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绿》柳子希

1、第 1 章

　　滴绿
　　乌衣巷幽深曲静，巷口芭蕉浓荫娇艳。
　　忽然琴声响起，如泣如诉，如呜如咽，仿如丝雨落入大漠，飘忽而成薄烟。
　　一阙止，韩章揣着五个铜钱，正正跳到眼前。
　　卖艺人低首调弦，安然盘坐，蕉树下三五孩童围坐玩耍，都是些睡不着觉，精力旺盛的混世魔王。
　　韩章取一文钱买一包杨梅，再取一文换两枚大枣，余下三文恭恭敬敬在卖艺人的陶碗里放好，跪坐，开吃。
　　卖艺人颔首温然微笑，抱琴合目，须臾，五指划过琴弦，清平调曼然悠扬，丝缕盘缠而入云霄。
　　韩章听得摇头晃脑，杨梅甜润微酸，绛红果肉粒粒绽开，汁液满口甘香。听到妙处大力鼓掌，满心欢喜无限。
　　卖艺人也不恼，微微睁眼对他一笑，从容弹弦继续。
　　似这般下里巴人，市井喧嚣，谁人知也曾在王谢堂前，笙歌夜夜，红烛高烧。
　　思及庙堂高阶，朱檐翠瓦，清平调羽转宫音，于风清月白，莺红柳绿中斜挑出飞檐铜铃，红栏画栋，隐隐洛水盘桓，宫阁堆砌。上有美人思不得，明月关山两难及。
　　宫音华严尊美，角弦应春而发，如年少入宫，怀瑾握瑜，上阳宫鼓瑟而歌，西崇门击缶起舞。盛武太平，丝竹繁华，如雀鸟穷天之高，如荼蘼尽国之滨。
　　再后来，便遇到那个人。
　　七弦少商刚极而柔，徵声初试啼音，文雀战战睁开眼瞳，莲花轻轻抖落晨露。于千万人中遇见那个人，早一分，晚一分，便都不是这样结局。
　　自此后丝弦互唱，琴瑟相合，如高山之嵯峨，如流水之依依。清平调已作霓裳曲，轮转间旖旎缠绵。
　　曲调往复徘徊，楚风一唱三叹，刻骨爱恋。若得忘忧草，若得三生石，若是星轮停转，日月止息，时光凝步不前，当是何等美好，何等圆满。
　　徵弦渐轻渐止，如长叹谓然。
　　忽而七弦骤响，渔阳音裂，冰泉乍破。胡旋舞舞破中原，委地花无人收拾，铁蹄声踏碎清秋，兵燓火焚尽荼蘼。那乱世乱局诡谲变幻，便如暴雨，便如血潮，长戟撕空，龙泉壁鸣，何人听见杜鹃泣血，琴音断绝。
　　天子移居洛阳，贵妃陨落马嵬，胡儿直入长安。千万人厮杀，千万人争夺，千万种声响。
　　他与他，相扶相持，于血夜刀光中逃出长安。
　　天明对顾，满身血迹，满脸灰土，哪里有半分相识时水榭歌台处风流倜傥。相望骇然，继而莞尔，相拥大笑长叹。
　　至此时仍安然，收拾了行李，改换了装扮，一路走，一路唱，一路躲避，一路温存。至此，仍是伯期知己，仍是乱世佳侣。
　　此时他仍想：带他回去家乡，开个琴馆，夏夜赏月吟歌，冬日诗文对唱。
　　角弦出，滑弦笑叹。
　　那一路满目疮伤，一路哭嚎，一路挣扎。无人听太平鼓乐，无人看盛时歌舞。阳春白雪被刀斩火烧，零落成泥。放眼去皆是苦难饥民。一粒金换一斗米，一颗珠值一升面，再是锦心绣口，才华横溢，终是抵不过一口饭。
　　他与他实在算得顽强，纵然写惯了风花雪月的手满是擦伤，纵然唱遍了王侯相府的歌喉已经嘶哑，那一路走来，即使米尽粮绝，即使路途艰辛，始终未说分离，未说抛弃。
　　终于细软折卖殆尽，只剩一对耳环。那是祖传留下的信物，原本说好一生相守，双双对对。那人沉默着不肯变卖，抽出衣摆上丝线编成络子，一人一只挂在颈上。那一粒翠玉浓艳清透，沁骨的清凉。说是信物，倒更像预言，仿佛早已知道他们将被乱军冲散，此后半生动如参商。只不知，是终究倦了相濡以沫的疲累，还是只是造化使然。
　　弦音碎落，仿如一串珠链到了收尾，结扣从中截断，珠玉纷纷跌落，泣不成声。
　　宫商角徵羽，如往世轮回般反复弹唱，这一生，荣华，快意，爱恋，战乱，别离，五味杂陈，百况揉然，唯有一节曲调贯穿始终，眷恋，不舍，说到底，纵然历经千劫，依然少年般痴狂。
　　长音散去，卖艺人修长的手指微微按在弦上，止住了最后的余音。
　　这一曲分外的长久，顽童们早已嘻笑着跑散，芭蕉树下只有韩章衔着最后一枚大枣，见他睁眼，咬着枣子腾出两手拼命鼓掌。
　　卖艺人冲他笑笑，低头收起面前的陶碗。弯腰的时候，衣襟间滑出了一枚坠子。韩章一见，当即愣了。
　　丝线的络子磨得起了毛，碧玉的坠子依然娇绿，长久地在心口上厮磨，被人气滋养得清透如一滴朝露。
　　卖艺人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连忙又把坠子掖回了衣襟，向他微笑了一下，拾起陶碗起身离开。
　　韩章依旧跪坐在原地，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不知是喜是忧。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却是那卖艺人去而复返，和气地问他：“可是哪里不舒服？
　　韩章满脑子在想事，脱口而出：“你那个玉坠子，我爹爹有一个一摸一样的呢！”
　　又问：“是你拿了他的吗？”
　　卖艺人愕然，片刻，猛然起身望向巷内。
　　午后的骄阳明亮，乌衣巷内，娇绿的芭蕉轻轻摇动，秾艳欲滴，如血如泪。

　　照旧，HE下章。
　　这章真不想承认但其实韩章老爹就是受不了苦了，抛下卖艺的偷偷跑了然后独自娶妻生子去了…………

作者有话说

　　大半夜的没地方查书，历史有误的话那就纯属巧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