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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从那以后,我不曾一次回想起一个梦: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孤立着一棵树。
      那是一棵等人高、矮小的苹果树,树上结着两个十分漂亮的红苹果。
      她们诱惑着我,在我想要走近将之摘下时,有一只讨厌的泰迪犬忽然窜了过来,在树下将前肢踏在树腰上立起来,猥琐地在空中扭动身躯,带动整棵树的颤动。
      两个苹果摇落下来,泰迪犬凑上去疯狂地舔舐,我急忙上前去驱赶,然后惊奇地发现苹果红色的果皮竟全被圆润地啮掉了,露出淡黄色的娇嫩果肉,只留下一小截蒂头和周围一圈深色的褶皱果皮……
      于是我也总是回忆起做梦那一天,那个不同寻常的白天,以及后来发生的一些事。
      那时的我,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编辑。对,就是编书的那种。
      方从大学毕业,投身于出版这个行业,领着菲薄的薪水,我清贫却并不清癯,甚至略微有些青年发福的迹象。这或许是因为工作久坐不动,加班总点外卖的缘故。
      那是一个繁忙的周六,我从早上一口气加班到了正午。
      编辑的稿子从来都是看不完的。如果教我打个比方,每一名资深编辑都应是四口之家:爸爸、妈妈、孩子、稿子。而单身未成家的我则喜欢在办公室里看稿。字里行间自有广阔天地,其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而就在那天,在我进入书中奇妙世界的匆匆一览中,现实的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我的肚子也开始变得饥肠辘辘。
      我的肠胃在缄默中持续加剧某种信号的释放,于是我赶紧拿出手机上的外卖软件点了一份餐。在服务选项中的时间选项上,我永远选择“尽快送达”。
      尽快,英文来说就是as soon as possible,表达的情感似游离于强制命令与强烈期许之间;所期的是未来某种结果于诸多不确定因素之中的提前到来;既是对这世间种种“不确定”的肯定,同时又力求予以它们主观的否定,是美好愿望与冷酷现实的缠斗在语言上的一种表达。我从来都对人类的言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于现实中无所追求却妄想争夺语言王国的冕冠。
      所以我一向都对生活中的路人漠不关心,就比如外卖员吧,我以为我们这里的外卖员是经常在换的,因我没能记住他们的面孔,所以于我每一次再会也是初逢。可是由于长期的往来,似乎有几个外卖员已经与我熟络了起来。我事后才知道,可能某个配送站送一个地区的也就那么十来个人,所以遇到我这个经年的常客,自然会有人记得我这个普通的白领形象。
      每次周末遇到的外卖员都会称赞我:还在上班啊!每当听到这样的恭维我总是回应:你也辛苦啊!这就如同修辞中的“互文”,总归是我和外卖小哥此刻都在上班,都辛苦。可是,当他在把我的外卖递给我时,虽然那是我自己付酬所得,竟无形中似乎给了我的辛苦一种表彰或馈赠,让我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除非对于他的辛苦也回以某种表彰或馈赠。好在软件会有一个打赏功能,让我能当面给予外卖员一笔小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其他人都不付小费,所以让我的行为显得尤为出格以至于被铭记于心,令我本人陷入了一种被动熟络的循环之中。
      不过那一天,这该死的循环终于出了点故障。那个带着头盔与口罩的瘦小外卖员并没有同我熟络地问候,也没有主动肯定我的辛苦。
      当我接过外卖时,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语出《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此刻用来描述眼前这位外卖姑娘非常合适。身为编辑我习惯于解释引文的出处,可是我竟一时无法解释她的出处。一定是弄错了什么,像她这样的美女不应该来当外卖员,就像是把《天上的云真白啊》也算作三百首佚作收入《诗经》那样令人一目存疑。
      我再看她那拎着快递的手,纤细的小臂和修长的手掌上却有不相称的配色,那一抹淡薄的猩红蔓延开来——想来必曾是皓腕,在这不相称的劳苦中融进了太多血泪吧!
      是什么让一个美女来从事这样的辛苦工作呢?我不经一瞬间陷入了一种沉思,一下子手没接稳,外卖落在了地上。那个快递员赶忙俯身去捡起来,又重新递给了我。
      在她俯身的瞬间,我从她领口的间隙隐约看到了一丝胸脯的轮廓。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甚至我的眼睛仍保持观察她手的那种视角没有变动过,但是在她俯身过程中某一帧画面中,她那轻薄宽大夏季服饰的领口再也无法保留她胸脯的秘密,让我窥伺到了那么寸许肌肤以至于想象到了整个轮廓。在那么一刻,整个视野化作一幅画,而我的视线正聚焦了到最美的地方。
      《维纳斯的诞生》,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1487年创作的画布蛋彩画,现藏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乌斐齐美术馆,几个世纪受人瞻仰。人们第一眼看到它时,不会去关注左上展翼天翔的风神,也会忽略右旁准备为维纳斯穿衣的春神,而只会聚焦于在贝壳上赤身裸体婷婷而立的维纳斯本人,聚焦于她羞涩掩藏处。
      我可能也是将面前这个外卖姑娘当成一件艺术品在欣赏,以至于犯下窥伺春光的罪过。其实我本来对于女人也无甚兴趣,这种“超脱”来源于我在书中读到的一段话“女人心中的爱,往往只是亲昵和安慰,大多数女人都是这种反应。这是一种被动的感情,能够被任何一个人激起,就像藤蔓可以攀爬在任何一棵树上”。这段《月亮与六便士》第三十章开头的箴言这让我对爱情产生了一种偏见,认为真正的爱是短暂易变的,女人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种“激情的吸引”之类的新鲜感,时间久之则难免变味。在抽身而退的路上,并不是女人对男人的兴趣在阻碍她的彳亍,而是其他非属于爱的范畴之物组合在一起,形成一路的鹿砦,比如家庭孩子以及伦理观念,经济上的某种依附关系,长期形成的习惯与定式等等。这些理由如果全部朝着一个目标,那个阻止爱情破碎的目标去发力,就像是很多线共用一个端点,这就不免形成了一种类似于“笼子”的形状,所谓的地久天长的爱情可能只是“笼中鸟”的无奈啼啭。
