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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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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河在洞外,焦心等候半晌,忽听石沉溪洞中紫英放声呼唤,声音之中,颇含惊慌。
青年飞也似奔入洞中,不顾一路脚下磕磕绊绊——他原以为是玄霄发怒,因此心中很是担忧紫英安危,然而一路入内,却并未察觉杀气,也感觉不到那名年长男子的炽热火炎气息。
青鸾峰,昔日云天青所搭建简陋木屋,一张云天河勉强修整过的简陋床铺。
慕容紫英握住伤者一只手,轻轻捋起玄霄宽大袍袖。
男子裸露出来的手腕,肌色冷白而骨骼嶙峋,紫英稍微顿了顿,将两根修洁手指搭上玄霄脉门。
天河跪坐在床边,神色紧张,“大哥怎么了?这是羲和剑反噬吗?”
紫英安抚般摸摸他肩头,低声道:“不,你放心。师叔只是,受了伤。”
……说是受伤,似乎并不恰当。
白发青年闭了眼,细细感觉指尖下的沉涩细滑,便紧紧蹙起了眉头,却终究并没说什么。
剑对人的反噬固然厉害,然则十九年冰封,又一百余年的囚禁,对凡人的躯壳而言,确实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男子的躯体,似是毫无知觉,唯有眉间深深紧锁,似有不解之恨。
紫英踌躇又踌躇,终是叮嘱天河,“你好好守着师叔,我下山买药。”
天河点点头,他便飘然起身,出了房门。
紫英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半掩的房门。
自小就受师父严格管教,定要谨言慎行庄重沉稳,琼华的教条陶冶出他君子谦谦的退让性情,到头来与人来往却仍是容易这般手足无措。
……我错说了甚么话,惹得师叔那样不快。
青年指尖拂过散下的几丝雪白额发,墨黑眼眸染上一丝忧郁之色。他在玄霄面前向来是小心翼翼,并不愿见这师叔不悦。然而比起他过往所见所识之人,那名男子,确实太过不可捉摸了。
性情锐利,喜怒不定,又是刚强霸烈又是寂然清冷的模样,莫非这也是羲和之祸么?
心中如此淡淡想着——对方多半是厌弃自己的,倘若是病中醒来,只有天河在旁,大概心情会稍好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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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你怎么又来了?”
鬼界,转轮镜台的墙根下,懒洋洋拎着一壶酒的青年男子抬眼,遥遥向着轻快走来的红衣少女微笑。
云天青死的时候,还不到而立之年,面貌极是年青,只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写尽沧桑。
“我来——自然是孝敬云叔。”
头梳双髻的少女巧笑倩兮,一双大眼灵动光彩,样貌说不上绝色,却也很是好看。
韩菱纱把带来的醉枣子塞了在云天青手里,在他身旁坐下。男子叹了口气,指尖拈起一枚颜色润泽好看的小巧吃食,“儿子和师兄拜了把子,媳妇却叫我叔叔,为什么我云天青的辈分,总是如此奇怪。”
“……玄霄和天河结拜,那是他自愿的。你们做了师兄弟,又不是自己决定的——他日见面,云叔只管叫他贤侄。”菱纱眼睛闪闪,贴在云天青身旁打趣。
男子似是想到自己叫那人“贤侄”的模样,轻轻笑了起来,“喂,别以为我老人家就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惦记的人都没死,你何苦天天盯着转轮镜台。”
“哪有,我只是想和云叔说话,难道不行?”
“我有这么好?又不是我家那傻小子。”
“……云叔和天河,只有相貌差不多而已。”韩菱纱遗憾摇头,“倒是我曾见过一样是逃下琼华的那位夙莘大姐,倒真像你。”
“夙莘?”
云天青似是有些吃惊,“她和夙瑶一般好强争胜,性子执着,怎么会像我?”
“云叔你和我说的是不是一人?夙莘大姐和你一样活泼好酒,人特别阔达潇洒,好像天下万事都不在乎,怎么会是……夙瑶掌门的样子?”
“哦?”云天青侧过头,似是慢慢思索了半晌,才轻轻一笑,“原来如此。”
他微微吐出这句话,远望天际低压阴云,久久不语。
韩菱纱在他身旁,也是一样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索世事变迁、时光转眼的惆怅滋味,半晌才问道:“云叔你一直在这里等玄霄,又是什么时候才可以等到?”
