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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磨剪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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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早停了,四外山青如洗。
苏顽拉着苏麟出了学堂,走了一段路,见附近无人,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道:“小麟,今天多亏你!我真担心你哭不出来,我都快急死了!”
“哥,我哭得很像吧,”苏麟一脸得意地说,“先生要不肯答应,我就会一直哭闹下去,看他受不受得了!”
苏顽笑道:“先生心眼儿挺好的。这样对他,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呢。他肯定什么都明白。”
“我也很喜欢先生,肯白白地放咱们玩半天。哥,一会儿上哪儿玩去?”苏麟说。
“我记得去年你喜欢我给你编的花环,可是这会儿桃花还没开,”苏顽想了想,问苏麟道,“小麟,要不我给你做个柳笛?”
苏麟高兴地说:“好!那你快做。”
路边柳枝到处都是,在软软的清风里飘动。枝上柳叶长得正到好处,碧绿中透着青亮。
苏顽攀住一条柳枝,让苏麟拉着梢头,他选了两片叶子,卷成两支柳笛。
两人背着书包,在春天午后的阳光下慢慢走着,口里“呜呜”地吹,还比谁吹的声儿更大,谁一口气吹的时间更长久。
他们回家的路上有一条小溪,溪流上架着一条小小的青石板桥,上游不远处有一堆女人围着几块大青石在洗衣服。
苏顽和苏麟从桥上过去,隐隐听见洗衣服的妇女们七嘴八舌:
“刚过去的是苏大爷和苏二爷家那两个小小子儿吧,今儿下学够早的……”
“老兄弟俩是双胞胎,生这俩儿子也长得分毫不差,和双胞胎一回事儿。我在他们家见过,跟投胎时商量好了似的,模样儿都从爹不从妈,还真是稀罕事儿……”
“这小哥儿俩可不是一块儿落地的。听说苏二爷家那个长了半岁,苏大爷家那个倒还小些,你说巧不巧……”
“他们爹娘有福气呀!俩小子都养得白白壮壮,五官又生得好,比年画儿上的招财童子还俊。家世又好,看以后谁家闺女命好,能嫁到他家……”
“看个头儿怕不得有十二三岁了,眼瞅着过两年也快定亲了吧……”
“五阿嫂,您赶明儿还不去给人说说去?这一张口可是两门亲事呐……”
苏顽朝苏麟挤挤眼,笑道:“小麟,你听见没有?人都夸你长得俊,要给你说媳妇儿呢。”
苏麟打他一下,不乐意了:“哥,人家明明夸的是你,你又来取笑我!你比我大半岁,什么事可都有你挡在前面。”
“好了,先不说这个了。”苏顽说,“刚才吴先生的话你听出什么来了没有?”
苏麟纳闷道:“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呀?就是叫少淘气,多念书。哪次不是这样。”
“你就是不该在学堂里淘气了。”苏顽轻轻拧了他的腮帮子一下,“都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还老连累我。”
苏麟笑着挣脱他的手,跳到一边去,说道:“知道啦,哥。”
苏顽拽住他的手,把他拉回来,搂住他的肩膀:“我听吴先生的意思啊,他快要离开咱们桃源村了。我还挺舍不得他走的。”
“哥,我也不愿意他走。”苏麟回答说,“吴先生人真好。我还想他什么时候再去咱们家做客呢。”
吴先生平时很少出门,偶尔会到学生家里坐坐。从苏顽兄弟发蒙以来,他通共上过两次门,每一次都要让他们全家人高兴几天。
吴先生说,苏顽兄弟俩都是有灵性的孩子,好教,一点就透,又肯用心,读书识字都比旁的孩子快。有一次还格外夸苏顽是天生的读书种子。
他每次都当着苏家大人的面,鼓励苏顽和苏麟多看书,没书看了就上他那借去。
苏顽家里,大伯和他爹都爱说“耕读传家”,藏书也有一些,对他来说真不能算多。
