哪有你的刀快。这大半年来,怎么样?”
      “挺好的,我们回到岭南后,在花阳的深山里寻到了当年炼完药童逃跑的大巫,就是小敏的师父,老爷子还曾搭救过不少这些年在百草阁炼废的药童和巫童,随着蓝鸢镖局和岭南王府相继覆灭,他们便从深山里搬出来了,回到了百草阁。大巫爷爷依照巫典记载,在刑天木的遗址上培育出了一种叫‘滴血兰’的花,是一种化腐生肌的兰草,用它的花汁治好了小敏哥为救我自取胆珠的伤,这两天也给哥哥用上了,愈合箭伤有奇效,他已然恢复了大半。”
      听到薛敬伤势转好,二爷总算是松了口气,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留在了百草阁。大巫爷爷说,想将百草阁改成医庐,往年造的孽能弥补一点是一点,还收治了不少疑难杂症。”阿灵顿了一下,“直到两个月前,突然收到哥哥的鹰信,说是谢总使要潜入岭南,让我和小敏哥暗中为他做向导,去抓岭南王的小世子,那小哥哥跑得不快,没出三天就在通往南海郡的交界被我们逮住了,现在还禁足在百草阁里。谢总使说,您和哥哥马上要带兵打川渝界山,我和小敏哥原想来帮忙的,可他不许,也是怕给你们添麻烦,我们至此便一直留在川岭交界的地方等信。”
      二爷又问她,“那你哥呢,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两日前子夜。”阿灵不假思索道,“他是自己敲开的百草阁大门。”
      二爷皱起眉,“没人跟着他?”
      阿灵摇了摇头,“除了那只叫‘大风山’的雪狼,没有人跟着。”
      二爷心里一阵狐疑,护他离开川渝的死士就是“无天”,御前暗卫,比金云使还高明,走的这样慢不说,怎么还允他单独行动?而且,凭当时殿下的伤势,他是不可能独自甩不掉无天,前往岭南的,除非……
      “这一趟他让你过来,真就只为送信?”
      阿灵歪头想了想,有点委屈,“二哥哥,阿灵没有骗您。”
      二爷笑着揽住她,一把将她抱起,放上马背,随即一跃而上,拥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催马向西行,“非是疑心公主说谎,只是贼人奸猾,不得不防。”
      “贼人?”
      还没等阿灵问明白,赤松马四蹄飞踏,一阵疾风般,掠过人疆马道。

      丑时出马道,行入一片开阔水域,烟波浩渺,静影成壁,长堤横卧于遥远江阔,雪色未褪,如一道云野白虹,水上堤,江中影,水上水下一处景致。
      “那就是十里亭江堰。”阿灵指着横越江面的那座长堤,“将十里亭江一分为二,这边是川渝,对面就是岭南花阳的琴水港,二哥哥,您知道琴水吧?”
      “再熟悉不过。” 二爷的眼中深藏片片光耀,捉摸不定。
      那就是横越南北的一条“金丝带”的起始地,也是十三年来兴兵燃燹的祸端。
      “阿灵该走了,接我的船要来了。”二爷本想继续送她,却被阿灵拒绝了,“二哥哥,阿灵一个人能行,棹夫是哥哥亲自选好的人,沿着十里亭江向东,不出一个时辰就到花阳港了,小敏哥就在岸上接我,您自己保重,不要受伤。”
      说着自己跳下马,朝前跑了几步,又转头朝他笑,“二哥哥保重啊!”
      二爷便不再往前,与她道了别,即刻勒转马头,回人疆马道。
      “二哥哥,阿灵好想你。”
      似是觉得重逢太短,阿灵目送白马远去的眼光稍显落寞,眼眶一红,无知无觉地说出了声。
      “想他就再来见他,哭什么。”
      阿灵瞬间打了个激灵,蓦地回神,就见哥哥身披蓑衣,从林子里走了过来。
      “哥,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就见小敏跟在他身后,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急得阿灵直跺脚,“你、你们这不是让我骗二哥哥么,小敏哥,怎么回事!”