      但是我同样相信爱情萌发处的那一股激情。杜拉斯的《情人》中有这么一种比喻,大概是说恨是一扇门,它应该是虚掩着的,其所在即是沉默之滥觞,且唯有沉默能从中通过。那么,我想,爱也应是一扇门,它定是紧锁着的,那些门外徘徊的人一旦受到门内那种激情的吸引,必是发狂地啃啮手骨成钥匙也要试图打开它,要么就头破血流试图撞开它,等到用残破的身躯穿过了它,才发现门的另一边空无一物。回首只见身后的门又已经锁上,此时具有欺骗性的“门另一头的激情”又刺激折磨着人心,如果想得到它就必须再付出代价去破门。如果凡人能以上帝的视角看待,会发觉其实爱只存于破门的过程。那是一扇有着醉人魔力能像镜子一样反映人心中那股激情的门,穿过这扇门的同时就宣告了爱情的终结。而面对这扇门时,会产生激情在门后的误判从而奋不顾身;从这头到那头,或者反之,这扇门后永远不会有那种激情,不是不允许那种激情通过,而是因为激情只附于自身,而不面向门时你无法察觉。疲倦了的人会带着沉默在最后一次开门后继续走下去,在沉默中垂暮——其实爱恨最后都是沉默。
      即便我有着超脱的认识,但是面对这么一个姑娘的春光,我的眼睛仍然不自主地瞟了一眼,这就是那股难以掩抑的激情的力量。所以我一直不敢公开发表不屑于恋爱的观点,免得哪一天我抵抗不住那激情的诱惑也去破门以至于言行不一。这种事在世间也常常发生,这种心态的转变倏尔即成,正如女诗人徐俊丽一句所言“莫道冰心寒彻骨,浓情一遇化清波”。
      我想我的冰心兴许差一点就化水了,可此刻她拿下了口罩。她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她:数面之缘,我们是不熟悉的故人。
      我认得她,如果没记错她叫姬玲,曾是我已故大学室友的女朋友。
      当你经历了一整个高三的煎熬,你会觉得大学生活是那么的自由。就像是尾随着哥伦布的足迹来到新大陆的淘金者,之中有想给自己家族徽章镀金的诚实体面人、无畏的探险家,勇敢的士兵这样秉德青年,也有身上烙印的小偷、债台高筑的赌徒,刑满释放的囚犯这样的沆瀣人渣,大学新生是一个鱼龙混杂的集合,他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在报道那几日内就蜂拥似的闯入了象牙塔,其间还参杂有那么几个“清教徒”式洁身自好却又无闻的人,我的室友唐柏舟就是其中之一。
      唐柏舟来自下面的市县,从他的行李可以看出家庭并不富裕。他的行头也很简单,喜欢穿白衬衫,很爱笑。他不是特别帅气,但是他笑起来时像打火机打着了火,是一种不耀眼的暖色调,还似乎有一股温度隔着空气传递过来。如果他能再高一些,换一个时髦的发行,那他一定可以媲美流行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中的都教授。
      唐柏舟报道那天早上是第一个来到寝室的,竟比身为本地人的我来的更早,据说是半夜到的火车然后清早换乘第一趟公交来的学校。在往后四年的相处中我才发现这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他这个人特别勤奋特别能吃苦,四年间每天早上他都是大家的闹钟,谁要是忘记了值日也会主动顶上,也自然是检查大扫除时的主力军。上课时他也从不缺勤,起码我这个混子到场的时候他从来都在,老师讲他就认真记笔记,考试成绩都赏心悦目,兼获奖助学金。在每个人眼里他就是堪称典范的三好学生,可是我总是在与他的交往中觉察到一丝不和谐,却又一时说不清道不明。
      后来有一次宿舍出去聚餐,几个室友都喝高了,我由于不怎么喝酒大家就没有为难我。在这种境地下,我半分赞许半分吹捧地问了唐柏舟几个诸如为什么来学经济,为什么这么优秀,有没有勉强自己之类的话,本来只是男人间酒后宿前的交流,哪知唐柏舟在酒精的麻痹下,直接对我交心坦白了一些他平日从没有说过的话。
      我相信每个人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目的,一定会在旁人面前做戏。“有时候,人们把面具佩戴得天衣无缝,连他们自己都以为成了和面具一样的人了”,但是我很荣幸能借助一个偶然的机会重新认识我的这位兄弟。那天在喝醉后,他告诉我他之所以这么拼命,源于在青春期伊始时一次无果的懵懂追求,不仅碰了一鼻子灰还被女方、女方的“男友”竟然还有老师一起嘲笑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大体意会到是嘲笑他的家庭条件。对于男人来说,爱情与尊严,哪一个不是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至宝?但唐柏舟竟然在那个懵懂的年龄将一切都失去了,起码那时幼稚的他一定是这样认为的,这让我我的心中产生一种怜悯。
      所以他的优秀其实并不是“水到渠成”的,其中有一种“复仇”的动机在里面。这种心态,我们可以说是一种“知耻后勇”的争气,但是同时也让人开始变得急功近利起来。如此一来,有一些在生活中稍纵即逝的倪端才能圆说。譬如考试前如果你请教柏舟考试上的问题,那么他一定会在自己复习至能得满分的境界才会有空回答你,否则任你“程门立雪”。而且柏舟平日生活中很关注家庭条件较好的同学,我有幸算是其中半个吧,所以有机会便来在学习生活上帮助我,并且常在旁吟诵一些“苟富贵”之类的古话。还有更隐晦的规律只能推测并意会,那就不论明暗,他其实会参与每一场切身利益的竞争。
      我不确定唐柏舟事后是否忘记了那个夜晚他对我倾吐的一切,但我很高兴有这么一次机会重新认识我的这位兄弟,这让我隐约已经看到了他皮下之骨,这让我觉得他的存在更加真实。即使有名声、地位、学识与境界上的差异,一个男人其实也很容易理解另一个男人,在有关“征服”这种欲望上。
      伊斯坎达尔,古代史上最著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之一,生于马其顿王国首都派拉城,曾师从古希腊著名学者亚里士多德,十八岁随父出征,二十岁继承王位。是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天才,马其顿帝国最富盛名的征服者。他雄才伟略,勇猛善战,领军驰聘欧亚非大陆,被誉为“征服王”。
      唐柏舟或许就是另一个“伊斯坎达尔”,他内心有着近乎狂热的征服欲,他要求自己万事务必尽善尽美,他疯狂地在暗中觊觎着权与力,这一刻我们还是在同一军势中并排驰骋的战友,但是日后或许都要败服在他的铁蹄下。
