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皇叔解战袍》含誉

24、第二十四章

　　“不错。”李羿眼眸低垂，伸手入匣中，缓慢摸到剑柄，将那重剑稍稍抬起些许，斜搁在匣沿上。唐从心凝目，看到了那古朴剑身最上端以篆体镌刻的铭文。
　　“玄铁重剑，重六十斤。它唤作‘无名’。”

　　纵然唐从心对兵器不甚了解，却也看得出来，这把剑看似沉重，两侧剑锋却是寒芒闪烁，当是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

　　她想起昨夜李羿面对谢溯时说过的那句话——无名之人用无名之剑。她当时没听懂，以为其中有什么机锋，没想到这剑真就叫作“无名”。
　　但她来不及深思，只连忙阻止道：“殿下此刻体内毒素盘踞，不宜妄动真气。”

　　李羿摇了摇头，笑道：“只是晨时恰遇上那小姑娘在院中练剑，心有所感，想起了自己的剑，便取出来看看罢了。”

　　唐从心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他或许内心也是不安的，却不会显露出来，哪怕是存着十二分的惶恐、茫然、忧虑，也尽都被他压在了心底，只得握住自己的剑以稍作慰藉。
　　骤然间双眼失明，且很可能再也无法重见天日，即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决计不会没有半点恐惧。可李羿却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从容，甚至昨夜还那般温和而笃定地安抚她的情绪。

　　唐从心一时间心情极为复杂，却不愿露了形迹，只低声道：“上一次机枢院里见殿下射箭，膂力惊人，我便想问了，殿下可是天生神力，体能过人？”
　　李羿微微一顿，随即笑了起来：“看出来了？”

　　唐从心略有些走神，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是大夫，懂得根据人体肌理来判断——”
　　她话音一顿，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以及那句话背后的含义，霎时间双颊涨得通红，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我……”

　　她吭哧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只得闭紧嘴，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尴尬的气氛顷刻间在院子里蔓延开。

　　李羿一时也没有做声，只略微侧了下头，不以正面朝着唐从心。
　　他半垂的眼睫上凝着金色的日光，鼻梁至唇那起伏的轮廓几近完美，令人不自禁地屏息。

　　唐从心脸颊上的红晕直蔓延到耳根，仗着李羿看不见，她飞快地抬眸瞥了他一眼，旋即又在这“美色”的侵袭下瞬间溃不成军。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小腿在石凳上磕了下，也顾不上疼，转身就朝屋里跑：“我我我、我去煎药！”

　　脚步声匆匆远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李羿耳中捕捉着那声音。一阵风过，掀起了他素白的袍袂，肩后的长发披散下来，滑落在他脸侧，遮住了那微微勾起的唇角。

　　唐从心一时失言，整整一个下午都羞于见李羿的面，只敢躲在书房里翻她带来的医书，思考接下来的用药。
　　然而到了晚间药浴的时间，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得了。唐从心稳住表情，强作镇定，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走进了李羿的房间。

　　李羿自从醒来后便不愿再诸事假手他人，即使目不能视，他行动间也不会流露出半分虚弱之态，看着与寻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但唐从心心里清楚，毒素难除，非但是令他气力不济，更让他的身体一直处于疼痛之中。

　　李羿没有对她明说，兴许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只因那痛感连绵不绝，若有似无，且时时都在转移。唐从心根据针灸时李羿身体所显露的症况判断出了这一点，随之拟定了新的药方，终于是摸到了点门道。

　　唐从心一时只觉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几乎是有些激动地同李羿说了这件事，还不时喃喃自语：“当是可行的……不，还是换掉这味药……”
　　她提着笔，席地而坐，伏在案上涂涂改改，冥思苦想。旁边那浴桶里，李羿被她扎成了一只刺猬，说不出话来，只得无奈苦笑。

　　忙着正事的时候，唐从心就忘了那点尴尬。及至药浴结束，她在廊下分拣药材，李羿坐在一旁，才又问起了她先前提到射箭那事的用意。

　　再次被唤醒了那羞耻的记忆，唐从心不自在了一瞬，强压下转身逃跑的冲动，心想她做都做了，还怕说么，继而绷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哦，我是想向殿下讨教，该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呢？因为弥儿……唔，就是殿下见过的那个女孩，她也同殿下一般，天生力大无穷。”
　　“我大师兄困于此事久矣，奈何不得其法。平日里总怕她伤到自己，不得不时时注意，反而惹得弥儿很是不快。”

　　李羿闻言不觉微讶：“那个小姑娘？”他略一沉吟，接着道，“我观她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当是冰雪聪明，精力十足。若是因自身的力量被处处限制，反而是因噎废食。”
　　唐从心点头道：“殿下慧眼，一语中的。我有时候觉得，她既是有兴趣，头脑又聪敏，自可想学什么便学什么。但大师兄想让她专心习武，不再为那巨力所扰，却也并非是错。”