      小敏仰头瞧了六爷一眼,不做声。
      阿灵立刻就明白了,走到薛敬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哥,你想见二哥哥,就自己来送信么,干嘛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害我和小敏哥回头要一起挨骂!”
      薛敬牵起小公主的手,弯身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小丫头骗子,这小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净帮他说话,你让他自个说!”
      小敏紧跟在两人后面,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我那个……我怕给你带的蛇不够,万一他们派出五百多一个杀手呢?”
      阿灵一愣,而后转头,朝小敏甜甜地笑起来,“小敏哥,你真好。”
      小敏的脸一下子红了,头都不敢抬,抄起他的骨笛,跑到最前面趟路去了。
      薛敬顿在原地,循着那小子离开的背影,眼神隐隐藏刀,忽觉大半年不见,这小子个头疯长,都快够着自己耳根了,脸庞已褪去青涩,该有十八岁了吧。
      于是危机感顿生,正色道,“小妹,哥哥提醒你,你才十四岁。”
      阿灵头顶的银花穗子跟着她两侧的辫子哗啦啦地闪,“十四岁怎么了?”
      “十四岁就干十四岁该干的事,骑马、绣花、舞刀弄剑、琴棋书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是去闯天涯哥哥都允你去,唯独不能跟臭小子瞎混。”
      阿灵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奇又问,“那哥哥十四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啧……”殿下语滞。
      十四岁那年他骑射初成,从年初到年关好像每一个月都在闯祸——背着二爷出征、背着他拴野马、抱着浮木跳悬河、跑进深山里猎狼、点炮仗时不小心炸了雪鹰的山巢,害得一群小胖鸟围着石头房骂了一个月的早……挨了无数顿揍不说,还在年尾被关了禁闭,等放出来的时候,迎他的已经是次年的春雪了。他闯的这些祸若是放到九则峰上,披红挂彩、奔走相告,人人都得敬他一声“少年英雄”,可却没一件能当作育人范本,总不能将自己趁人熟睡时,蹲在石头房的屋檐下爬窗摸门干的那些“好事”说给小妹听吧,那不是越教越浑么。
      在妹妹面前是要偶尔立威的,殿下可丢不起那人。
      见哥哥如此为难,阿灵更好奇了,一路扯着他问东问西,直到接他们的乌篷船从江东驶来,靠了岸,阿灵清脆的嗓音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那年我成天都在认真地研习兵书,每日天不亮还要晨诵,一日背不上来,是要挨打的。”薛敬扶着她坐进船坞,朝小敏扬了扬手,“小敏都知道。”
      小敏将拴船的缰绳解开,蹲在船尾上,正色回道,“六爷,我不知道,那是我拜山的第二年,被万大爷打发到山里,用蛊蛇作弊,猎了一整年的山鸡。”
      “……”
      两人一来一回,竟没折腾出一件能搬上台面的往事。
      “你们都好厉害!”阿灵却觉得他们讲的每一件事都新鲜,都是她没经历过,想亲眼去看的,“哥,你跟二哥哥说说,我也要跟他学兵法,我还答应过他,要当女将军呢!”
      薛敬瞧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捏了捏她的小脸,“行,回头给你置办些兵册孤本,都是你哥我从幽州的杀门井一本一本淘回来的。”
      “我不要孤本,偏要学哥哥少时读过的旧册,循着哥哥的笔摘,想象自己在九则峰上活过一次,多好!”
      薛敬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又有些为难,“好是好,可我那些……”
      “你哥当年的兵书上可没有笔摘,尽是画。”
      声音是从船头传进来的,薛敬第一个反应过来,蓦地回头,见摆桨的人早就换了,他正慢悠悠地被船摇着,闲坐船头,斗笠取下,歪着头,在朝自己笑。
      小敏吓傻了,手里的骨笛差点飞出去,慌忙单膝跪下,朝他行礼,“二爷。”
      难怪自三人登船,船绳虽解了,船却一直未动,原是棹夫换了。
      阿灵惊喜道,“二哥哥,你不是回去了吗!”