      又或者他只是另一个“盖茨比”,那个菲茨杰拉德笔下出身寒门却爱上大家闺秀,努力打拼却怀着希望冤死而去的孤魂。阶级的划分历来是壁垒森严的,阶级身份是难以逾越的,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不论是地域歧视还是种族歧视,其实都是阶级观念在作祟。唐柏舟当时还是那个“詹姆斯·卡兹”,他在努力蜕化为“杰伊·盖茨比”的途中,可是日后即使他有幸能成为盖茨比,他可能也得不到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是不论唐柏舟是谁,他是我兄弟。我曾今进入过他的内心,我看透了那种温暖笑容中的邪魅,但是我却不能反感他,因为他的表面是那么的灿烂而圆润。这就像是一枚琥珀,棕黄的树脂包裹着恶心的虫子,可是你却仍旧认为它是艺术品。
      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唐柏舟给了我很多学习和生活上的帮助。可是我心里却没有真正的感激他,有时反而对他有某种隐晦的恐惧,仿佛他是莎翁笔下的那个“夏洛克”,带给我的所有益处都是“高利贷”,在未来的某天如果没有如愿偿还那等待着我的就是剜肉的下场。
      可是他自律的举止又向四周辐射着一种气场,让你无法拒绝去欣赏他。应当这样比喻他那种朴素而高尚的形象,如果唐柏舟信基督,那么他一定是一个虔诚地清教徒;如果信佛,那肯定是一个苦行僧。
      毕业后不久,我由于个人兴趣,选择了在出版社谋职。编辑或许是这个时代性价比极低的一种工作了,一些学识较好的青年或许会被某种情怀吸引投身这个古老的行业,他们有着优秀的学历,丰厚的文学素养,看过一摞摞或文艺或专业的书,然后来编书。每天辛辛苦苦改稿、校对、选题、办活动、做营销、还要不时卷入某种无谓的论辩,却拿着极低的薪资,所以当下青年编辑队伍通常呈现一种“阴盛阳衰”的现象。我由于怀着“超脱”的爱情观孓然一身,自然肩头也没有支撑家庭的重任,竟然以这种职业快乐地“糊口”起来。
      但唐柏舟不一样,他有他的梦想,或者说他心中燃烧着某种类似“复仇”的火苗。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在象牙塔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在社会中初来乍到之时都会收到某种碰壁的洗礼,或者是因为他们一直习惯于春风得意的心态决定了他们一时受不了职场的挑战与打击。上两届的院学生会主席,也曾担任过我们班的学生助理班主任的一个学长,他在毕业之前的酒桌上同我们这些学弟学妹推杯换盏时颇有豪情壮语,可是在毕业之后却了无音讯,过了两年才又传来准备开始考研重回象牙塔的不确定消息。从中未妨看出校园有着某些类似于社会的构架却终究不是社会,学生精英并不一定就是职场精英吧。
      我相信毕业后的唐柏舟内心一定经历了一个幻灭的过程。两个月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找到自己心仪的工作,他一定碰了壁。
      其实以唐柏舟的简历,先在不大的银行或证券谋一个普通职位应该不困难,但是他可能一直向着某种心中设置的极致追求在屡试屡败,他撞在了自己给自己树立的墙壁上。作为兄弟当时我其实很想劝劝他,何妨降低一下求职标准,稍微淡薄一下名利,让自己轻松一点吧。但是我知道他听不进去的,他一直追求的就是那绮丽的幻光。
      1930年,26岁的青年诗人臧克家报考国立青岛大学(今山东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闻一多出了两个作文题:一是《你为什么投考青岛大学?》,二是《生活杂感》,两题任选,而臧克家却把两题都做了。他写的《生活杂感》只有三句话:“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人一生都在追求那种虚幻的光,它是梦想和希望的象征,可却又免不了与权与力,名与利牵连。尽管它是那么缥缈遥远,可人终此一生都在追逐着它,如果谁自视高明去违背这种本性的召唤而放弃了追逐,那么他只能在碌碌无为中聆听生命逝去的跫音。后来唐柏舟死了,我曾觉得这短小隽永的三句话非常适合作他的墓志铭。
      但当时,有些心灰意冷的他,在那个夏夜约我出来吃烧烤的他,我是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的。我们在大排档撸串喝酒,然后又开始畅谈起来。这次聊天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要尽吐苦水,结果他向我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我们两个人点了二十串猪肉,十串羊肉,还有啤酒。羊肉串价格是猪肉的两倍有余,所以对于想吃肉果腹又囊肿羞涩的应届毕业生来说是首选,我们后来又加了二十串。那是一家因拆迁从别处搬来的老店,手艺在大排档里绝属上乘,许多从别处开车过来重温旧味的老客,混着附近新兴被它独特风味吸引的常客,会在营业时间内让它门庭若市。我和唐柏舟足足等了快一个小时,才排到了一张露天的小桌。我们在桌子上的一串串肉啃啮着,我们把瓶盖撬起后拿着酒瓶碰击并痛饮,这是另一种意味的狂欢,在这欢乐的氛围下是难以掩抑的忧虑。唐柏舟是忧虑的,我知道,他的工作还没有定下来,他喝酒后靠在椅子上像是无所系缚的缆绳一样弯曲疲软;我也是忧虑的,我刚找到了一条路,可是这条路会通向何方,分叉口该如何去抉择,我都尚无思考,所以他柏舟眼中的我应如江河风波一叶舟那样飘摇不定吧。
      酒有时助人飘荡在危险的星空,故我们只进行有限的狂欢,并没有陷入“狄俄涅索斯”式的发泄。无论是唐柏舟还是我其实都是那种非常推崇理性的人,上帝在赐予我们洞察事物的能力上应是不相轩轾,以至于我偶在柏舟面前发表一些个人见解时,他的眼眸盈盈中似在赞许:于我心有戚戚焉。可能也得于对我的这种赏识,他才来找我吃烧烤,目的是找我商量一些事。
      “你知道我家的条件,”柏舟说:“毕业我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我不想可不可能再向我爹妈伸手要了。”
      他说得很真挚,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去回应那种凄切。而此刻我的心里想到了他那远在县城的一个家庭,收入平平的父母。他上大学虽然没有举债,可是也耗光了父母不多的积蓄。好在我们的辅导员绝非蝇营狗苟之辈,每次都公证地在助、奖学金上对柏舟予以了不求回报的支持。两个月了,我想,他平时勤工俭学攒下来的钱应该用光了吧,是社会无形却磅礴的压力迫使这个倔强自律的男孩要向我借债了吗?
