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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两条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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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中,烛火明明灭灭,窗外满月清明。
我抬起手,那烛火彻底熄灭。
“我能帮你什么吗?”小火花问我。
“你…”我看向他,“化为猫,躲在我的肩上。”
“好。”他答应着,“等等…我要怎么变成猫啊?”
“在脑海中想着那猫丹的模样,而后默念为师前几日教给你的心法。”
“好。”他端坐着,闭上眼,一副认真的样子,嘴中默念,“天地乾坤,万物化归。”——
“喵”
他化为猫,蹿入我的怀中。“怎么这么冷?”
小火花从怀中跳到我的肩上,“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气候。”
“满月之夜,他们要从这里出去,沙漠和江水颠倒,自然寒凉。”
“那他们怎么出去?”
“他们是鬼尸。”我说着站起身,“生前怎么死的,现如今当然就怎么离开这里。”
“对了…陆审言和宦游他们呢?”
“自然在滕王他们那儿。”我走出小殿,“等会儿,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说话。”
“好。”
我带着肩上的小火花走到沙丘上,满月显得尤其大,就好像触手可及一般。
“手可摘满月。”小火花抬起猫爪比划着夜空,“这满月也太大了。”
他接着说道,“而且也很柔和,一点儿都不像是会发生大事的感觉,就连风都变小了。”
“满月和风之所以柔和…”衣袍迎风而飘荡,“就是为了告慰迷路的亡魂。”
我眯起眼,看向逐渐响起摇铃声的远处。“待到亡魂归来,满月便也沉落。”
“叮铃” “叮铃”
从沙丘上向下眺望,一行人马浩浩汤汤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马车,马蹄声不紧不慢,如同木匠的刀敲在木头上的闷响。
马车上的摇铃发出叮当之声,不清脆,甚至算得上沉重。
马车之后,是大批人马,甚至可以说是铺张,马上的人都穿着铁甲,在月光下反射银色的光亮。
“你那个黑人徒弟。”
小火花一眼就看到了惊物候,“其他人都能看见脸,到他那儿像是只剩下了头盔,这也太黑了…”
马车队行进着,大概有上百的铁骑,而人马之后,有一条长绳——
长绳一头绑在马上,还有一头拖着两个昏迷的人,在沙漠上拖曳,划出两道沾着血的长痕。
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时不时碰撞到一起,磕磕撞撞,正是宦游和陆审言。
“他们也太惨了。”小火花低声说道,“真当他们是牲畜啊,被拖成这样。”
“走了。”我开始往沙坡下走。
“走去哪儿啊?”小火花坐在我的肩上。
“我们要跟在马车后。”我抬起手,把一张黑符贴在他身上,“这是敛息符,我们混入他们其中,不会被发现。”
循着夜色,我和小火花踏入车队中,周围浓郁的尸气密不透风。
小火花抽了抽鼻头,想要打喷嚏。
我及时抬起手,捂住他的口鼻。
身旁骑在马上的铁骑兵注意到我异常的举动,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我。
小火花僵硬地趴在我的肩上,连扬到半空的尾巴都不敢动弹,定在半空。
我目视前方,小声地呼吸。
铁骑兵低下头,侧过身体,将戴着头盔的脑袋凑近我们——
尸气吹拂,他的喉咙中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逐渐靠近我。
他凑近我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响起了马蹄声、厮杀声,和将士的嘶吼声。
还有漫天的血。
“咯咯” “咯咯”
尸气渐淡,那个铁骑兵收回身子,慢慢坐直回到他的马上。
但马这么一颠簸,他的左胳膊发出清脆的响动,如同竹枝脱节般,他的胳膊掉了半截到地上,溅出青色的液体。
断臂滚动,马蹄直接踩在上面,把胳膊踩得粉碎。
马车继续前行着,我缓慢地越过一个个铁骑,靠近那辆马车。
马车上的纱帘被风吹起,两个人影在其间露出轮廓,最能看得清的就是他们的靴子。
四只脚,直直地钉在了马车板上。
沙漠的燥热气越来越淡,而寒凉的水汽也越来越明晰,我几乎能闻到江水的味道。
小火花被冻得已经开始浑身发抖,紧紧地靠在我肩旁取暖。
水流声越来越清晰。
但在江水更早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另一对人马。
他们也坐在马上,扬着马鞭,穿的是唐代边塞地区突厥的戎装。
与身后的铁骑兵不同,突厥兵只是虚幻的影子,在月光下沉沉浮浮,如同水面般漂浮。
“烽—火—照—西—京”
从马车内传来百夫长沉缓的吟唱声,有如指甲滑动木头班沉钝。
随着他这句,身后的铁骑们纷纷拿起手中的银刀,也包括我那失去意识的三徒弟惊物候。
马蹄在沙地上刨坑,对面的幻影之军也逐渐汇聚在一起,举起长刀,两派对峙,蓄势待发。
百夫长掀开帘子,站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还是民间传说的那副模样,细长上挑的眼,终日不脱下的盔甲。
他立于车板之上,缓慢开口。“杀。”
这一句令下,风彻底喧嚣起来,沙地开始震动起来。
身后的铁骑军一个个勒紧马绳,马嘶吼着扬起马蹄,刀剑相见——
宦游和陆审言昏迷的躯体依旧在地上被拖曳,从我面前划过。
我伸出手,黑符卷成针状,从中直接截断长绳,他们两个无知觉的身子一震,摔入尘埃之中,从沙坡上滚下去,如同两个滚圆的桶。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刀戈相碰之下,小火花的声音几乎被湮没。
他说完后,很快用爪子捂住自己的嘴,一脸懊悔的模样。
“没事,你现在说话他们也察觉不到。”我说着,“百夫长生前是把守边塞的兵士,死于战乱,为国捐躯。”
“那他为什么成为恶鬼了啊?”