　　李羿摇头笑了笑，朝唐从心道：“令师兄当局者迷，想来是爱之至深，便生忧怖。稚子幼童只是心境澄澈，天真无邪，却非是缺灵魂短智慧。无论是伤人还是伤己，都会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她既能明辨是非，又何需担忧她会因那天赐之力而走上歧途？”
　　唐从心把药材倒进臼里，疑惑道：“可若是难以自控……”

　　“堵不如疏，任何事都是这个道理。”李羿答道，“一味压抑本性只会适得其反，不若想办法教她分清楚轻重，拿捏住分寸。时长日久，自然而然就成了习惯。如此方为上计。”
　　“听起来确是不错……”唐从心喃喃。

　　李羿仿佛想到了什么，朝廊下一名护卫道：“去把月前清奴生下的最小的那只孩儿送去惊鸿苑，给那位谢小友。”
　　唐从心听他称呼弥儿为“谢小友”，又想到谢弥那句“美人儿哥哥”，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险些摔了手里的药臼。

　　李羿转过脸来，疑道：“笑什么？”
　　“没、没有！”唐从心可不敢告诉他真相，忙转了话题道，“那是什么？”

　　“一只小狸奴。”李羿笑了笑，神色柔和，“我幼年时，师父送了我一只他养的虎斑猫，后来年纪太大，去了。清奴是它最小的孩儿，如今年岁也大了，两月前方生了一胎。最小的那只乃是纯白皮毛，娇憨可爱。那小姑娘活泼烂漫，一片赤子之心，想来应是喜欢的。”

　　唐从心一时都没想到弥儿，只惊奇道：“是那位段将军？”
　　威震天下的铁血将军竟然养猫的吗？！

　　“想不到罢，”提起那些往事，李羿便止不住笑意，“我那时也没有想到。第一次到他家中，看到满院子晒太阳的猫时，还很是惊诧了一番。他一生无妻无子，老来也只有满院的猫陪着他。”
　　说到这里，李羿面上的笑容略微淡了下去，声音渐低：“他曾说，为将者，当马革裹尸，自山河中来，往山河中去，方是归宿。如今……”

　　唐从心心里一紧，生怕触及了他的伤心事，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节哀。”
　　李羿一怔，随即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样。段将军尚在人世，一顿还能吃上三碗饭，只是……他腿坏了，行动不便，又不肯随我入京颐养天年，执意要待在风沙之地。我只能派了人去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却不能时时伴其榻前，略尽孝道。”

　　他神色淡淡，无论高兴还是伤怀，都决计不肯在人前展露出太多的情绪。
　　唐从心却从他那低缓的声音里听出了几许沉重与怅惘，但也知道自己不该贸然出言安慰。她想了想，最后问道：“段将军的腿是怎么了？”

　　李羿眉间微敛，答道：“昔年出征北疆，为匈奴人所伤。当时战事紧急，他中了敌军的埋伏，伤口迁延日久，化了脓。突围后回到军中，才得以诊治，却是已经来不及，最后只得将小腿整个截去了。”

　　唐从心听罢，若有所思。她犹豫片刻，迟疑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倒是有个办法，说不定，能让段将军日常行动起来稍微方便些。”
　　李羿闻言霎时怔住了，愕然道：“什么？”

　　“实不相瞒，”唐从心道，“我最开始着意学习机关术，正是为了将之与医术结合起来，互相印证，以求能使天生肢体残缺或是因伤截肢之人能够行动如常，如今已是小有成效了。”

　　李羿倏地站起身，琉璃灯悬在他背后，微微摇晃。
　　明灭不定的灯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霎时间一股强大的威势不由分说地笼罩住了唐从心，将她吓了一跳，惊道：“殿下！”

　　“抱歉。”李羿反应过来，当即朝后退开些许，低声道，“我失态了。”
　　唐从心靠在廊柱上，心跳渐渐平复下来，摇了摇头，认真道：“没事，我明白殿下的心情。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待得殿下伤愈，我或可与殿下一同前往，先去看看段将军的伤势究竟如何，才好下定论。”

　　“你说的不错。”李羿沉吟片刻，声音渐轻，仿佛自言自语，“是该带你去见见他……”
　　唐从心没听清他后面那句话，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李羿笑了起来，继而道，“我是不是也该送你一只猫儿？”
　　“可以吗？！”唐从心眼睛亮了亮，然而仔细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惆怅道，“还是不了。我有时候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跟着我，只怕它要吃苦的。”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将来她总会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到时候，又不知是个什么光景。那样弱小的一条生命，却是她不能负担的重量。

　　当然，这话她没有说。
　　李羿自然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