      在经济上,我本身也是捉襟见肘之辈,此刻我忽然读到了柏舟的用意,顿时陷入了一种纠结:我不太愿意借钱给他,我自己的工资只聊以果腹,借给了他我的生活质量就会骤降冰点;可是我又觉得我不能不借给他,因为四年生活在一起的感情,因为他给予我的帮助,还有一种细若游丝的欣赏与惧怕并存的羁绊。我觉得他如果开口,我肯定也不会拒绝的。
      我思考中并没有说话,所以沉默分割了此处对话。
      在另起头处,柏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道:“我打算去送外卖。”
      这让我的心惊悸不已,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念头。柏舟继续说道:“离开校园后,没有了食堂加上总在为找工作奔波,我总吃外卖。我发现在学校外面不仅菜品价格蹭蹭上涨,配送费用更是翻倍的跳。”
      我心想,我们学经济的要解释其中经济原理也很容易,这又不是什么怪事。忽而我认识到他不是要吐槽,他是在“起兴”,他是在铺垫,他一定是犹豫着找不找我谈谈这个想法却又临时拖出了,所以他需要几句话的时间组织逻辑与语言。
      “然后我就寻思,为什么我不能去送外卖呢?我有个高中同也毕业后没能继续上大学,他就来到这里送外卖,据说干得好的话一个月能有万把块呢。你想,在这里对于我们这种条件的应届生,无论做什么样的工作,一两年内很难挣到这个钱。有了钱,我们才有自立的资本,才能去追逐梦想,你说对不对?”
      柏舟说完后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这或许也是他的一种策略,他让我的心思紊乱乃至于没有余力去编造谎言来欺骗他,他想从我这里得到某种理性思考的直接回复。
      如果一个人在言辞上被人颇有心机地束缚了起来,那么最好的选择也许是沉默。如果对方的言辞如同一套组合的必杀技,那么你在接下这一招时突然消失了,他也忽然失去了借力就无法一招一式继续下去。所以,我沉默。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唐柏舟这种人真的会去送外卖,他去送外卖一定是有着某种目的。或者说任何人都是为了某种目的,比如说优厚的薪酬才肯去从事这又苦又累、社会地位低下的工作,但是柏舟一定远比常人有着隐晦而极具破坏力的野心。
      在这个月明之夜,我的心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副画面,唐柏舟的目标是月下那漆黑高耸山崖上的古堡,送外卖只是那一条密布荆棘的登山小径,他从中爬过挥洒血、汗、泪从而攀上了那悬崖。一旦最终伫立于古堡颓圮的门前,他就会撕下那善良的面具,原来他是有着吸血鬼的血统,他在古堡传承到权与力,然后君临天下把世人都变成他的奴仆,他会焚虐一切,让世人都万倍体验到这条小径曾带给他的痛苦。
      我心中出现的可怕画面,使得我的面部表情显得尤为恐惧,唐柏舟看到了,开玩笑地说道:“拜托,别搞得我像是要去死一样。我要也跟我父母谈了,谈了好几次,起初他们是极力反对的,但是在我的极力解释下他们也稍微通融了。他们只是要我先不要在亲戚面前说,还说如果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先不搞告诉她,搞得好像谁会看上我样的,哈哈哈……”
      唐柏舟自嘲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我不知道他笑的目的,反正我就学着他,如果他暗中对我造成某种伤害,那么我起码也能还施彼身。
      笑完了,又举杯痛饮了一大口啤酒,我觉得我此时一定要说些什么了,否则他就会对我产生我对他产生了怀疑的怀疑。我决定附议:“兄弟,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你的。”
      没有理由,我不给他理由,他就无从抓住我言辞的咽喉。
      可是他很开心,他笑得露出了全排的门牙,它们是白色的,然后中间是露尖颤动的舌头。
      我突然觉得那嘴巴的形状其实也很像一个眼睛,有着短促的眼白,中间是狭长腥色的瞳孔,看起来有些诡异那是因为这应该是恶魔的眼睛,此刻正窥伺着我,可是也被我察觉到了。
      当那种笑容停止后,那只眼睛也消失了,柏舟开始继续与我畅谈。我感觉到他这次与我在一起时很开心,他雄心勃勃地展望未来:先放下架子挣到钱,再努力飞黄腾达把这丢掉的脸慢慢捡回来。我能感到此刻他有一种类似献身于某种艺术的狂热,并且好似已经洞察到了某种结果似的,不自觉中竟说着与台湾某女星类似的话。
      喝着酒,柏舟说他特别崇拜马云,虽然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以至于从来是能支付宝付款的地方就绝不使用微信付款,每天起的最早的他疯狂偷大家的支付宝绿色能量与鸡粮。他说他想要成为马云那样的人,我说他会成功的,我们干杯。
      柏舟说他觉得相比较阿里巴巴——淘宝改变了人们购物的习惯,他更看好蚂蚁金服——支付宝,因为这是一款绝佳的金融工具,从某种意义上增加了我国的人均负债率。这种“超前消费”有时被渲染成一种陷阱,可是在他看来,金融工具实则是实体经济发展的催化剂。“借呗”“花呗”触手可得的个人贷款,马云做到了央行没有做到的事……柏舟说得兴起,到后来竟然直接唱起歌来。
      唐柏舟的声音有些青涩,在我看来很适合在某种场合就着吉他弹奏去对着女生唱告白的情歌。他最爱听爱唱一首叫《Shooting Star》的英文歌,是美国歌手Owl City弹唱的,这首歌我们在寝室都听了无数遍了,优美治愈的歌词在两个吉他拨奏的乐句之后以一种悠远清畅的声音传递开来:
      Close your tired eyes, relaxing them
      【闭上你疲惫的双眼 放轻松点】
      Count from 1 to 10 and open them
      【从1数到10 睁开双眼】
      All these heavy thoughts will try to weigh you down
      【所有沉重的思虑都试图拖垮你】
      But not this time
      【但不会成功】
      Way up in the air, you\'re finally free
      【云端之处你最获自由】
      And you can stay up there, right next to me
      【滞留在此依偎在我的身旁】
      All this gravity will try to pull you down
      【所有的重力试图把你吸落】
      But not this time
      【但不会成功】
      When the sun goes down
      【太阳落下】
      And the lights burn out
      【灯火熄尽】
      Then it\'s time for you to shine