“当时那场仗之所以输,就是因为当时的国君过于昏庸,竟然听信谗言,不派援兵,让他们这几百个铁骑兵被敌人围攻,最后全军覆灭。”
“所以怨念十分庞大。”
幻影和鬼尸相交错,我和小火花都远远地看着,那些幻影虽然只是影子,但是当长刀之影落在鬼兵身上的时候,却是尸液飞横。
脑袋、胳膊,四肢落在地上——
幻影之军手执长刀,杀得四处凌乱,满月下,沙尘一阵阵跃起。
鬼兵败得毫无还手之力,就像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而百夫长,就这么背着手,看自己的铁骑一个个被砍碎。
“他们这样…”小火花凑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就好像是故意这样,有点儿像演戏。”
“聪慧。”我点头,“他们只不过是在重演生前的光景罢了,亡魂在祭祀自己生前的怨念。”
“真可惜…铁骑兵保家卫国,如果不是因为昏君,也不至于如此残败。”
“没有如果,潮起潮落。”我迷起眼,“这就是因果。”
鬼军一个一个倒下,最后竟然只剩下惊物候一个人。
“不好。”我说道。
“只剩下惊物候了,那个叫百夫长的要拿他干什么?”
“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我扬起手,黑符在指尖旋转,而后卷成针状,“嗖”得一声破空而出,射入惊物候的脖子后中央。
他陡然身体颤动,恢复神识,不解而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是哪儿…”
但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眸子再次被青色的烟气所笼罩。
“百夫长在操控着他。”
“那你不如趁着现在杀死百夫长。”小火花说道。
“还不是时候。”我摇头,“你三师兄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我话音落下,惊物候从马上越下,开始如同傀儡般缓慢地走动起来。
百夫长操控着他——惊物候现在就是百夫长,亦或是百夫长的怨念和执念。
他拔起沙坑中的一个旗帜,上面刻着象征着一个朝代繁荣的图腾。
他一个人站在沙地上,面对的是几百个对他虎视眈眈的敌军。
下一刻,惊物候举起手中的刀,疾速地跑起来,马蹄声嘶吼,那些幻影包围住他,举起长刀,全都要刺在他身上。
鬼兵流的是腐臭的尸液,可惊物候是个人,流的是真真切切的血。
但他却如同失去了痛觉,一边挥舞长刀,一边抱着胸中的旗帜往沙坡上爬。
幻影之军跟上来,直接射箭射入他的后背,震得他整个人趴在地上,还没有等他爬起来,另一只箭便有破空射入他的体内。
惊物候开始爬动,他流着血,却拖中箭的身子慢慢往上蠕动。
就连敌军也看不懂他这么做的意义,疑惑地放下箭矢。
惊物候一步、一步地爬到沙坡的顶上,风卷着沙尘呼啸。
他的嘴唇因为疼痛不断颤抖,但他却硬撑着站起来了——
百夫长凝视着他,而他的身后,就是触手可及的满月。
“啊——”
他吼叫出了声。
那一刻,百夫长成了他,他也成了生前的百夫长。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用力地插在沙丘上,虽然身上如此狼狈,但他还是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朝沙丘下的敌军大喊。
“天佑我大唐繁荣昌盛。”明黄的旗帜于半空飘扬。“我百夫长!宁死不降!”