家里那些书,根本满足不了他识字以后整天都想找点儿什么来读一读的狂热劲头,但凡能摸到手的都看过了。甚至连能找出来的字纸,都被他翻来覆去瞅过几遍。
刚进学堂那两年,他还从父母床头箱子里翻到过几册图画书,摸出一本来看,画的是男女光身子扭在一起打架的故事,旁边的文字写得云山雾罩,他也看不明白。
正在纳闷究竟谁输谁赢的时候,被老爹苏元亮回来当场逮住,说他白进了学堂,不知书不识礼,竟敢妄自搜查父母尊长的居室,从小就不忠不孝。连骂带揍一顿下来,苏顽被质问得心服口服,从此不敢打那箱子的主意,又见那箱子也上了锁。
后来他只得越发频繁地找吴先生借书,几年之间,也不记得搬过多少书回家看了。
他还曾经妄想把吴先生那里的书都借来看完。可是任他读起书来多么穷凶极恶,吴先生那四壁的书橱里,新鲜的书简直永远也借不完。
借来还去之间,无形中他就装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在肚子里。
什么帝王将相、英雄美人的故事,要让他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连稗官野史、笔记志怪、诗话文论之类他也搬过一些回去看。
吴先生也不管他每次究竟拿什么书,只说是“开卷有益”,顶多是偶尔见他借还之间间隔太短,会随口考问两句,看他是否真的读完了。
苏麟虽然没他这么爱看书,跟着读完的也不在少数。
想起吴先生要是真的走了,不光舍不得他本人,连个借书看的地方都没有了,苏顽不禁有些沮丧。
一边想着这些事,兄弟俩也快到家门口了。
眼看着阿黄从远门里飞奔而出,朝他们扑过来,苏顽忽然听到远远传来一声吆喝:
“磨——剪——子呢!——戗——菜——刀!”
这声音苍凉悠长,直击人心,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了,随后又是一阵仓皇的犬吠。
苏顽忙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山坡上出现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正从村外那条河的对岸向村子里走来,转眼进了河岸边的树林子里,一时又瞧不见了。
“哥,那磨剪子的道人又来了。”苏麟扯了扯他的袖子,兴奋地说。
苏顽蹲下来,搂着阿黄的脑袋摸了摸:“老听大人说起他的故事,这吆喝声都被人学熟了,真人可还没见过呢。”
兄弟俩放下书包,去后面屋里和父母长辈打了声招呼,又跑回前院里。苏麟急急忙忙灌了半杯水下去,就跑到牛棚里,牵了一头水牛出来:“我去放牛!”
苏家虽然不是最富裕的人家,也请了几个男女长工,日常家务和各种粗使活计都有人做。只是这些人的家都在附近,事情做完就离开了,一般不在苏宅吃晚饭过夜。
苏顽和苏麟上学前,有时候还跟着去放放牛,从进学堂开始,家里就不让他们沾这些事了,说是免得才开始读书这几年分了心,真要学干农活,也得等身子骨长硬实了再说。
苏麟今天冷不丁忽然要去放牛,苏顽就知道他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也不说破,只是笑嘻嘻地叫住他说:“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走了不长一段路,苏顽听见大妈苏大娘子追到门口说:“才下学回来,又跑哪去?……好好的想起来要去放牛,这俩孩子,真是坐不住!”
苏顽忙回头,笑着冲她招招手。大妈又说:“别让弟弟骑牛,看摔下来!你也不许骑,不然我告诉你爹打你。”
他答应了一声,催着苏麟赶紧走。苏麟便牵着牛一直往河边走去,不让它停下来啃路边的草。
俩人匆匆走到河边,把牛牵到河滩上,四面看时,那道人却已经走过了长长的石拱桥,从另一条田间小道上往村子里去了。
他们只瞅见不远处一个瘦长灰黑的背影,上头是一个挽着道士髻的脑袋,底下是一双穿着草鞋的干瘦的脚,肩上挎着个破旧的褡裢。
“哥,你看他,这天气袜子也不穿。”苏麟指指点点地说,“昨天我不想穿袜子,就被我娘硬逼着穿上了,说是春捂秋冻。”
苏顽刚想回答,听见那道士又吆喝了一声:
“磨——剪——子呢!——戗——菜——刀!”