      【现在是你闪耀之时】
      Brighter than the shooting star
      【你的光芒将超越流星】
      So shine no matter where you are
      【无论你在何方注定闪耀】
      Fill the darkest night, with a brilliant light
      【让光芒驱散黑夜的阴霾,光彩夺目】
      Cause it\'s time for you to shine
      【因为现在正是你闪耀之时】
      Brighter than the shooting star
      【光芒堪比一颗流星】
      So shine no matter where you are, tonight
      【无论你在何方今夜 注定闪耀】
      Wooh wooh wooh
      Brighter than the shooting star
      【你的光芒将超越流星】
      ……
      唐柏舟的声音很适合唱这首歌,在反复的哼唱练习下他也唱的很好。原先他总是对我们说:“人生在世就要Shooting Star,射星!”我老是调侃他“老夫聊发少年狂,西北望,射天狼!”另外的室友更会咸湿地凑一句“老衲要;射;了”云云。
      其实唐柏舟犯了一个错误,我猜他可能是在幼时收到那种打击之时,就开始与自己结下射星的誓言,以至于当时有限的英语水平在不求甚解之下把Shooting Star的本意(流星)与西谚Shoot For The Star(志存高远)相混淆。我好几次萌生起想要纠正他的念头,可是后来都打消了。
      因为我意识到,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可能是嘴顺了懒得改了。何况每个受过心伤的人都会靠坚强的意志构筑起一个自圆其说的完整体系支撑自己走下去,即便里面有天大的谬误旁人也不应自许聪明地去点破,因为即使你只是将这个体系中看似无关紧要地细微零件更换一个,也有可能导致整个构筑的毁灭从而将当事人带入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
      命运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每一个偶然的选择中都蕴含着一种必然。在一个微小的谬误处,唐柏舟选择了Shooting Star,竟一语成谶。在我的人生中,他的生命就像是一颗划亮整个夜空的流星,一瞬而逝。
      此刻我和姬玲认出了彼此。
      唐柏舟在当上外卖员后不久,他就找到了这个女朋友,并带给我看过。我们一起吃过饭的,只不过那个时候姬玲并不是这样一身装束,她在那个早秋还穿着一袭天蓝色的裙子,长发如瀑搭在肩上,是那种笔直乌黑的青丝而不是现在满大街可见的烫染后的杂毛。当时的姬玲身材苗条,小腿很细很长,搭配一双黑色的罗马凉鞋,玉足显得又白又净。第一次见面当着唐柏舟的面我不好意思去端详她的面容,只在粗略几眼中感觉她五官精致,瓜子脸,反正是个美女。后来又见过几次,我才得以仔细观察,发现她的眼睛很好看,是秋水一样的,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情;她的嘴唇很厚富有血色,抿嘴而笑时有一丝高傲,说话时微微凸屈又显得性感;她的鼻子高挺,这让她整张脸显得高贵起来,而她的身材与衣着也配合着一股高贵的气息。
      说实话,我当时觉得她与我心中那些童话中的公主形象有些相似。带着对文字的敏感,后来我忽然意识到“姬”姓本身就是一种高贵,是上古八大姓,始于黄帝——黄帝长居姬水,姓姬。
      但是,在此刻这突兀的重逢中,姬玲没有和我多说一句话,可能因为她的单子多得送不完,所以她在这种繁琐的工作中已经养成了追求最高效率的习惯,她只说了五个字“加个微信吧。”
      但对于为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我竟然没有拒绝。或许每一个内心自诩为绅士的男士对于看似在受难中的女士提出的任何非原则性要求都会采取殷勤于默许的态度。然后我吃那份委地又起的外卖,经历了简短的午间小憩,又把自己埋入无尽的稿件之中,一直到深夜十一点。
      子时已到,这个一般人都上床就寝了的时间,我的手机急促震动,提示竟然有人对我微信转账。见钱眼开,我匆匆划开屏幕才发现是姬玲,她竟一口气给我转了2000元。
      我知道这笔钱的含义,这让我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如果她给我转20元,那么我可以理解为礼节性地赔偿我一下外卖落地的损失,可是她足足翻了100倍,那么只能有一个说法,她竟在替死去的柏舟还我钱。
      我怀疑有时命运中是否真的有某种必然,而我现在越发清晰地觉得我看到了它的倪端。有一些事件的发生纵使尽力用人类智慧的伎俩去阻遏,有时也只能得到暂时延期的结果。比如唐柏舟找我借钱这件事,虽然我在那次路边大拍档的夜宴上无意用沉默阻断了它的开展,可是其滥觞已在我和柏舟相识时就埋下伏笔。
      在汉语中,江河也叫“百谷”,因为水道只在山谷之中,在一个个水滴还没有汇聚起来的时候,它的流径就已经是注定了的。
      唐柏舟找我借钱,也已经是注定了的。只是可能他发生的比我设想的靠后,在我们毕业期年之后的那个夏天。唐柏舟找我借钱,我无法拒绝。我问借多少,他说两千。
      2000元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已约等于我一个月到手的工资,但是我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就微信转给了他,并且还问他够不够。人有时就是这么矛盾,理智也会被情感所左右。其实借出2000元我已是身无分文,我甚至都想象在单位食堂不开锅的周末我该选择哪一种泡面来果腹,却仍旧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兄弟之情,宁愿把下个月的蚂蚁花呗分期付款也要再均一些给柏舟。
      “够了”,柏舟回复并致谢。我其实不在乎他的谢意,我非常急切地想了解他借钱的动机。因为那时柏舟已经做了期年的外卖员。他聪明又勤奋,科学地对路线进行规划,这让他的业绩在我们这边配送站长期第一,还时常得到公司奖金。既然他已经有了不菲的收入,从来不大手大脚的他应该有了一笔不小的存款,那么为何他仍一时入不敷出呢?
      “不会是你女朋友怀孕了吧?”我开玩笑道。
      “你才怀孕了,我在家给电瓶车充电,没看着烧了,房东找我赔钱呢!”
      这确实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我想,在室内引发了火灾,就算过火不大,也得赔不少钱吧。可是到底是多少钱呢,我想发问,忽然又想起孔子“伤人乎不问马”的事迹,改口说道:“人没事吧?”
      “我没事的。”
      “姬玲也没事吧?”
      “她怎么会有事?我住我家,她住她家,你想什么在呢?!”