云天青牙齿咬下酒壶塞子,辛辣酒浆一倾如注,“哪里等得到。师兄知道我这个灾祸巴巴地在这里等着他来,他怎么还肯死。”
韩菱纱噗嗤一笑,“死不死怎么由得他?那要天说了算的。”
云天青看了她一眼,悠然诵道:“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我命在我,不在于天。”
菱纱给他话中刚烈之气震撼,凝神良久,才叹口气,“云叔,说这种话,真不像你。”
“这话何尝是我说的。”天青兴味索然,“是夙玉玄霄,两个刚极烈极,无趣之极的人物的心得。”
“……你说过,她还是喜欢玄霄。”
盯着云天青喜怒不露的侧脸,菱纱慢慢说道,“你会不会觉得……不平?”
天青失笑,望着她片刻,才摇头。
“真是女娃娃。”
似是有些失神,青年又抿了一口酒,斜身闭目,“玄霄师兄丰姿英仪,才华出众,当年琼华盼他垂爱的女孩子,少说也几十个——这些少年时的风流心情,又何必非要追究一个始终。倒是师兄——”
云天青慢慢饮着酒,慢慢笑了起来,“在情这字上,真是草木生涯心如明月,清心寡欲,一窍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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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放手。”
玄霄一手轻轻扣住床沿,皱眉开口。
云天河摇头,“大哥,紫英说你受了伤。还是应该好好躺着修养。”
“……你别握着我肩,放手,我会卧床休息。”玄霄缓缓说出这话,自己也不禁微微失笑。他青年之时就极有威仪,同辈之中即隐隐有傲视群伦的领袖之势,等到年纪渐长,气势愈发含敛沉邃,对他的说话,更是少有人敢于违抗。可惜对于这名性子如混金璞玉一般的义弟,却是一身霸气没地方用,逼得使出这等哄小孩子的手段来。
云天河似是松了一口气,挠挠头,心想:“还好,大哥原来比菱纱听话。”
玄霄支起半身,斜斜倚靠在床头,“慕容紫英哪里去了?”
“紫英说大哥身体需要调养,下山买药去了。”云天河一双瞪圆了一双虽看不见却仍旧明亮清澈的大眼,专注警惕的神态不禁让玄霄微微一笑。
“紫英说大哥受了伤,究竟怎么了?”
“伤?那倒并不至于。”男子一手掩了宽大衣襟,缓缓说道:“东海咒缚之力于肉躯损耗甚剧,因此眼下稍稍有些衰弱,也并不奇怪。”
他如此说着,一阵叩门声响,慕容紫英怀中抱着一罐煎好的汤药,和在山下买来的食物,轻轻走进房来。
云天河接过紫英手里的包裹,看到里面竟然是陈州酒铺的糕饼点心,不由得小小欢呼一声,很是高兴。
紫英抱着手里的药,看着天河兴冲冲趴在玄霄床边劝他吃这吃那,常年平静如止水的容颜之上,泛出一丝拘谨神情。
“师叔,”轻声呼唤,紫英立在天河身后,垂目向玄霄说道:“仓促之间,不少药物难以齐备,这只是付温和调理的汤药……我略通医道,师叔如果不介意,可随我与天河回琼华暂住。”
玄霄望着青年面庞上闪现的一丝期盼之情,默默不语,他伸手接过紫英手中瓷盅,也并不介意药汁苦涩,仰头饮尽,“我会随你回琼华。”
紫英猛地抬头,眸子之中闪过无声惊喜之情。视线正对上玄霄冰冷幽邃的眸子,那人淡淡注视着他,似乎有些郁郁寡欢。
——玄霄记得慕容紫英那一刻的神情眼波。
【“紫英不过是平庸之辈,并不奢望能够得证仙道,只求能在一生之中,尽心之所愿,俯仰无愧。”】
那时,青年眼中,一派寂寞通透的神色。
那种模样,玄霄曾在另一人眼中见过。
那时他正与夙玉争吵,素日万事都不挂心的云天青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眼中亦是那种无法扰乱的通透之色,平淡之下,便是百死不悔,一去再不回头。
年长的男子笑了笑,内心之中,并无意掩饰往事的萧索凄凉。他只是挥了一挥袍袖,对慕容紫英说道:“你可要想清楚,我乃是悖逆天命之人。你一手重建的琼华,是否要冒再为此毁于一旦的风险。”
他话语之中,很是意兴阑珊,慕容紫英听了,挺拔身躯不禁流露一丝颤抖。玄霄目睹,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嘲讽微笑。
他淡淡说道:“我累了,休息一晚。明早启程吧。”
——落照峰的琼华派新址,一切都依照昔日规格建造,经营百年之下,虽无当初规模,却也稍显壮丽之色。
主持琼华的掌门人并非慕容紫英,而是昔年同为宗炼嫡传的虚治。他为人务实,又踏实少杂念,很少人料想得到,当年一场巨变,最后竟是他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这时,剑舞坪一侧厨房之中,正有一个头梳双髻、穿着琼华初入门弟子服色的少女忙碌不休。
做伙夫的弟子笑着招呼她,“璇琪,今天你怎么自己下厨房?莫非掌门有什么贵客么?”