      二爷接住扑过来的小公主,笑道,“不是跟公主殿下说了,贼人奸猾。”
      殿下狠呛了一下,眼神循着他周身缥缈的水雾绕了一圈,就是不敢往他身上贴。
      “你二人诓我这一趟,怎么说?”二爷指着他二人,“生杀帐里,两位敬的香还没撤呢,胆子倒不小。”
      “二爷恕罪。”小敏脸都吓白了,一旦害怕,立刻便打回原形,从驭毒控蛊的大巫,顷刻变回了当初跪在雪松林里瑟缩打颤的少年。
      见薛敬又要装和事佬凑上前求情,二爷立刻打断他,“你闭嘴,回回闯祸都是你牵头,这次更是过分,竟敢背着我私自折返川渝,翅膀硬了自己找死,别带着阿灵跟你一起。小敏,你带公主上岸,仔细保护她,我有话同六爷说。”
      “是。”小敏立刻扶着阿灵回到岸上,用蛊蛇布阵,将栈桥上的野虫全清了,随即朝着乌篷船的方向单膝跪下,二爷不治他罪,他不敢起。

      “摇船。”乌篷船上,二爷冷声吩咐。
      “是。”薛敬不敢忤逆他,忙到船尾,任劳任怨地当起棹夫。
      船桨随波摇摆,顺着风,没使多少力气,小船就离岸远了。
      薛敬在船尾,看不清船坞里的人,便想往里面凑,刚一动,就听二爷说,“让‘无天’的人给你当棹夫,送你回川渝,你还真敢,怎么说服他们的?”
      薛敬摇桨的动作一滞,神色微妙,“不用说服,他们这一趟只管护我的命,至于一路上我要干什么,他们不管。”
      二爷安静了片刻,沉声道,“又玩火。”
      “嗨,你都要凭一己之力灭东运水师了,我玩玩火怎么了,又不会尿床。”
      “……”二爷深吸一口气,“能不能好好说话。”
      殿下低笑起来,慢摇起桨,将乌篷船划向河中心的绿洲,逐渐离西岸更远了,栈桥上的阿灵和小敏已缩成掌心般大,雾浓,就快看不清了。
      二爷透过舷窗,望着浓雾里的栈桥,“我快马到东岸,发现你竟让那自称‘膏肓’的无天死士亲自来给阿灵撑船,就不怕他认出小公主么?我担心棹夫在江上对阿灵不利,就去把他——”
      一转头,猛然撞上两片软唇,呼吸停了,话音也停了。
      ……
      二爷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凑进来的,非要与自己挤在这巴掌大的船篷下头,可他呼吸太沉,领口有雪松檀的气息,啄唇的动作像在吸一颗熟透的软桃,自觉与他身魂缠绕,像是一同跌入了被暖江包裹的深洞,无限下坠……
      “你把他怎么了?”意犹未尽地亲了一阵后,殿下规规矩矩地坐正,笑着问,“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我有那本事么?”二爷轻轻叹了口气,“我就去把他换下来了,撑船去接阿灵——好在是来了。”
      “净撒谎。”薛敬一耳朵便听透了他的话音,拆穿他道,“你分明是料定我来了,才快马先无天一步去对岸换人。那个自称‘膏肓’的死士,如今就扎在东岸的密林里,你是为了躲他的耳目,才让我将船划到江中的。现在你我这四面八方都是江水,谁要是还长着听风耳,不是神仙就是鬼怪,可以说实话了么?”
      二爷靠在舷窗上,倏而一笑,“殿下这意思,倒成我的不是了,为什么回来?”