      当时我忽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是圣人心,也没有圣人的智慧,却想着重复圣人的事迹,以至以愚昧地臆断终结了一段聊天。纵然未必严重有损于我和柏舟的“兄弟”之情,可是这种语境下我已无法再用言语去询问那笔赔偿的具体金额。
      这就是那两千元借出的经过,从它出去那一刻,其实我的内心并没有期望着它能回来,反而还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如果它永远不回来,柏舟于我的四年恩情也能抵充勾销,我就能逃脱那种未知的恐惧——我真的是因为恐惧才有那样的企盼,谁知竟以一个无法挽回的结局来实现。
      柏舟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源于一次送外卖途中的交通事故。他的葬礼在家乡举行,我没去参加,因为太远,因为我忙,更因为我为当时有那种希望他永远别还钱的心态而陷入良心的泥沼,以至于不敢亲身去向他的遗体告别或是双足站在他的墓前。
      我本来总是力求站在心中道德的高峰上,可是这一次柏舟的死让我的内心世界发生了沧桑巨变,我所赖以立足的高峰一下子就沉陷到了地底,无边的大水汇过来,淹没埋葬我,我在那其中憋屈负疚却找不到出路,然后在一片空白中摒弃了良知的负重才又浮起来,通过构筑起另一个现实:这笔借款柏舟是没法还我了,因为是不可能找死人要钱的,而正因为他没还我,我们互有亏欠也就算是两清了——唯愿我的好兄弟安息长眠。
      自那以后我一直都生活在这种虚伪的自我构筑中,所以尚能心安理得地每天沉静看稿。可是这种虚伪的平静被打破了,姬玲竟然想将柏舟借走的钱还给我,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举动,对于我脆弱的心境无疑来说是釜底抽薪。我并没有确认收取,我想维持我现有的生活,可是却在微信的那一头催促,说这是柏舟生前就交代了的遗愿云云,可我仍旧没有勇气去点击。
      我心烦意乱,匆匆下班,回去之后一晚上也没有睡好,还做了那个难忘的神秘苹果梦。
      在现在看来,命运的征召又岂能容凡人违抗,这些只不过是浪潮前纷至沓来的漪沦罢了。
      第二天中午,我又在办公室审稿至饥肠辘辘,我的外卖刚下单不久,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让我下楼拿外卖。
      书中无日月,沉浸在文字中的编辑对于时间的把控是非常不准确的,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实际上如果我稍微清醒一点,就会知道外卖配送是不可能五六分钟完成从下单到送达的整个过程的。
      我下楼,又看到那个带着外卖头盔,半边脸埋在口罩里的瘦小身影。这样的装束使得她的头看起来较大,与躯干的比例显得很不相称,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急于还债以至于自作聪明的女人,此刻在我眼中却如同一个讨债者那样让人厌恶又恐惧。
      她的手上拿着一沓钱,红色的,粉色的,在她手中静静地被盈握住,有些弯曲了,像是一束枯萎的花蜷缩着低下了头那样含蓄。
      她笑盈盈迎上来:“怎么不过来啊,你的‘外卖’到啦,这是我今天清早去银行取的。”
      我有些想后退,或者直接跑掉,总归是一种极不自然的战栗从我的心灵传导到我的身体,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她却一步步走过来。我认为我或许可以退出一两步,但是终究也会无路可退,她的身上带着一种排山倒海的意志,我感受到了她小小身躯中蕴藏着还钱的巨大决心。
      我既然无法逃脱,就得说点什么:“不用这么麻烦啊,你这搞得太客气了。”
      我不是真的为了一句客套话,我是要启迪自己的思考。人在说话的时候思维就会运转,我要用一句话带动我那被停滞的思维,顺便用说出这句话的时间,想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
      “这现金我不能收,微信那钱我还没收呢,你现在把现金给我,我再把那微信上的钱一点,岂不是就得到四千块了,那你不就亏大了?”
      “这还不好办,你把钱拿着,然后当我面把转账那条消息删除掉不久可以了。”然后她就紧接着补充道:“何况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被道德捆绑住的我一下子变得束手无策起来,她也终于走到了我的面前。我仍是恐惧。
      她忽然把头盔取了下来,她说:“天气真热啊,快点拿着,我还要去送餐呢。”她的头发就散开来,她顺带着摆了摆头,发梢就抖了一抖然后归于平静。她的头发比我之前见到的变短了,但是仍旧很好看。
      或许是这炎热的天气,或许是我警惕的反应,令她开始着急起来。她忽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软带着温暖,但是却又体现着某种湿润,那是她烈日下流出的汗,但是仍旧是一种让人非常舒适的触感。她努力把我的手拽到胸前,让我的手掌朝上摊开,她要像把那沓钱塞我的手上。
      我在交手的喜悦中开始莫名地顺从了她,却又在钱交付我掌中时反应过来。我下意识忽然把拇指张得很开,钞票便从我的手中滑落,飘散。
      自掌中慢慢飘落的钞票,让我想到了“秒速5厘米”,这句话是用来形容樱花的飘落,也是一部文艺的日本动画电影的片名。此刻的钞落速度大概也是这样吧,很慢,让我足够看清她脸上兀现的诧异,一瞬而过的嗔怒,然后是俯身,我又看到了一丝美丽的轮廓,然后就是她的头顶,一缕缕青丝从一个白璧似的发旋放射出来,它们的末端在下降中微微翘起。
      她伏了下去,在地上捡钱。
      此刻我的心中忽然有一丝自责,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这样折磨她,只不过她忽然握我手让我有点出神,发怵中松了手。我赶紧俯身跟她一起捡钱。
      可能是为了将功补过,我认真地在尽我最大力气去捡,我完成了绝大半的工作。一张张崭新的钞票,用手在地上轻轻一搓就起来了,但是却多了一道折痕,摞起来比刚才的厚度更多。我准备把手中的钱交给她,她生气似的把她手上的那部分塞给我。
      可我真的不想要,带着刚刚捡钱的那一股激动劲,我也使劲地把钱还给她。我抓着她的手腕,我尽量避免再碰她的手,我有点害怕那种奇妙的感觉。
      一瞬间我们僵持不下,可是这是在我的单位大楼门口,外有行人内有保安,他们会看见我和一个女生似在争执推搡,这未免会有损于我的个人形象。虽然他们不一定认得我,可是自诩为绅士的我力求在任何人面前保持某种形象,绝不能在工作单位门口与一女子小打小闹,简直成何体统。
      男人就是这么一种生物,有时一瞬间,就会为了他们内心某种所谓的“尊严”受到损害而恼羞成怒。我又是一个热血的青年人,所以这种激动地情绪可能被表达得尤为暴烈。
      我想摆脱她,首先得保持一定距离,所以我猛地一推,可能也不是太猛,但我认为足以让她后退个两三步。可是她竟然在退后一步以后,像是故意似的膝盖一弯倒在了地上。
      “碰瓷”,我的脑海中瞬间想到了这么一个词,毫无疑问这就是碰瓷!
