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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盛夏,王昱童被热醒了。
      醒来时皮肤粘在凉席上,印出一道道印子,她擦了擦口水坐起来,有点儿发懵。
      她家住在一层,她卧室窗户对着一排小小的院子,院子外面便是道路,时不时传来脚步和人语声,从声音她都能听出那是爸爸妈妈的哪位同事。
      炎热的光几乎要刺破暗红色的窗帘,王昱童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并不凉快的水泥地上,跑到厨房向正在择菜的妈妈要了一块钱,打算去厂门口的小卖部买雪糕吃。
      暑假漫长又炎热,不想做作业,王昱童无所事事。
      “别在外面玩,小心又中暑。”
      王昱童出门前听见她妈妈的念叨。
      “知道啦。”

      她穿上拖鞋买了雪糕,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厂门口贴着一张纸,白底的纸面上用黑颜色打了个边框,顶头正中用很硬的字体写了“讣告”两个字。
      “我厂大修车间工人祁先军同志于公元1997年7月20日因病在家中过世,享年41岁。兹定于7月22日早八点在厂内礼堂举行追悼仪式,望厂内各位同志、朋友届时参加。
      厂治丧委员会哀告。
      1997年7月21日。”
      王昱童看着讣告,手中的雪糕已经融化都未发现。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仇秀珍在洗衣服,王昱童撑在水池边说道:“妈妈,祁因的爸爸去世了,明天开追悼会。”
      仇秀珍手上还有泡沫,听到这话很明显愣了一愣,皱眉道:“哎哟,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买雪糕的时候看厂大门口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的。”
      仇秀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洗衣服的动作更加用力,白色的泡沫从洗衣板边溢出,滴到水池里:“你的小同学也真是命苦,爸爸身体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好,这么年轻就过世了,妈妈也病在床,以后谁来照顾她。”
      12岁的王昱童不知道这种话题该怎么回答,只好不说话,撑着身子跳了两下。
      仇秀珍想了想,打开水龙头把手洗干净,拉着王昱童走到房间里去。
      王昱童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妈妈打开床头柜,从黑色的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转回身问她:“你那边有没有什么作业本啊零食这些东西?”
      王昱童说:“只有一点零食。”
      “你拿着钱和零食送到你的小同学家里去吧,算是慰问慰问,看看她家的情况怎么样,需要帮忙的话回来跟妈妈说。”
      王昱童看着钱,说道:“妈妈,零食不够了,我再去买点好不好?”
      仇秀珍摸着王昱童的脑袋笑:“好好,我再给你点钱你去买。你们小孩子爱吃什么就买什么,再买点水果一会儿送去。要妈妈陪你去吗?”
      王昱童摇头:“我自己去就好啦。”
      王昱童拿着钱穿了拖鞋出门,走一半又回来,继续洗衣服的仇秀珍看女儿把拖鞋踢在家门口,换了布鞋又走了。