      薛敬认真地看着他,不假思索,“我听见你唤我,说想见我,很大声。”
      “胡说。”
      “我没胡说。”薛敬将手心贴在他心口上,“这里唤的。”
      “……”二爷拂开他的手,眼神别到一边。
      “你每次亲手斩将,手心沾上脏血,胃就会疼。”殿下随即从束袖里摸出一个瓷瓶,塞进他手里,“我是来给二哥哥送糖的。这次杀姜茺,还会疼吗?”
      二爷摇了摇头,将瓷瓶攥进手心,气一下子消了,无奈道,“哄娃娃呢?”
      “你可比娃娃难哄。”薛敬凑近他道,“小敏还跪着,你不开口,他能在栈桥上跪一辈子。”
      “他助纣为虐,还跟你合起伙来骗我。”
      薛敬忽然一口咬在他侧颈上,二爷重心不稳,被扑倒在软革垫上,船身被他俩的动作带着剧烈摇晃,他霎时一阵眩晕,手脚也被人缠住了,动弹不得。
      “这事能翻篇了么?”薛敬照死里厮磨他耳后那块弱不禁风的血筋,吃活鲜似的,像在用舌尖剔他心肉上的毛刺。
      二爷酸软着骨头,急喘不定,手臂抬起,勉力去推他,“你起来。”
      薛敬却偏要这样压着他,“你先让人孩子起来,一直跪着像什么话?”
      二爷与他僵了片刻,默默从袖子里滑出一支骨笛,吹了两声,夜间江面静谧,笛声传得极远,西岸也能听见。
      “还不起?”
      薛敬拨着他耳后的软筋,骨头摸软之后,趁他难耐失神,扣住他后颈稳稳地翻了个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船身微微一晃,激起的涟漪撞上江中岛的石滩。
      “那你压着我吧,这皮革垫子硌得慌。”
      二爷被船晃得头晕,又被他揉得浑身发软,索性懒得挪了,“姜茺必杀,首级送进水师中军帐,康兆朴才会信我当真为了复仇孤注一掷,无所不用其极。”
      薛敬见他始终眉头紧锁,似藏着很重的心事,轻轻摇晃着他,“你不用解释,二十万族军命丧枕生峡这笔债,他们还得太晚了,让那一百二十八人白白多活了十三年,是该跟他们算算旧账。”
      “可惜……”二爷遗憾道,“姜茺临死前只交代出名单上部分船将的分布,余下那二十七人都是后勤船将,负责护运辎火,还未能确定他们的行航水域。”
      薛敬换了个枕着手臂的姿势,笑意徐徐地看着他。
      二爷被他盯得不自在,忽然想到了什么,“怎么,你知道?”
      薛敬方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舆图,塞给他,二爷展开一看,蓦地直起身。
      “康兆朴的确很精明,根本没有令辎火船直接驶来川渝郡,而是命他们沿东海岸一路西进,在行至南海郡的朱礁港后,换走陆运,转向西北,穿行岭南,改以车马运送火粮。剩余这二十七名水将军都是乔装,辎火过海渡时用的名义是‘鱼蟹’,与当年他们过雨危船渡时是一个理由。现如今,他们所有的辎火都藏在南岭交界的雨林中。一旦这边开战,他们会立刻再换船运,过花阳琴水的十里亭江堰,进入川渝郡——就是咱们现在所在的这片水渡。”
      二爷始终紧皱着眉听他说,没接话。
      薛敬又指着图中已被他反复圈出的三条水渡,“晴央、鹤知和百蛇三渡,是他们现如今停泊艨艟和走舸的水域,这两种船都是冲锋战船,艨艟左右开弩窗、矛穴,疾走不惧矢石,可作护航;走舸舷上安重墙,往返如飞,可乘人不备时偷袭、急攻。康兆朴为了掩人耳目,就是要另辟蹊径,利用这两种战船转运那批南岭雨林中的辎火。”他话音一转,“可这两种船快是快,却都有两个致命的弱点——棹夫多、战卒少,且因船身狭小,承载受限,需多次往返。”(注1)
      二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沉问,“你怎么知道的?”
