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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轻吻 ...

  •   殷璇在他身畔,尚且还有这么多明枪暗箭,有这么多心寒意冷,恩义两负,倘若一日陛下厌倦,又当如何呢?

      阿青和百岁睡在内室的外床,常常是稍有动静就会醒的。晏迟半宿未眠,爬起来裹了一层锦被,靠在窗边,隔着淡色的蝉翼纱远望月色,出了一会儿神。

      宫中突然起了很多谣言,一夕之间,很多乱七八糟的版本都衍生而出,在各个宫人的口中流传,越来越荒唐。但这些事终究与晏迟无关,他插不上手,也无法插手,只能不断回想着那一夜殷璇的模样,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眸,缓慢地沉暗下来,却又在刹那间变得低微、变得脆弱。

      晏迟伸手触摸了一下窗纱,随后满腹心事地重新躺下,几乎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枝上霜未落时,阿青正在妆台前给他梳发。百岁忽地抬帘儿进来,凑到晏迟身前,低声道:“善刑司那边招了。”

      晏迟目光一凝,连忙追问道:“什么结果?”

      百岁道:“说是孟公子……孟公子推的。无逍已经送出去了,被送回到问琴阁里修养。据说昨儿夜里,徐公子也醒了。”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意外地添了几句:“周贵君的母家可是与孟公子的母家同气连枝,怎么这次就救也不救一下,竟半点水都不放。”

      “也许,是逼供吧。”晏迟语气平静地道,“他们两个,未必有看上去那么相合。”

      何况这也是殷璇的意思,那一夜他们两人交谈之事,殷璇已将话意说明。孟知玉这个人,她没有再用的必要,也便不再留了。

      一方付出,而一方应有损伤,真是极其残酷的交换。

      周家树大招风,周剑星也不一定就这么喜欢自己家势大,他虽在殷璇身边,可却称不上有什么情义。他这样一来,不仅除掉了孟知玉,也能落得一个铁面无私的清名。

      “徐泽醒了,那他……”

      “说来奇怪,”百岁回道,“徐公子既不哭闹,也未流泪,虽然醒了,却还是镇日镇夜地躺在床榻上,没有丝毫振作的意思。”

      “他身体还没好,不躺着又怎么办。”晏迟转过目光,平静望着面前的铜镜,轻声道,“看上去不哭闹流泪,未必就不心痛。他当日已然心冷成灰,人如枯槁,此刻即便算是报仇,也不会有多痛快吧。”

      这才短短几日,还没有半个月的光景,当日无限风光、容色如水的郎君,却已化为滚滚车轮下的微末香尘。

      “孟公子的处置还未下,但陛下已下至晋了徐公子的位分,等下月初五即册,册为……长使。”

      长使为从三品,上是少卿,再向上则是四卿、君、贵君、凤君。在宫中并不是一个轻易给予的位分,这次徐泽失子,更念在他再不能诞育子嗣之上,破格提拔。

      镜中墨发梳拢起来,由玉冠收束而起,长簪固定。晏迟内里是一件月白暗纹锦衫,阿青给外头添了一件稍重的短绒外袍与白狐氅。到处都严整无比,寒风难透。

      晏迟站起身,接过锦袋包裹的手炉,听到百岁问:“郎主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我跟静成一起备膳。”

      “只是走走。”晏迟想了一会儿,“是否要去探看别人,我还没想好。”

      的确没想好,此刻的宫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且他哪里是想去别人那儿看看,他只是记挂着殷璇,怕她伤心难过,而又身边无人罢了。

      ————

      殷璇有政务在身,在忙碌过后,才略微有时间问询一下孟知玉的事情。

      深宫善刑司,向来都是很潮湿阴暗、冰冷无比的。她一身火红的龙袍帝服,五爪金龙盘旋在衣摆之上,金线封边儿,色泽华美,有一种近乎艳烈的张扬。而在殷璇身畔,是善刑司摆满一面墙的刑架,是生出苔藓的湿冷墙壁。

      刑官是选拔出来的男人,像这种地方,动辄脱衣受刑,是不允许皇帝以外的女人进出的,即便是青莲跟宣冶这种万人之上的御前女使,也无法靠近半步。

      一身蓝衣的刑官跪在殷璇的脚畔,而受命掌刑的周剑星也立在她的身侧,静默着不发一语。

      供状就放在案前,雪白的宣,上面沾染着点点血迹,带着刀锋似的字,血迹和手印混成一团,还有干涸的泪痕。

      殷璇看了一会儿被吊起手腕的孟知玉,目光在手铐上停顿了一刻,随后又稍稍移开,问道:“是他做的吗?”