      去小卖部买了一堆旺旺雪饼和浪味仙,提拎了一挂沉甸甸的香蕉,她数数钱还剩一点,又加了两根雪糕。生怕雪糕在烈日之下化太快,她拎着袋子快步跑向祁因家。
      祁因家和王昱童家住在同一个厂区,但她们爸爸不在一个车间。小城市小地方,走在路上都是熟悉人,两家的孩子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即便祁家父母脾气再古怪两家多少也有些交集。
      祁因和王昱童经常一块儿上学放学,但她从来不说家里事,王昱童也是从爸爸妈妈的谈话中隐约听到祁因爸爸喜欢喝酒,一喝醉酒就打人,她妈妈被打过,祁因也难幸免。这事儿还闹到妇联去,妇联一大帮人跑到厂里来想调解,祁先军一个酒瓶子飞出来砸破了妇联大姐的脑袋,最后把警察都招来了。
      祁先军被拘留也赔了钱,不过打老婆和女儿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街坊邻里的都说:毕竟这是他们的家务事,两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总会有些磕磕绊绊,外人管也管不过来。
      后来祁因妈妈杨素不知为什么从二楼摔下来,命保住了,落下个高位截瘫终身残疾,厂里的领导和同事去看望她,被祁先军拿着刀给吓了回来。
      大家都说祁先军疯了,有人说他从小脑子就不太好,又有人说杨素从二楼摔下来不是意外,就是被祁先军打的。
      这些人说着说着三年过去了,杨素躺在床上三年,连把轮椅都没有。大家都觉得杨素命不长了,没想到祁先军走在她前面,留下个刚上初中的女儿,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祁因家在王昱童家边上的那栋卫生所二楼。王昱童不是很喜欢去那里,卫生所给她的记忆全都是要打很痛的针,吃很苦的药,还有难闻的味道,里面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特别严肃,让她害怕。
      杨素没瘫痪以前就是在卫生所上班,当年和祁先军结婚的时候厂里给她分配了现在这套房子。
      王昱童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找祁因的时候还是晚上。
      借着卫生所微弱的灯光穿过锈味很重的铁门,她不小心撞在挂着的铁链上,铛铛作响。王昱童环视周围,紧张地瞧向黑暗深处,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昨晚厂里录像台放的又是香港的恐怖片,好像叫《回魂夜》。抹上牛的眼泪就会看见鬼,穿着红衣服跳楼就会变成厉鬼。
      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歪歪斜斜的砖头路,杂草磨在她的脚踝上,仿佛是小鬼的手在抚摸她。她加快脚步冲到砖头路的尽头,踏在木板台阶上时眼前是更可怕的伸手不见五指,而卫生所里难闻的味道还弥漫在她的嗅觉之中,久久难散。
      破旧的台阶吱吱作响,越走近有灯光的地方越不敢放松。绝对的漆黑之中渐渐能看清一些模糊的轮廓,王昱童咽了咽口水,说不定有厉鬼就在下一个拐角等着她,杀掉她然后将她的身体占为己有。越想越怕,刚刚洗完澡散着头发的祁因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吓得她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之后,王昱童只选择白天来祁因家。
      白天卫生所的楼道还是充满了阳光,照耀在白色的扶手之上散发出柔光,站在楼下就能看见坐在窗台边写作业的祁因。祁因发现她会对她笑,顺手将作业本丢下来给她,耸了耸窄窄的肩膀,露出可爱的梨涡。
      “知道你是来借作业的。”

      今天她也是白天来的,没有阳光没有微笑也没有梨涡。
      阴天。
      从熟悉的台阶往上走,隐约能听到哭声。她确定那声音不是祁因的,却也教她感到沉重,总觉得前方有比鬼更让人害怕的未知生物,让她步伐缓慢而犹豫。
      王昱童走到卫生所二楼的尽头,这里是祁因的家。
      她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她敲门的声音更重,依旧没人开门。
      王昱童拎着塑料袋在门口走了一圈,待了一会儿。她知道祁因在家,没来开门大概是不想见人吧。只好作罢,想着先回去了。
      王昱童把钱折好,夹在两包浪味仙之间,把雪糕拿出来,捏一捏,已经有点软了。
      干脆撕开,自己一手一根,一边吃着一边回家。
      回家仇秀珍妈问她,她说东西和钱送去了,没人开门,但是家里有人,所以她把东西放门口了。仇秀珍赶紧把手擦干净,略显责备地看着女儿:“放在门口怎么行?百来块钱的东西呢,被别人拿走怎么办?你这孩子……”说完便急匆匆地出门去。

