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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雷光·上 ...

  •   [2019.10.7 00:21]

      黑泥糊住的烂布被春来的雨水吹了整整一夜,终于如我妻善逸所愿的一样自然垮烂下来露出了一角,他尽量凑近一点,用盛着金黄酒液般的眼眸注视白亮刺目的天光飞进来,他脏脏的小脸凑在大缸旁,几乎是用惊叹的目光看着那缕白线把金色的蝴蝶引来,在黑暗狭小的房间里撒下碎金般的光芒,转瞬即逝。

      我妻善逸呆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已经三天了。

      没有人束缚他,更没有人绑架他,也没有人惩罚他。他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被人做过什么。

      我妻善逸在阳光钻进来之前一直在听。

      他闭上眼睛,缩起身体,泪水一直从紧闭的眼里涌出来,濡湿了衣襟和袖口,脸上红扑扑的。

      他在听。

      前所未有的认真。

      害怕啊,非常害怕。正是因为害怕,正是因为太过害怕了,才更要一边沉默地哭泣,一边沉默地听。

      他听见了。

      脚下的地面流失光阴,像是某线藏匿的水流,从酒桶一角安静溜走,木桶每分每秒都在咯吱咯吱的摇晃,窗棂被风拍打的声音像是天边的响雷,蔓延出去的凌乱纷杂的脚步声,衣料在手脚碰撞间摩擦,沙沙、呲呲的很多很多很吵很吵。

      山间鸟兽虫鸣,空气里什么被蒸发掉的冒气声,水珠滴下打在泥土里。咕噜咕噜,是血液在流动,咚咚咚咚,是脉搏在跳动,刀刃划开皮肉骨骼发出尖利刺耳的兹兹声,心跳声里交融着恐惧和兴奋,混杂着绝望与嗜血,食人的怪物在屠杀。

      他在听,漫漫长夜逐渐安静下来,又逐渐变得吵闹。月亮落下,太阳升起的声音在鼓膜边缘震荡,深处藏着的是无数人哀怨凄厉的嘶吼,他听见无数前一天还抱怨着家里长短的人在这一刻齐声哀嚎,邻里流传的诅咒被声带拉扯出来,让他感觉耳朵都要被钻破了。

      我妻善逸在等待白日降临。

      在等待曜日。

      温暖明亮的阳光能够拯救他,他从漆黑的泥沼中爬出来,握住曜日的手,便感觉自己身上的罪孽也能随之焚烧,然后毫不留恋的消失。

      ————

      “善逸——”

      他听见遥远的呼唤声,便抬头去看青色的山巅,白云罩下来,把山牢牢裹住,坚硬冷厉的轮廓也割不断绵软坚韧的绸。

      在那里吗?

      “——善逸。”

      他听见身前传来的呼唤声,于是低下头,看见自己仍稚嫩的双手颤抖着握住一把刀,刀刃上遍布蜿蜒繁复的金色图案,像是一朵朵盛开的太阳花。

      太阳花一寸寸从主人体内吸食着鲜血,昏暗又迷蒙的光线将男人消瘦的身躯割裂成两半,没有纹路的半边脸被皎洁的月光照亮,拂过黑如鸦羽的发丝,与他一样的鎏金眼眸,还有嘴角隐秘的笑,和血交织在一起。

      闭上了眼睛,听到的却比看上去更清楚。

      生命力在流逝,流淌着的血液被卡在体内的刀刃阻挡,撞在刀上发出水滴击打一般的声音,逐渐粗重又越发虚弱的呼吸声,溢出嘴角的解脱般的几近无声的笑声,发丝飘起来,连带着衣衫也飘起来,像乘风欲飞的白鹤。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天边太阳升起,男人的身躯一寸寸被焚烧成灰烬,然后连灰都消融在清晨的白光里,那把刀掉到地上,他听见自己身上,地板上,刀上,对方衣服上的血迹也在烧,决绝的,毫不留恋的烧光,一点痕迹也不留。

      我妻善逸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只看到了远处那被云雾缠绕着的孤山,丝丝缕缕无法摆脱的云让他觉得恐惧,却无法低下头。他更加不敢面对的,是那件留下来的衣服,和那把横躺着的刀剑。