“天佑我大唐繁荣昌盛!”
久久不绝。
喊完这最后一声后,惊物候如同当初的百夫长一般,扶着旗帜慢慢倒下。
最后昏厥在地上。
只剩下扑朔的北风——
随之,幻影之军化成光影,缓慢消失在满月之下。
百夫长站在车上,久久凝视那顶旗帜,身后那些被打得破碎的鬼兵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拖着残肢重新爬回马上。
“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我低声对肩上的小火花说着,“他们终究是放不下。”
“前世为忠,那为什么化为鬼后,要戕害后人”小火花问道。
“因为...”我看着负手而站的百夫长,“这个人间终究不是他的大唐了。”
言语间,寒气越来越重,江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那月色,也越来越低垂。
“百夫长...”滕王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该走了。”
“嗯。”百夫长最后看了一眼旗帜,掀起帘子。
坐定后,鬼兵吹响号角,滕王一声沉厚的吼声。“抬-水-轿。”
水声卷袭而来,沙丘的尽头,铺天盖地的江水顺势而来。
“莫狂澜...”
小火花话没说完,我已经开始动作,扬起手,背后的黑符聚集在一起,环绕、纠集...
江水呼啸扑来,在它彻底扑向我们之前,黑符化为三条玄带,以风的势头往外蔓延,猛地叼住我那三个徒弟昏迷不醒的躯体。
水“啪”得拍落,而那一瞬,我也把手中的玄带大力拉回。
他们三道躯体浸入水中,连接在三条不同玄带的末梢。
我将玄带系在腰间,拖曳着他们往前走。
江水凝重,走起来十分困难,小火花紧紧地拽住我的衣领,生怕被水冲走。
马车在水中慢慢行进,铃声阵阵,水中多了许多水鬼,他们个个游到马车旁,举起手支撑住马车底。
“这么多鬼东西。”小火花说道,“他们在干什么”
“送滕王出境。”我言简意赅。
水鬼一个个从水底钻出来,他们从我们身旁经由,有几个注意到我们,用空洞的双眼盯向我们。
水鬼慢慢地靠近我,但闻到我身上的气味后,害怕地往后退,立马游走。
“有些不对。”我眯起眼。
“怎么了”小火花问道。
“规模太大了。”我低声说道,“如果是寻常满月夜,不应该有什么大的铺张。”
“你是说,他们在准备着什么大事儿”
“也许是...希望只是我的错觉...滕王和百夫长只是两个鬼尸,除了杀人布阵,也没有其他本事...”
江水摇曳,我那三个徒弟被水草缠绕住,在水中上上下下,沉沉浮浮。
我用力拽出玄带,继续跟上马队。
水中的光越来越暗淡,铃声也越来越悠扬辗转。
而与此同时,我肩头的负担感也越来越大。
“小火花...”我问道,“你怎么越来越沉了,这一路上,为师的肩头也越来越重。”
“嗯”他不解地伸出爪子,仔细地看了看,而后发出一道短促的“喵”声。
“莫狂澜...我确实,好像...变大了点儿...”
他本来只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团子,现如今慢慢变大,已经有了普通猫崽的大小。
“怎么回事儿”他不解地问道。“这水能长个子?”
“应该是猫丹。”我应道,“在我体内存了一个月,该是吸了不少修为。”
我这么说着,前面鬼军停下了行进的步伐。
昏暗的水色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滕王从车中飘出来。
不知道他干了什么,水面上开始升腾起一个小光点,随着他的吟唱,小光点越来越大,最后变得有满月大小后,整个水面就显得清晰而宽阔。
滕王的真容也变得十分清楚——
他也与民间传说中的描述毫无两样,果然是‘一身书生打扮,手中单字折扇。’
跟着亮光一起浮现的,还有偌大一个八卦图,浮在江水之下,黑白交融,散发着巨大的灵气。
压迫感从下往上而来。
滕王合并手中的折扇,在水中划出一道水痕。
“狂澜山主,久仰大名,今日我们总算是见到了。”
他这么说着,缓慢转过身,眼神直接盯着我和小火花两个人。
“哪里。”我随性而笑,“只是一荒山山主罢了。”
“狂澜山主谦虚。”他说道,“山主这次来,是嫌我在沙丘境时招待不周、来征讨我来了?”