      一个成年人,不可能如此孱弱,即使她是个女生:她只需要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就可以完美地卸尽我推她的那股力。可是她却选择了下半身不动,任由上半身向后,用一种“倒地”的结果来报复陷害我。
      这样从旁人看来,是我放倒了她,别人可不管我那一下用了多少力,只有我和她知道那一下的轻重。可是在观众,如果有观众此刻看向此处的话,无疑就会给我打上“恶棍”的标签。
      这是多么有城府的一个女子,宁肯吃一点皮肉苦,也要苦心积虑地摧毁我一心所求的个人形象。我一瞬间对她充满了厌恶,我睁大眼睛,压低头颅盯着她,以显示出我内心的愤怒。
      我忽然又想到我仍有可以补救之处,于是又收敛了神情上前准备扶她起来。我向她伸出了手,她又用她那只手握住了我的手,又是那种让人恐惧又喜欢的触感。
      我拉姬玲起来,用力之下她受痛地哼了一声,我想可能是她着地时用手支撑,所以手腕轴气了,但也有可能是装作这般。
      她又站了起来,我帮她把散落的钞票捡齐,现在所有的钱都到了我手上了。
      “谢谢,”她对我说:“真的这钱你就拿着吧。刚才我摔倒了不怪你,是我自己身体不好。”
      她揉了揉手腕:“我戴口罩不是因为我怕被人认出来,是之前我动过大手术,免疫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在外面跑怕感染了。”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可是却像是泰山压向我。
      一瞬间名叫“羞愧”的情绪在我的内心膨胀开来。
      我很后悔刚才自负的臆断。我把她认成了一个我想象中的人。
      男人总是这样,他们可能利用理性能探知客观世界,但他们总是自以为认清了女人。特别是像我这种单身青年,往往更忽略了女性的复杂性。
      忽而又有一种感动,她本来就是如此不容易,还专门来给我送钱,而我却又这般为难她伤害她……
      “对不起!”我发自内心地向她道歉,内心在飞快地思索任何补救的方法。我一向认为“对不起”只是某种言语上的慰藉,并不能实质上的弥补受害者的损失。所以我从来都信奉这么一句冷血的话:对不起有用要警察干嘛。
      可是我也并不排斥对这三字的使用。这三字看是简简单单,但却含很多东西,能在一个充满矛盾的情景下显示出一个人的修养,品质,习惯。一句“对不起”能化解生活中许多细微矛盾,解决许多潜在问题,人们在某种浅浅相包容中得到普遍的和平。
      我不知道我能为她做点什么事,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就是带她去看看医生,诊断一下刚才事故的受伤情况。
      “你的手刚才摔得要不要紧,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不去,我刚才还接了附近两个单子。”
      “那我就替你去把单子送了。”
      “你会骑电动车吗?”
      “会骑自行车。电动车不就是自己跑的自行车吗?”
      “那你也不认得路啊?”
      我举起我的手机示意:“我可以导航的,我有手机地图。”
      姬玲却摇摇头:“导航没用的,有些小区写字楼,不熟路根本不好找,到时候都超时了。”
      我听了有些沮丧,似乎我除了道歉,其他方面也于事无补。当一个男人发掘自己于某事,特别是有关于一个异性的,无能为力时,他的心中都会有一股淡淡自卑油然而生。
      可是我从来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总在极境中追求某种极致的可能,故而有时显得强迫。我认为这是强大的理性在驱使我,以至于有人评价我的强迫来源于我是处女星座时,我总是对这种观点表达不屑,并且也会对这个人表示不满。在我看来,随口脱出主观唯心的论断,是他们不善用脑的表现。现在的科技既已破除了迷信,却简单不加思考地以星座来划分人的性格,通过臆断给人先入为主贴上不实的标签,无益是一种摒弃理性的愚昧行为。
      暗中绞尽脑汁,我竟一瞬想到了一个凑和的解决方案,我来开车载着姬玲,她来指路。
      我将方案以一种建议的语气提出,姬玲想了想同意了。可是我显然还是不够明智,竟忽略了一个重要之处,外卖电动车通常是一人座的,后座已被用来放外卖箱。
      我走出单位大门,姬玲的电动车就停在路边。
      这是一辆有着流线型的外形的黑色旧车,车架前后老化的塑料挡泥板上已经布满了泥灰,车头前挡板左右个一个楔形大灯,好似一对充满觊觎的眼睛。但是有一边的灯罩上已有裂纹,所以独眼的窥伺更令人心生恐惧——其实我真的没有骑过电动车,这恐怕是我一次逞能的尝试,但是我不想让姬玲知道。
      于是我努力让自己跨上了座椅,它被PU革包裹着,不软不硬,但是有一股暖意从我身下传来,不知是太阳的炙视还是姬玲留下的体温。姬玲把头盔取下来套在我头上,这头盔也也是带着一股潮热……我的意淫被屁股上愈发明晰的灼热感打断,我明白了:这座椅就是太阳晒的,但这头盔确实应是她的温度。
      姬玲的头盔带在我的头上竟然大小刚好,可是面相方正的我头也不小,可是姬玲也不是大头娃娃——那么她平时为何带着大一号的头盔呢?
      “你的头很大嘛,带这么大的头盔,我带了都有点大。”
      “我带了也大,但这是柏舟留下的头盔,他出事那天带的是防风帽。”姬玲声音低了下去:“如果他那天带的是这个头盔的话,说不定命就能保住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戴好头盔我们快出发吧,好好开车,这个头盔会保护你的。”姬玲显然想从某种悲伤中挣脱出来。
      我和姬玲只能用一种危险的方式在骑乘这辆电动车
      ——我用双脚跨开夹住座架左右装饰板,双手谨慎地捏紧龙头,双臂小心翼翼地伸缩控制方向。
      而姬玲,就只能窝在仪表盘下的踏板上——她背朝我,身子叠得低低的,双手紧紧地扒住车架边条,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蹲在车上那个通常是用来带宠物的地方。
      我带着柏舟的头盔,骑着姬玲的电动车行驶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
      我很紧张,电动车跟自行车还是有差别的,它的动力很足,只要我将把手轻轻一扭,就能感觉到一股明显的加速度。
      我不敢将电动车骑得太快,以免发生了危险——我有头盔,可是姬玲没有。
      可又不敢骑得太慢,以免超出了外卖配送的时限,只能选择在直线上尽量提速,而在拐弯的时候要减速——减到跟人走路差不多的快慢,来保证转弯的平稳,以防姬玲被过弯的离心力甩了出去。
      我整个上半身伏在龙头上操控,姬玲就在我的身下,整个瘦小的身躯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像是一只小动物——对,就像是一只猫那样,透露出一股机警的可爱。
      她的手时而撑着踏板处的两边,像雏鸟低展的翅膀那样;时而抱着电动车的前板,如怀抱桉树的考拉一般;时而吊勾着仪表板,同挂枝的猿臂如出一辙……我知道这样乘车很难受,她不停变换着各种姿势,就是为了让自己僵持的身子好受一点,我开始有点心疼她——我突然想摸摸她的头。
      她的头顶正对着我,我的眼睛向下一瞟即可看见,头顶正中有一个大的发旋,一缕缕青丝就顺着它扩散低垂下去。这是一头乌亮浓厚的美发,虽然比从前短了,但披肩的长度也恰到好处——迎风几绺翻飞,有一种跃动的美感。
      可我还是管住了我的手,囿于那“授受不亲”的古训。
      但我这个编辑同作家一样,在长期与文字打交道的过程中,常是对自己的语言水平极其自矜的,所以我决定用言语逗趣、宽慰一下受难中的女士。
      “姬玲,你这个车好得很呐!”