      听他对艨艟和走舸的了解,竟如此驾轻就熟,显然比自己酝酿的更早。
      果真,薛敬一哑。
      二爷立刻捏稳他的下巴,摆正,“连我都是方才在灵帐中杀审姜茺时才刚刚得知康兆朴把艨艟和走舸泊在了哪三渡,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薛敬眼神一闪,下巴却被他定住,不让躲。
      “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二爷紧紧逼问,显然已在蓄怒。
      难怪方才在听见阿灵说哥哥两天前刚抵达百草阁时,自己会觉得不对劲,若他两人在界山分别后薛敬立马启程离开川渝,按估算,最多两天便能抵达岭南花阳的琴水港,可他两人分别已近十天了,怎么可能两天前才和小公主汇合!
      “你亲自去了一趟南岭雨林,查了他们的辎火船?”
      薛敬见瞒不住了,只好坦白,“没有,我绕过水师大营,去了一趟鹿雪晴沙。”
      二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鹿雪晴沙是栎木河第一湾,在中京郡,你竟然撞进了中京大营的营门!找死吗?!”
      说着将他往后重重一推,却因动作过大,船身被带着剧烈摇晃,他心脏突突直跳,两眼一黑,身体蓦地向左侧一斜,差点撞在舷窗上,幸好薛敬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的侧腰,将他捞了回来,却又被他狠狠甩开了手臂,向后趔趄了半步。
      二爷指着他,震怒,“疯了……你疯了么!整个中京大营现如今都是他高凡的马前卒,一百二十三名弩军差点在杀佛顶上要了你的命,这才刚过去不到半个月,你就等不及往断头台上送,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是不是!!”
      薛敬被他震怒的样子吓到了,忙凑过去认错,可这人使尽了全力,不断地挡开自己的手,每一次拧挣都像是软鞭抽在自己身上,无奈,殿下只好将手脚变作藤索,死死地缠住他,重新将他扑回皮革垫上,用身体将他“锁”紧。
      “滚……滚开!”这人力气太大了,二爷动弹不得,只能哆嗦着骂他。
      却见他双眸洇血,越来越红,人也在剧烈打抖,殿下急得拼命解释,“我、我就是绕到鹿雪晴沙去查他们的粮营,康兆朴把所有消息都封锁了,就是为了把辎火船的运路严控在自己手里,连他身边的近将都不让知道……如果我不去,短时间内根本查不出他们的粮火是怎么运进川渝的,辎火船若不尽除,单凭祝家军和十八骑族军,我们根本灭不了他们!‘新川西涌,不许东流’,是你说的……”
      二爷呼吸一停,“你怎么知道……你还去过狂风谷?!”
      “我!”简直是越多说越错,薛敬“我”了半天,也觉得自己荒唐。
      他是去过狂风谷,还顺道去了趟东山壁,见过鹿山和李世温,就在二爷进入人疆马道之后。鹿山简直是个“漏漏葫芦”,薛敬还没张嘴问,他就将二爷此战的计划全盘告诉了自己——“新川西涌,不许东流”,这八个字看似寻常,却如灌十顷之泽,是不顾一切的赴死之计,更是背抵尸山的最后一次险征。
      他听出了这八个字眼里,毕生决绝的意味。
      “你把我送给无天,要他们护我先走,其实除夕夜下沙雪桥,你根本没打算回靖天与我重逢,是不是?”