      在这里啊。

      明明就近在眼前,却只敢在远处寻觅,因为低下头会看见的现实太过恐怖,所以欺瞒着自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用藏着秘密的清澈天真的眼眸寻找永远找寻不到的事物。

      因为太过懦弱,太过胆小,太过无用,所以一事无成,所以只会逃避。

      我妻善逸就是这样的人啊。

      ————

      我妻善逸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迷迷糊糊的想,地狱里也很吵啊,风声,花绽开的声音,蝴蝶扇动翅膀,还有交杂的呼吸和心跳声,血液如滚滚河流在山脉里奔腾,发丝扬起一缕一缕,来人平缓的心跳让他也放松下来。

      这就是地狱吗……他闭着眼,歪了歪头,感受着枕头柔软的触感,嘴角甚至带上了点笑意。——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感觉也很好啊。

      “那个——是叫……我妻善逸!”有某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让他想到山间的清泉在石上流,披风衣襟面罩都发出轻柔的、温和的、让人眷恋的声音。

      “你该醒了哦,该喝药了!”

      那个美好的声音瞬间变成菜刀在磨刀石上摩擦一样,在待宰的羔羊耳中如同鬼的狂笑。

      我妻善逸一瞬间跳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在床上打起滚拒绝一天五次的汤药,声音尖得能刺破房顶:

      “不——!这么苦的药我会死的会死的!!绝对不要喝啊啊啊啊——!!!”

      ————

      在与蜘蛛鬼的对战中中毒的我妻善逸被送到蝴蝶屋休养,一天五次的药喝下肚就吃不下什么东西了,他愁眉苦脸的含着“隐”的护理人员送过来的腌梅子,只觉得满耳欢快轻松的声音都不能让他心情变好。

      病房里的陈设很简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受到了打击的伊之助一直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我妻善逸并不刻意去听同伴的声音,因此只能迷迷糊糊的察觉到失落的情绪。

      他并不想深究,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使是想要尖叫嚎哭撒娇耍赖都没有人顺着自己演下去,所以他也安静下来。

      善逸看着床头摆放着的鲜花,今天是野百合,水珠蒸发的声音和花朵逐渐枯萎的烧焦般的声响都昭示着生命的流逝。他也清楚的听见自己蓬勃的生命力和盼望去死又忍不住活的精神,呈现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喧闹的声音在耳朵里回转。

      “这次运气真好啊……下一次我一定会死的吧,一定的吧。”他想,凑过去嗅了一下香气浓郁的花朵。

      这种花的味道他在某一段时间里非常熟悉,闻着香味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竹林深处的木屋,清凉夜晚的庭院,以及开在院里、从山崖上一路蔓延下来的顽强之花。

      他盘着小短腿坐在走廊上,层层厚实的衣料穿在身上莫名感觉到有些沉重,却很暖和,略长的下摆和衣袖堆砌在四周,繁复绚烂的花纹和明亮的颜色让他看起来像被埋在了一大丛花里。

      ——小小的善逸并不知道是否真的是这样,只是那个人这么说过而已。

      低哑轻柔的声音从喉里一寸寸溢出来,如月光一样柔滑的笑声流过心底,他奇异的感觉到了安详,听见那人披着浴衣坐到自己身前,他抬头看,对方的脸巧妙的藏在阴影里,绣着黑鹤的白色羽织松松搭在肩上——

      “哈哈哈……善逸哟,你就像个落到大花丛里的小孩,只露个黑黑的小脑袋——看,衣服领交叉的位置高了点,把脸都遮住大半了哟!”

      他愣愣地听着,把脸更深的埋进层层衣物里。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安心,温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陷在了棉花田里。

      爱哭的小孩使劲睁大了眼,头一次想着将眼泪憋回去。这么美的月色,若是被他的眼泪破坏了好心情,那该多么糟糕啊——

      眼眸里映入的是那人搭在膝上的手,肤色惨白,一节节骨头高高的凸起,修长的手指虚张着,大拇指和食指中指都略弯一点,是个能随时拿起什么——或是握住什么,然后拔出——的姿势。

      脑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小小的善逸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那一晚无数的拔刀声音给他留下的错觉。那三根手指肌肉颤动弯曲,每移动一点就会发出因恐惧而不堪重负颤抖战栗的声音。

      ——明明,和这双瘦骨嶙峋却沉稳有力的手,全然不同啊。

      ——TBC——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雷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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