      “就是个二手电动车,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钱,哪里好了?”
      “你不懂,你听我给你说呐,你这车起码有三大优点!”
      “哪三大优点?”
      “第一,三百六十度全景天窗,让你在驾驶中亲近旅途!”
      “第二,超大独尊驾驶座,配上奢华皮座椅,挤挤也能带个乘客!”
      “第三,双手平行式方向盘配上无级变速手上油门,驾驶方便!”
      “你的这张嘴可真能吹啊。”姬玲听了笑着扬起了头。
      “那不谈啊,我可是编辑啊!”我笑着回答。忽然又说:“咦,我还发现了第四个好处。”
      “什么好处?”
      “这车还有真人4D语音导航仪,有嘴没有指不到的地方,路上无聊还可以陪你聊天!”
      “导你个鬼啊!”姬玲听了嗔笑道。
      “你这宝贝车可要保护好了,你要小心一个人!”我接着说。
      “小心谁?”
      “窃格瓦拉。”
      “窃格瓦拉是谁?”
      “窃格瓦拉是一个有名的贼,他专门偷电动车。”
      “那他没有被抓起来?”
      “他被抓住很多次啦,可是他喜欢进看守所,他觉得回到那里像是回家了一样。”
      “怎么有这种人,他怎么就不肯工作呢?”
      “他就不愿意工作养活自己,他有句名言——”
      “什么名言?”
      我尝试着把新闻视频中窃格瓦拉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不可能打工的,做生意又不会做,就是偷这种东西,才能维持得了生活这样子……还有他在看守所里说:‘进了里面去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在里面……’”
      “天呐!”姬玲感叹道。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骑行中迎面吹来了风,一切真实的想法像风一样无法挽留,不经意一张嘴就从我的口中逃逸了出去:“姬玲,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奋斗终身,有人不奋斗也想要坐享其成,更有人不奋斗更没有想法、破罐子破摔。人与人是不同的,像你,像柏舟这样能放下身姿送外卖的,说实话我是很敬佩的,你们就是第一种人。”姬玲没有说话,我意识到或许我不该提起那个名字,连忙接着说道:
      “我最痛恨的是第三种人,他们没有力量更没有野心,自甘堕落。在深圳有个‘三和人力市场’,里面有很多网上有名的‘三和大神’,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身份证,身背债务,与家人鲜有来往,工作一天玩三天,浑浑噩噩中虚度年华……”
      “他们真可怜……”姬玲说。
      “是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是我不恨。他们的生活中一定是少了一缕光,所以才甘愿呆在黑暗中吧。”姬玲淡淡地说道。
      我一下子愣了一下,我诧异于姬玲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有哲理的话,我想到了这样一个场景:
      有些人失足堕落无底的深渊,他们在坠落的途中,四周除了黑暗与虚空,什么也没有。因此他们可能刚开始时还感知得到自己的处境,但久而久之在那个环境中他遗忘了深渊外的世界并以深渊为自己的世界,他被深渊吞噬同化了,他即是深渊……
      可是如果此时有一束光自上而下穿来,打碎黑暗与虚空,他们就会在一个激灵中产生一个参照,从而恢复身堕深渊的自我意识——只有认识到了深渊,才有可能从内重新爬出来。
      一旦把思维引向“堕落”这个概念,我内心一下又闪过那个自律向上的“清教徒”唐柏舟的身影……它本来已经趋于模糊,可是此时又逐渐在我心中清晰了起来,可我此刻却力求这种带着伤感的思维扼住,以免影响到了我的新手驾驶。
      所以我继续跟姬玲谈笑:“窃格瓦拉出名以后,还有人臆造了一个梗,说他要是以后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你猜他会怎么告白?”
      “怎么告白?我爱你?”
      “这三个字肯定是有的,这是普遍性,我问的是特殊性嘛。”
      “猜不到。”
      “他会说:‘我偷电瓶车养你!’”我笑着解释道。
      姬玲一下就笑了,可是她的面部肌肉一动,那些细小的汗滴就汇聚起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我继而在端详中发现了她脸上某种扭曲的痛苦神情,不由得让我的心产生了一种兼有怜香惜玉与疑惑不解的悸动:从过去的照会和柏舟零星的描述,她的家境应是极为殷实的。为什么我印象中曾经公主一样的女孩,现在成了一个外卖女骑手……
      后面的骑程多半在思考的沉默中度过,好在思想开一些小差并没有影响我的驾驶,我和姬玲安全而及时地将外卖送到了顾客手上。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有一个顾客在写字楼的10楼,我去的时候电梯挤不上去只能爬楼道间,虽然楼层不高,但是却着实让我这个缺乏锻炼的人双腿肌肉当天都处在一种酸疼之中。
      后来分别时,我坚持要把姬玲送回家,她委婉地拒接了,选择自己坐车回去,将电瓶车先寄存在我这,约定等她手好一点就来取。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送一个女人回家。
      她是一个高贵的大小姐式的年轻女子,我将她送到了那富丽堂皇的豪宅院外,她对我说她身体有恙无法独自上楼。
      于是我抱起她穿过别具匠心的庭院和金碧辉煌的大厅,沿着一条阶梯向上爬。这阶梯无穷无尽似的,起初很轻松,可是越来越令人透支,我的腿开始打颤,每一步都异常酸楚……
      最后我在满头大汗的惊悸中醒来。
      虽然没有休息好,但是由于是一周工作的开始,第二天我还是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姬玲又打电话过来。经过那一次后,我已经给她的电话修改了备注,她再也无法骗我去取外卖了。
      结果她又故伎重演“您的外卖到了!请到楼下取餐。”
      所以我也装作没认出来,说:“好的,稍等一下马上下来。”然后捎上了姬玲的电瓶车钥匙下楼。
      姬玲在楼下等着我,她手上拿着一个文件袋。我将车钥匙交给她,告诉她电瓶车就停在单位门口,她收过钥匙的同时将文件袋交给我。
      我好奇地打开瞄了一眼,发现是一沓A4纸,同时发问:“这是啥?”
      “这是你的‘外卖’啊,编辑同志,是精神食粮哦!”姬玲笑嘻嘻地说:“我尝试写了篇小说,你帮我看看吧。”
      “好的,”我调侃道:“想不到你还会写小说,写得好才能出版哦,我可不卖书号,写得不好就丢进垃圾桶里。”
      “随便你啊!”姬玲听了突然作出生气状,一句“再见”就转身走了。
      这女人真是神经质啊,我一边心里抱怨一边将文件袋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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