      “……”二爷突然不挣了,骨头像是倏地软了,眼神一瞬间黯下来。
      负子而登墙,命卦无一祥吉,一人陨,而两人殇。
      “没关系。”殿下晃了晃他,像在拿奶糖哄不听话的孩子,一点也不见气恼,反而听出了他话音间善解人意的顺遂。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若不能偕老,咱们就暂时只念这诗的前半阙。以天下宁安之任,托付于一人,譬若悬千钧之重于一木之枝,于你,于我,都是不公平的事——所以,老天随时允你我卸重。若是走累了,想停一停,或是换到下一世重来,都可以。但前提是,你得舍得我。”
      二爷浑身一颤,好似听见了船篷外,涟漪轻撞蒲草的心声。
      “因为我走不了,暂时走不得……”薛敬将下巴搁在他心口,还是当年那副少年样,安静地呢喃着,“天下未平,族仇未结,留守族军的碑林还未与二十万烈家军埋在一处,我也还没兑现承诺,为他们在北疆的阡陌广原上挑一座峰。你要那里晨极向日,凌夜倚星,这种风水宝地可不好找。就算我的刀磨得再快,一来一往,十好几年就过去了,到时候我上哪寻你去?所以我就想,干脆我别一个人回京了,留下来帮帮你吧。那鹿雪晴沙原本就是你接下来要探明的地方,只是你要先去整合人疆马道的族军,还要设局杀姜茺,实在分身乏术,而我只不过你先你一步。有我这么好的马前卒帮你打头阵,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来,你还骂我。”
      这人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话音里尽是肝肠寸断。
      当一个人可以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诉说诀别,便是他想尽了办法也留不住人,于是只好守着一句苍白的承诺,说自己为求天下止戈,不能与他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也许是这世间最轻巧的一句承诺。
      最苦不过独活。
      “还没到那一步,我还没死呢。”
      薛敬点了点头,默默将眼泪擦在他衣襟上,闷声说,“我是长久以来被你吓出了疯病,所以来找你开药,一见你,我这杂症立马就好了,生龙活虎。”
      “巧言令色。”二爷的话音明显柔和下来,又问,“你怎么探出来的?没抓信兵,没打草惊蛇吧?”却见他只笑不答,随即又要变色。
      薛敬忙凑近,拿湿润的眼角拱他的脸,委屈道,“你骂我一通,又揍了我一顿,二爷先补偿我。”
      “你别……”
      “得寸进尺”四个字还没出口,繁琐的衣襟就被他剥开了,凉冰冰的手指就要往里探,吓得二爷差点从他身上弹起来,攥住他的手腕,断然道,“不行!”
      “为何不行?”薛敬双手托住他,掐着他腿根处的软筋,摩挲着,“你自己上的贼船,十里亭江可是门户大开的风水宝地,我来伺候二爷仰水看星。”
      “……”
      原是乌篷船左右漏风,江风如绵,徐徐地吹进来。
      二爷无力反驳,一双眼如游水的孤鱼,无处安放。人浑浑噩噩的,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抵在轩窗上,牢牢固住。
      乌篷船太过狭窄,他两人身高腿长,稍一伸展,头脚都要露出来,衣裤散落身下,揉搓成团,那人动作急迫,不受控制,二爷只得逆来顺受地迎送着他,呻|吟点点溢出,只有死死咬住他肩头,才不会肆无忌惮地出声。
      身体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人的每一分索取,潮血纷涌,直穿脊髓,情忍着发出一声闷叫,手指绞缠着对方的发丝,无助央求着他或慢或快。
      “行。”他要什么给什么,殿下说到做到。
      于是这人成了被霜鞭反复抽过的柿红,浑身被热汗浸透,滚热的喘息温熏着彼此,一股股异香传进鼻息,二爷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滴血兰的花汁。”薛敬拿舌尖□□他的耳廓,“能温愈旧伤,去腐生肌。”
      二爷大惊失色,想躲又被他摁住不让动弹,“混账,这玩意怎么能这么用!”