璇琪撇嘴,“岂止贵客,看师父诚惶诚恐的样子,简直是他家主到了。你没见到连紫英师叔都那样严肃么?”
“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居然惊动了紫英师叔?”
“师叔的师叔,你和我的师叔祖。”少女满脸没趣的神色,“谁知道,我猜,多半是个脾气古怪、身体不好的老人家。”
慕容紫英走到厨房门口,恰恰听见这句话,一时僵在了门口,紧紧抿住嘴唇。
他想——说玄霄师叔脾气古怪,身体不好都是差不多的,论辈分,那人也确是璇琪的师叔祖,不过“老人家”这三个字……
白发青年一手按住嘴唇——这三个字却怎么都安不到那个人头上。
这时,璇琪已经在房内招呼他,“紫英师叔,快进来。你要的汤药、茶点水果,白切羊肉清汤面,我都备齐了。”
说着,双手提起两只食盒,走出门来。
玄霄与云天河下榻的地方,叫做水云心筑,是在落照峰极为清幽的竹林之中,一条小溪之畔。
日头过午,蒸腾出淡淡桂花香气,青竹建造的简单房屋之中,传出几不可闻的几声弦响。
弹得是一曲《幽兰》,调子艰难沉涩。
琴声歇了歇,就听见一个响亮饱满的声音,闷闷地问道:“大哥,你干么整天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拨弄那个东西?”
门外璇琪提着食盒,也闷闷地说:“师叔,这么难听的曲子,你干么在这里听得这么痴?”
慕容紫英并未回答,一手抚上门框,眼眸之中浮现深远忧思。
璇琪又问:“弹琴的是师叔祖?那野人怎么叫他大哥?”
房内琴声一停,一微沉的男声缓缓说道:“进来吧。”
璇琪听他声音醇厚柔润,极为悦耳,不禁心里动了一动,一时很想看一眼这位师叔祖,是不是如画里历代掌门那般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紫英答了一声“是”,房里云天河已经笑吟吟给他拉开了门。璇琪悄悄探头观望,只看见竹榻上一名身穿宽大白袍的男子悠然端坐,长发垂肩。
玄霄仿佛察知有人暗暗窥探,目光微斜,璇琪望见他半边面孔,眉心一点殷红朱砂,神色淡然。少女不由得心跳了一跳,两腮微热,回过头来,想道:“原来……师叔祖,他这么英俊好看,只是年纪似乎也并不老,辈分却很高。”
紫英依旧是对玄霄执后辈的礼节,行礼之后,才默默坐在一旁。云天河抱着汤碗吃得不亦乐乎,嘴里塞满食物,仍记得含含糊糊地招呼玄霄。
紫英亦开口说道:“辟谷虽然是琼华修行功课,然而若身体状况不好,稍微吃点水果点心,也并没妨碍。”
玄霄微微颔首,伸手拈起半片蜜瓜,他吃相很是文雅,然而面上表情淡漠,显然食物味道好坏,也并不怎么费心分辨,“傍晚时分在剑冢,我会找你。”
望舒之事,云天河并不知情,因此听见二人谈论这些东西,青年也并没上心。紫英点了点头,犹豫片刻,才开口说道:“师叔的凝冰诀,从此不必再练。冰火两重心法同修,虽能压制羲和反噬,然而二力相克,对自身经络也有损害。”
天河听见损害两字,在一边怏怏说道:“这两把剑,这样也有损害,那样也有损害。干脆不练,那有多好。”
紫英顿了顿,轻声说:“人剑合一,修为越是精进,受害越是难免。若真能散尽功力,如同凡人,自然没有后患。”
玄霄皱了皱眉,淡然说道:“这话未免太过可笑。”
天河听了,只以为是玄霄惯常的激烈之语,然而男子注目慕容紫英背负着望舒的寒玉剑匣,满目嘲弄颜色,不禁令青年脸色一阵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