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流》席云诀

1、韩诤其鬼

　　叶随庭说是最近置办了一处古宅，特意请顾雪城这个道士来帮他相看风水。

　　顾雪城忍不住多问了几句，比如你哪儿来的钱，比如你在叶家高门大院这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出来？

　　叶随庭摸了摸鼻子，一一应答：“你也知道，临安叶家树大根深，历来由外派行武道，内派掌商道，其间能人众多，关上门来就是自家人也难免要勾心斗角权利倾轧，我素来最腻歪这些，而今过了及冠，还是早早摘出来自立门户为好。再则我娘也同意了，不过她好热闹，只想留在叶家和熟人一处……”

　　顾雪城颇惊异地看他一眼，“难得，难得，我们叶大少爷也会想这些。”

　　叶随庭撇撇嘴，又道：“你别看我这样，这几年跟着我那沉心师兄做生意还是攒了些银钱的，何况这宅子又是商九弦低价转让给我……”

　　顾雪城想到商九弦那双狐狸眼，愈发纳罕了，“商九弦这奸商竟然会低价转让？还会让这等好事落到你头上？只怕其中有诈。”

　　叶随庭谄媚地笑道：“我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那日随他来看了这地儿，我就一见钟情，只想在此颐养天年了。何况左右不过是凶宅，这不还有雪城你吗？”

　　顾雪城跟着笑，摊出一只手：“好啊，友情价，一百两。”

　　叶随庭所言非虚，顾雪城跟着他在这宅院里一路看过来，只见亭台楼阁，假山奇石，远近高低各不同，有条不紊，错落起伏，布局精巧而严密，显然经名匠之手精心修葺过。

　　江南人尤其注重庭院，此间院落更是清幽写意，有流觞曲水，有花木扶疏，轻风过，孱柔的花便离枝而去，于风中零落婉转，再零零散散荡漾于水面上，美不胜收。

　　——的确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不过巡视了一圈顾雪城就隐隐觉出不对，一抬眼准确地看向雕镂于屋檐上的镇脊瓦兽，微眯起眼，“好地方，尤其适合避暑，这么重的阴气，冬冷夏凉。”

　　叶随庭敏锐地抓住关键字，反问：“阴气太重？”

　　“坐北朝南，向阳，本是个好朝向，然此间花木虽繁盛，却都不高大，也鲜有阳光能透进来……”

　　顾雪城这么一说，叶随庭就当真感到身上一阵发毛，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果真有鬼？”

　　“有没有鬼，你这个主人不是最清楚吗？”顾雪城目光如电，一眼直直看向他。

　　叶随庭讪讪地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是你身上染上的阴气太重。”顾雪城不快地抽动鼻子，“呛死人了。”

　　转眼间二人来到室内，在罗汉塌上相对而坐，叶随庭从实招来：“我在这儿住了几晚，夜里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他叫韩诤，看来是个俊秀人物，言谈间颇有见闻，博古通今，我难免生出结交之心……”

　　顾雪城还是笑得一派和煦，道：“叶大少胆量见涨，看到是个美人，不对，恐怕是美鬼，都敢做朋友了。”

　　“哪里的话，”叶随庭抓了抓头发，蓦然反应过来，“雪城你这话……有点酸，唔……很酸。”

　　顾雪城的笑意一霎敛了个干净，冷冷道：“说正事。”

　　叶随庭不敢二话，继续道：“细细问起，原来他就是此地从前的主人，我想这下可是我赚了，就算是凶宅又如何，我和这儿的地头蛇攀上了交情，还怕个鬼？”

　　这些年和顾雪城这个捉鬼除妖的邪门道士厮混久了，叶少爷的胆量早已非属常人，他不大怕鬼，见到好看的鬼或温柔的鬼、可怜的鬼还很愿意和对方说说话。他只怕阴魂不散的厉鬼、恶鬼。

　　“韩诤也叫我安心的住，只有一个要求——要我千万别踏足东院第三间房。”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别人越是叫我不要做什么，我就非得做什么，不然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

　　顾雪城理解地一颔首，“嗯，我知你一贯作死。”

　　叶随庭不平地咬咬唇，又道：“当晚我就悄悄来到了东院，躲在窗外偷看……”