这次他们和道士隔得近了,那一声吆喝听在耳朵里,格外觉得震撼。
水田里的一群白鹭被吓得“扑棱棱”飞起来,像一串受惊的白云,忽忽悠悠地飘向远方去了。
正在埋头啃草的水牛也停下来,瞪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盯住道士的背影,“哞”地叫了一声,就像在回答道士的吆喝。
苏麟嘻嘻地笑了一声:“别叫了,快吃草吧。赶紧再啃几口好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兄弟俩牵着牛,再次回到家里时,正是半下午,太阳开始偏西了。
苏顽估计,磨剪道人应该是在村里那个大大的晒谷场上。一般村子里人有事聚集,通常都是在那里。
正好他大伯苏避秦和他爹苏元亮从屋里出来。大伯笑着对他们说:“家里要磨的刀剪都拾掇出来吧,一起找道士去喽。”
苏顽就拉着苏麟的手,小哥俩跟在老哥俩身后,一起去磨刀剪、看稀奇。
桃源村地处绝谷,好不容易从外面来个人,全村人都跟过年过节一样,几乎家家户户都来看稀奇。连各家养的狗都会跟着凑热闹。
何况这是来过几次的磨剪道人,全村的人和各家的剪刀菜刀想必都等他很久了。
苏顽长这么大,听说他的故事多少次了,总算到这一天才看到本人。
村里的晒场上已聚了不少人。苏顽挤进人堆里,却见那个道人正坐在地上,埋头磨一把剪刀。
只见他头发蓬乱油腻,好似还有虱子爬进爬出。身上衣服灰不灰黑不黑的,说不清到底什么颜色,勉强分辨出有的地方打着补丁。领口袖口都油亮泛光,手指甲脚趾甲也黑乎乎的。
那道人“嚓嚓嚓”磨了好一阵,苏顽正看得气闷,忽见他停下来,用小木勺从身边小桶里舀出水冲几下,露出一把磨得簇新的剪刀,雪亮锋利,刃口冷森森的。
道人又伸出紫不紫红不红的一条舌头,在冲洗干净的刀刃上舔了一舔,随手拿起地上一个油腻的小酒葫芦灌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神色。
苏顽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原来是个最不起眼的老头儿,满脸皱纹,肿泡眼,酒糟鼻,黄皮寡瘦,一张嘴露出满口黄牙。
接着,那道人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同样油腻的小布包,慢慢打开,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皮子,在剪刀两边锋刃上来回一抹,剪刀越发寒气逼人。
他这才把剪刀倒转来,刀柄冲前,直递给人群中一名中年汉子。
苏顽不禁心想:“可算是磨完了。这老道士好可怜,要走这么远的路来给人家磨刀刀剪剪,一个就要磨这么久。晚上估计也只能在晒场边的小棚子里过夜。”
忽然有人轻轻拉了他耳朵一下,苏顽忙回头一看,正是他妈苏二娘,正把两张刚烙好的饼递过来。
“我说来看一眼,你大妈非要我拿来给你们,”苏二娘笑着说,“分明一会儿回家就能吃了,她生怕饿着她这两个宝儿。”
刚出锅的烙饼又热又香,苏麟早伸手抓了一个过去,张口就咬。
苏二娘笑着对苏麟说:“半大小子都是饿狼,真饿狠了就快跟二妈回家吃饭去吧。”
苏顽也有些饿了,拿着饼正待咬下去,正巧那道人抬起头来,瞧见苏顽,又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烙饼,忽然眯眼一笑。
苏顽猜他是饿了,就把烙饼递过去:“道士爷爷,您走这么远的路,饿坏了吧。这饼给您吃。”
老道笑了笑,也不客气,说声“我倒是好久没吃过这些东西了”,接过烙饼,几口就吃光,接着又开始“嚓嚓”地磨起来。
这样看了一阵,苏避秦和苏元亮兄弟拿来的刀剪也磨好了,叫苏顽兄弟一起回家。围观的人也少了,晒场上的人渐渐稀疏了些。
苏顽拉着老爹的手往家走,路上偶一回首。那道人又正好抬头,远远地盯过来,见苏顽看过去,又是眯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