      那张供状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丝毫没有错漏。可却还要生此一问,紧叩心门。

      周剑星眸光平静,有一种已做出选择的残酷冷淡:“是。”

      这么多年貌合神离,他对孟知玉的心思了如指掌。这个人在身边,他食不下咽、难以安眠。如今有这种机会,自然早早处置得好。

      锁链骤然发出一片震颤,冰冷的响声回荡在这个低暗昏沉的室内。他身上的衣服被血迹浸透大半,血痕斑斑。墨黑的长发被浓稠血液凝涸,一滴滴地结成暗色的污渍。

      这是二十年来身娇玉贵的世家子,是侯门绣户出来的儿郎。但现在,那只白皙秀气的手背上皲裂出伤疤,残余出裂痕,带着余血抬起,徒劳地动了几下。

      殷璇摩·挲着座椅旁的扶手,忽地道:“把人放下来。”

      刑官称了声“是”,随后近前解开手铐。随着锁链垂落,孟知玉整个人也跟着坠落了下来,趴在湿冷地面上急·促地喘·息。

      衣襟血未涸,在地面上拖曳出一片腥红。那双弹琴吹笛的手,如今却僵硬难动,骨骼断裂。

      孟知玉抓住了那片赤红的衣襟,抓住了金龙精致细密的尾。

      殷璇身旁的周剑星攥紧了手指,沉沉地盯着他。

      他的手腕上还戴着那只玉镯,里面刻着他的名字。玉器贴在锦绣的帝服上,却说不出究竟是哪一个更冰冷。

      殷璇低下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孟知玉忽地浑身一滞,似乎所有绷紧的情绪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他的嗓子嘶哑无比、再也没有曾经清越柔美,语调中夹杂着混乱的哽咽。

      “你都知道,是不是?”

      他咬紧牙,使力扣着殷璇的手:“是你允许的,对吗?否则周剑星怎么敢用刑!怎么敢逼供!徐泽……他……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吗?殷璇,你是不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

      他的手指扣出血痕,在女帝的手背上烙下伤疤。

      殷璇目无波澜地看着他,看着他从极端的压抑中转而嘶吼,随后音含哽咽,泣不成声。

      “你明明都知道……殷璇,你明明都知道……”

      孟知玉松开了手,将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来,猛地砸碎在地面上。这个他多年珍而重之的东西,在这种血迹脏污的地方裂开,碎了满地。

      湿·热的眼泪将血迹晕开。他这么多年的痴念,原来终究只是痴念而已。

      殷璇收拢了一下指节,随后拨开他鬓边发丝,对着那双猩红含泪的眼眸,低声道:“对,孤都知道。”

      “徐泽因何病重难愈、久不遇喜。苏枕流为什么宠幸不衰、却无儿无女。晏迟又是怎么送到太极宫的。”她语句稍顿,“阿玉,孤全都知道。”

      风劲冬冷,寒意阵阵。

      碎玉满地。

      刑房没有什么光线进入,点了一架七灯烛台,底座是青铜器。烛泪顺着铜架流淌,在半空凝结。

      孟知玉怔然片刻,看着殷璇那双注视过来、便觉深情的桃花双眸,觉得半生徒劳、处处皆是可笑。

      “你……”他嗓音低·哑,“有没有……”

      有没有一丝情意?有没有妻主的半分爱怜与真正的温柔?还是在你的眼中,这深宫的一切,都是一笔一笔待算的账,会在稳妥而必死无疑的时机回馈给每一个人?

      孟知玉浑身僵冷,捂住唇呕出一口血,泪珠在眼睫边滚落而下。

      “陛下能来见臣最后一面,原是施舍。”他被淹没到喉间的血迹呛到,脑子已有些混沌,只能勉强说这几句,“谋害皇嗣,满门大罪。请您……体恤下臣、从轻发落。”

      殷璇拭去他眼角的珠泪,未曾再说下一句话,抽回了手。

      孟知玉转而看向周剑星。周贵君一身玄色衣袍,面容清俊冷肃,宛若一颗扎根于地、强韧不可动摇的古松。他对着周剑星笑了笑,干裂的嘴唇上被血水濡·湿。

      “周哥哥,”他紧盯着对方,“往后的路,祝哥哥一片顺遂,夜间无恶鬼缠身、梦里无故人讨债,安安稳稳、清清静静地坐到凤君之位,做天下儿郎的表率。无心,无情。”

      周剑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道:“不敢。”

      孟知玉嗤笑了一声,没有再讲话,而是勉力支撑起身体,向殷璇行一大礼,俯身叩拜到地面。

      “陛下,”他低声道,“百年之后,臣能见到您吗?”

      殷璇静静地望着他,少顷,问道:“还愿意吗?”