      那天晚上王昱童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是“死亡”。
      是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就算是再喜欢的漫画也无法看到,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到,那些说话超好笑的人都看不到了,连祁因……也再没办法见到她了吗?不再知道任何的事情,躺在永远黑暗的地方,只有一个人。不能动不能说话,最后连身体也腐烂了,就这么孤独地直到永远?
      想到这里王昱童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整个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大热天的去柜子里把被子拖出来盖在身上,浑身是汗也不敢出来,睁着眼盯着眼前的黑暗,直到天快亮才稍微舒展了一番。
      最后她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门口去敲门,仇秀珍来开门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害怕睡不着。
      仇秀珍一下就明白女儿怎么了,让老公到女儿的房间去睡,她抱着女儿睡。
      才迷糊地睡了一会儿王昱童就惊醒,额头上都是汗,抹了一把后去推身边还在睡觉的仇秀珍。
      仇秀珍迷迷糊糊地问她干嘛,她说要去礼堂。
      去礼堂?
      “祁因爸爸的追悼会啊。”
      仇秀珍“哦”了一声,拿过小闹钟看了一下时间,笑了,摸摸女儿的头说:“才不到六点,不急,再睡一会儿我带你去啊。”
      王昱童爬起来去刷牙洗脸,站在窗口的水池边,牙膏泡沫越刷越多,她看见柴火房后有些发秃的青山上绕着白雾,晨光混在白雾之中,带着肃冷和萧条。
      王昱童漱完口洗干净脸后去找衣服穿,想到今天要见祁因便拿了期末考进步的奖励——一件粉色的新裙子穿上,走到镜子前一看,还蛮不错的。
      爸爸王建国被她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翻身一看,见女儿正在照镜子。
      “唷,小童你干嘛呢,大早上打扮得这么漂亮。”王建国打了一个呵欠。
      “要去参加祁因爸爸的追悼会。”王昱童说道。
      王建国赤着脚下床,蹲在王昱童的面前说道:“小童啊,去参加追悼会不能穿成这样,要穿深颜色的衣服,最好是黑白色的。”
      “为什么?”
      “红色的代表喜庆,追悼会的话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所以你要穿深颜色的衣服,表示对死者的尊敬。”
      “这样……”王昱童马上脱衣服,“那我去换!”
      王建国无奈,赶紧跑出房门。
      小孩子也太没心思了,都十二岁,开始发育了,怎么还在爸爸面前脱衣服?
      王昱童最后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搭上黑色的背带裙和黑色的皮鞋,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了厂礼堂。

      那是王昱童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
      还没进礼堂就看见外面堆满了花圈,里面哀乐声和哭声混合在一起,又低又闷。王昱童本能地后退,钻到王建国和仇秀珍之间。仇秀珍摸摸她的脑袋,小声道:“不怕不怕,那是祁因的爸爸。”
      来参加葬礼的除了祁先军的远方亲戚外,其他的都是厂职工。
      “也是活该。成天喝酒还打老婆,那么小的女儿都打,现在猝死了能怪谁?活该!”
      “里面还有人在哭啊?他老婆?”
      “哎哟,他老婆连话都不会说,屎尿都是女儿在伺候,哪里还有哭的力气?是他远方表妹从乡下请来哭丧的。早上五点就开始又吹又打又哭的。我家在楼上,吵得我……”
      “他还有表妹?确定不是那个?”说话的人竖起一根小指头。
      “神经病还能有那个?”
      仇秀珍咳嗽一声,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闲话的几个人回头看见王昱童亮晶晶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瞧着她们,扁了扁嘴,握着瓜子上一边继续说了。
      “那个是什么?”王昱童问仇秀珍。
      “小孩子不用知道。”仇秀珍有点尴尬。
      这么一说,本来不懂的王昱童便懂了。

      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了祁因。
      才几天不见,祁因的面容变得更加清瘦,本来就不爱笑的她那天的表情有些让人害怕。
      祁因穿的是夏季白色校服和黑色的百褶裙,推着一把借来的轮椅,杨素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头发被刻意梳理过,和王昱童以前在她家见着乱糟糟的样子不太一样。杨素的脸色蜡黄,穿着黑衣服的大人上前去跟她握手、低语,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目光呆滞落在地上,祁因站在她身后逐一说谢谢。
      当爸爸妈妈拉着王昱童走近这对母女时,王昱童才发现她妈妈的嘴角淌着口水,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一点都不难受也没任何羞耻心,没有擦去。
      她妈妈的病情好像更重了。
      王昱童面露害怕的神色,就在这个时候,她和祁因对视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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