      “怎么不能?”殿下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嗓音发野,“腹肠里受过的伤,只有我能上药,这叫……近水楼台。”
      “你……”骂音立刻变成支离破碎的惊喘,再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团花汁好似化作一群不懂事的血蚁,快要在他肚子里钻出密密麻麻无数个孔。他嗓音原本就温润,一旦染上情|潮,尾音便会发颤,随即变调,一声高似一声,听得人心痒如麻,钝痛中糅杂着快活。
      二爷觉得自己这身魂被一拆两半,一半甘为复仇粉身碎骨,另一半又想与人诵完那诗的下半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失控的情孽集杂五味,酸甜苦辣咸尽有,人生苦短,他的确舍不得。
      逐渐双眼失真,双臂不自觉揽住对方的后颈,迫切又似推拒。
      乌篷船毕竟不比楼船,哪里经得住这种折腾,突然间一下子,船头猛撞上河洲的滩涂,船身倾斜,眼看就要翻了,薛敬一把抱起他,重新让他坐在自己腰间,蜷腿抵住他的后腰,像是手捧着端坐再莲台上的谪仙,长发湿漉漉的,罪藤似地缠了满背,慢碾揉搓,逼他发出疯魔苦闷的碎喘。
      “二哥哥这等仙人姿貌,能这样拱着你,也算是我闯上天门了。”
      他那舌头像在蜜饯里调过活油,又似在无情的刀尖滚过,声声直往心眼上捅。
      ……
      他们就这样,在人世一条混沌河中贪婪苟且。
      过程中,薛敬死死地盯着他,不愿错过情浪上这人每一丝神色的变化。
      每一次他斩同袍、沾浑血,心口就要破烂一次,他就这么揣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心囊,活在满目脏鬼的混世,身似烟雪,满目沙尘。
      “我想你死在我身上。”
      死藤一般,千生万世只同自己纠缠。
      然后一刀划烂生死簿上两人仅余的寿数,只为活在身魂荼蘼的此时此刻。
      短暂地忘却权争、兵燹、永生在人欲癫狂的险峰上,再不计较身前生后。
      ……
      二爷应该是死过无数次,又无数次被这人用舂杵凿活,横冲直撞,直到永久。
      最后,上身被迫窜出了船蓬,仰见皓月繁星,一片泽水深穹,他竟倚在浩渺河阔的一片孤洲上,与人野|媾。
      星海的北极线上,有一颗星极亮,身体一耸一耸,他却盯得出神。
      那星,和正在自己身上作祟的人,是同一个名字。
      一旦他们一同出现,预示着晦夜将既,东方渐明。
      “嗯,我舍不得你,很舍不得。”那双凝水的眼眸浸着光斑,深深道。
      “……”薛敬下意识一颤,忽然发疯似的吻住他,后背肌理一起一伏,每一寸都似充了血,恨不得将他撕烂后糅进身体,一辈子只背着这一人的骨头前行,走到哪算哪。
      深吻时动作不停,殿下忽然抬眼一看深穹,又一阵恼怒,“看我,不准看星。”
      “唔……”这人,竟连一颗星星的醋都要吃。
      ……
      浓雾中,那艘乌篷船在平静的河洲旁无声晃动,突然只见一条长腿不慎卡在了船蓬外,脆弱苍白,顺势坠入水中,脚尖一抻一松,摇曳出一圈圈涟漪,脚踝被周围漂浮的蒲草一圈圈缠住,似褪了骨的水鬼。
      骤然,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哼,从船坞里泄出来,缠搅蒲草的脚腕像是受不住痛,剧烈地抖了一下,求救似的绷紧,好一会儿后,才缓缓落回水中……
      那团蒲草无端被人连根拔起,随波变作浮萍,摇摆漂向遥远的静流……
      ……

      真是冤孽。
      结束后,二爷已然筋疲力尽,原要开口再骂,想了想……
      算了,饶了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本文对于楼船、艨艟、走舸等战具的相关记载,均取材于《太白阴经传》和《中国兵器全事典(中国台湾版)》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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