      纵然知道恩情不再,一切皆是梦中虚妄,却依旧无所归处,只有在她的身边,尚有几分可以停留的意义。

      殷璇没有硬要一个答案,而是叹了口气,慢慢起身道:“你放心。”

      她站起身,离开了善刑司。而孟知玉动作未变,宛若一尊石铸的雕像。

      走出善刑司之后,眼前光线骤明。仿佛从地狱之中回返人间。周剑星不发一语地跟着身边,走了一小段路。

      殷璇心绪浮动,情绪交织,开口道:“你回去吧。”

      周剑星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行礼告退。等候在善刑司的侍奴女婢们早已备下轿辇,将贵君送回极乐殿。

      殷璇也没让别人跟着,只是独自走走。她脑海中有很多事情交融到一起,包括前朝周家势大,孟知玉一死,连带孟家整支皆遭黜落,周家爪牙去一臂,被其打压的其他世族也有喘·息之机。而周剑星除掉孟知玉,保全名声、却在立后之路上更进一步,不伤根底却又有实际性的好处……

      周剑星需要一个对手,需要一个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的对手。这个人却不能是应如许,也不能是苏枕流,他们两人不顶用。

      殷璇边想边走,脑海之中思绪纷繁,不自觉进了梅园。正是摘星楼下方的那一座,里面梅花正盛,芬芳馥郁,与雪相映。

      花与雪相依,寒风偶吹,拂动一片落花,一半幽然入怀,一半倏忽消融。

      梅树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白狐氅剪梅花,旁边的小侍奴手拿花篓,两人都没有发现他人的注视。

      那是晏迟。殷璇一眼就能认出,她驻足了一会儿,看着晏迟乌发束起,玉冠长簪,在冬日旭阳间折射出莹莹光华。侧颊轮廓鲜明,却又因神情温润,显出一股似有若无的柔和。

      所有人都是心怀盘算,早有目的的,那你呢?

      她注视了良久,脚步轻盈地走过去。习武之人若想不让人听到,能够踏雪无痕,等到了他身后,晏迟才忽觉另一人的气息,正待回首时,猛地被拥住抵到了梅树上。

      熟悉眷恋的气息翻涌而来,那些复杂难以消融的心绪,那些交错编织的布局与牺牲,似是为这只深渊应龙、烈焰火凤加上了一层沉重的枷锁,连呼吸都带着滚·烫却又压抑的味道。

      金丝剪骤然落地,满树的梅花飘落,带着抖落的点点冰雪。

      晏迟被她紧紧地抱着,入目是赤色的衣袍,袍角沾着凝涸的血迹,他怔了一下,没有立即问,而是抬手环住对方的腰,将自己完全地陷入这股气息的笼罩之中。

      被紧拥、被掌控,每一寸柔软都向殷璇展开。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怎么了?”

      殷璇半晌未答,闭着眼埋在他脖颈间,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梅香,似带着细微的冰雪之气,在襟袖之间幽然远去。

      她睁开眼,看到墨发间掺杂着的落梅,哑声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敏感多疑,难以交付信任,性情反复,即便有那么多事情做铺垫,却还是要无数遍地叩问确认,保证不会陷于被动之地。

      权势、地位,她想给予一个人,易如反掌。荣耀、富贵,更是不值一提。这些东西都比她殷璇珍贵太多太多了,她只是众人口中的“人中龙凤”,没有了这些东西,没有了女帝之位,她也不过是一个脾性不定、冷酷无情之人而已。

      晏迟想了一下,似乎是非常认真的想了一下,在殷璇的注视下慢慢地道:“臣想把那件香囊要回来。绣工实在是有些……丢人……”

      殷璇盯着他说完,浑身的紧绷感猛地一松,理智回笼,下意识地道:“不可能。”

      “臣再给您做更好的。”晏迟据理力争,试图达成目的,“这几天专程来笑话臣的人都要把宜华榭的门槛踏破了。”

      “孤佩戴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谁敢笑你?”殷璇伸手给他拂去发梢落花,“你倒是想得多。剪梅花做什么,是沐浴还是熏衣?你身上一股梅花味儿,是不是妖精变得?”

      晏迟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这里是白梅林,自然……唔……”

      他答得老实,殷璇却没有那么安分。这句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另一双唇封住了,唇瓣温.热,带着释放感、几近宣泄地掠夺进入,撬开素齿,一寸寸地纠缠过去,像是一种凶兽将他紧紧拥抱在怀里,圈在巢穴之中。

      把他当成了晶莹剔透的水晶、万里挑一的明珠,无处可寻觅、世上只此一个的掌上爱物。

      是她的珍宝。

  • 作者有话要说:  有道说,此生所求,不过翻云覆雨厮守。
    ——《一爱难求》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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