　　“大抵是子时三刻，我看到韩诤走进了第三间房，他这一进去，透过窗缝，就看到屋子里凭空多出了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那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咳，断袖，二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了一番，我想好啊，看不出这韩诤竟在此地金屋藏娇，还是个风流野鬼？孰料变故陡生，韩诤在那人怀里身子一僵，一个趔趄，我定睛看去，就看到他背上穿透出一把长剑，鲜血四溅，而剑柄，正被对方牢牢把持在手里……”

　　“我几乎惊叫出声，连忙破门而入，一打开门，室内却空空如也，二人皆凭空消失，什么也没留下，适才的一切如同从未发生过……”

　　“翌日我再看到韩诤，他似无所察，我也没多问，只是夜里又去了东院一窥究竟……同样的事当晚又再次发生了，没一丝偏差。且这几日来夜夜如此，每夜里都要重复上演一番一模一样的戏码……”

　　“我请你来，不为其他，只是我看韩诤这么一次又一次、一剑又一剑的，都为他疼……”

　　顾雪城失笑，他知道叶随庭这个人向来心软得很，便是鬼，他也会心软。

　　“听你如此说来，此为‘断流’。”

　　“何为‘断流？’”

　　“李太白诗有云：抽刀断水水更流。刀真能断水吗？若是时间呢？能不能被截断于某一霎……”

　　“那，这是谁的刀？”

　　“这就要请你带我认识认识你的新朋友了。”顾雪城说着，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

　　茶，好茶，茶叶的颜色饱满润泽，一股热流徐徐注入，浸透柔软的茶叶，顷刻间一股甘冽的清香便四下氤氲开来。

　　顾雪城五指翻转，捏住紫檀木茶杯，袖口随动作下滑，深色的杯身掩映着一截玉色手腕，颜色出挑极了。

　　他敛眉一闻茶香，问：“什么茶？”

　　叶随庭道：“冷香。韩诤最爱的茶，每次只要我一泡好茶，他就跟狗鼻子似的闻风而来。”

　　深夜静，小庭空，断续风，吹拂得雪白的窗页上树影婆娑，二人仅在室内点了一盏幽微的灯烛，烛火惶惶，将他们的身影一起拖拽到窗页上伴树影共舞。

　　渐渐的，那上面多出了一抹影子。

　　叶随庭压低了声量：“来了。”

　　一道声音忽近在耳畔：“叶小公子，背后非议他人，可非君子所为。”

　　叶随庭盯着那道影子笑了，“我这哪儿是背后？是光明正大当着你的面说的。”

　　“韩诤好友，现身吧，此处无外人。”

　　那人无声从窗外那片树影深处走了出来。

　　这人着一袭天青缎袍，混在草木间自然难以分辨，细看袖口处勾勒有西番莲纹，外头早不时兴这样的花纹，想必有些年头了。

　　再去看那张脸，面如冠玉，俊逸非凡——确是一位丰神秀异的不俗人物。

　　叶随庭还在忖度要怎么和顾雪城一起旁敲侧击套韩诤的话，就听顾雪城主动开口：“韩公子，在下姓顾。”他拈道诀起身向那野鬼正经行了一礼。

　　“如你所见，区区一散道尔，”顾雪城直起身子，随意地一拂衣袂，“行走阴阳道数载，自问倒也对得起这身皮，公子滞留阳世，有何难处，不如告知予贫道？”

　　“难处？”韩诤神色微动，反问道，“你以为我有何难处？”

　　顾雪城沉吟道：“‘断流’，实为困厄魂魄之兆，倘被困顿其中，注定不渡三途，不得超脱，生生世世难入轮回。”

　　叶随庭不禁错愕地看向他，没料到这人一上来就走这么直截了当的路子……

　　韩诤的神色更是古怪。

　　他不看顾雪城，只垂眼去低下头，沉声问：“道长又想知道什么？”

　　“很简单，”顾雪城目光如炬地看向他，“东院第三间房内，到底发生过什么？”

　　韩诤缄口不言，烛火下他的身影甚至有了逐渐消散的迹象。

　　顾雪城视若无睹，反而变本加厉加了一把火：“要知道，在这世上除了鬼，就只有我这种人能帮你了。”

　　这时候叶随庭只能从旁跟着附和：“韩兄，你可以信这位顾道长的。”

　　在那影子淡得快融入光晕中时，韩诤终于抬起了头。

　　“你们见到了吗？”他问，“那屋里的人。”

　　叶随庭点了点头。

　　“晏双，”话音一转，韩诤倏然吐露出一个名字，声音低柔而凄恻，似蕴春雨打桃花般的缠绵，“他叫晏双，是我的仇人，也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