“确实招待不周。”我笑道,“但我并无征讨之意,只是想来看看这隔空招待我们的两位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罢了。”
滕王伸开手臂,把脸凑在光亮之下。“狂澜山主可看清楚了,在下和百夫长都是一介鬼夫,容貌粗鄙得很,不主动露面,也是怕脏了山主的眼。”
“百夫长我不知道,但滕王你好歹是九州公子榜上的第七,哪里有什么粗鄙之说。”
“说到这个,没曾想在下和七这数倒是缘分颇深,头七化为厉鬼,现如今是九州恶人榜的第七,又是这公子榜的第七。”
他说话间,我腰上的玄带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似乎是那几个藏于江底的徒弟逐渐苏醒。
“要说世间的公子,无论是天上和地下,谁不知道老山主呢...”他展开折扇,微笑地看向我,“我是说九华山原来那位主儿,您的师父——黎。”
无论多少次听到这个字,心中还是一颤。
明明那人已经死了将近万年,但还是阴魂不散,处处都有他,处处不离他。
“当年你的那师父,可谓是好不威风啊!”他越说越激动,扇子直比划,“天上地下,有几个不知道他的名声,又有几个不崇敬他!”
小火花感受到我的异常,“喵”得一声,用尾巴甩开他手上的折扇。
滕王弯下腰,手在水中划出一道痕迹,接住那扇子,收回自己的怀中。
这才抬起眼看向小火花,眼神阴鸷却赞叹道,“狂澜山主果然是狂澜山主,就连灵宠都这般非同凡品。”
“算你识相。”小火花发出声音后不适应地咳嗽了声,自言自语道,“我的声音怎么也变了...”
“竟然还会说话...”滕王惊异地瞪大眼,伸出手想要摸小火花,被尾巴扫开。“果真不是凡品。”
他说话间,我腰间的玄带愈发晃动,徒弟三人的活气也顺着黑符爬上来。
与此同时,脚底的八卦也开始旋转,从黑到白,再从白到黑,灵气蓬勃得不像话。
滕王低头看向八卦,再抬头看向我,“狂澜山主,我们也不绕弯子,你就说说,怎么才能放过我们吧?”
“简单。”我笑道,“把灵力全数交予我就行。”
“山主怎得换了个方式?”他用扇子捂住嘴,“从前你都是收徒,所以我和百夫长还思寻着,你莫不是要把九州十恶、除你以外的九恶都收入旗下呢...我们都做好喊你师父的准备了。”
“承不起。”我勾起唇角,看向他扇子上的“腾”字,“再说了,徒弟太多了,也是麻烦。”
可不是麻烦么——腰间的玄带随波飘摇。
“那山主也不能想着夺走我们的灵力啊,我和百夫长是两个鬼尸,失去了灵力,最后便只剩下残废的骷髅架,到时候一个浪骨朵拍过来,我们可就散架了。”
“你说得极是...”我打量着他,和他相视而笑,“可你们散不散架又和我有何干系。”
这句话出来,滕王的脸色果然变了,笑僵硬住,扇子也“唰”得收起。
“莫狂澜,我敬你是个鬼怪,才叫你一声山主,不要给脸不要脸!你看看你现在,竟然为天庭卖力气,怎么一个丢脸!”
“嗯。”我漫不经心地附和他,“确实丢脸。”
“要是你师父在天之灵知道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看你呢!”
“不要再提他了。”我瞥向他。
“怎么,山主也知道愧疚?你师父要是知道自己的徒弟竟然成了天庭的走狗,还不得气得从阎王庙爬出来...”
他话音未落,我伸出手,猛然掐在他的脖子上。“我倒是希望他爬出来...”
“莫狂澜...”他的身子被我掐得悬在半空,不断抖动着脚,“你放开我...”
扇子落入水中。
“我按照辈分,你理应该喊我一声老祖宗...按照修为,你也应该对我八拜九叩...”
“咯噔”“咯噔”
他的脖子被我掐得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脸色从苍白变成绛紫。
“小辈不懂事,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要帮着教训教训。”
“喵”
水中划来一道影子,如同鲛人般游过来,冰凉的手握在我的手腕上。
“山主,息怒。”
我侧过脸,看向百夫长细长的眼眸,他一身铁甲,神情肃穆。
“滕王出口不恭,我代他道歉。”
我和他对视,其间隔着幽幽水光,脚下八卦依旧在不断转动。
片刻后,我缓缓松开放在滕王脖子上的手。
“跟你们玩了一个月的躲猫,老朽也乏了。”我看向他们两个。“给你们两条路。”
“第一条,自废灵力。”
“第二条,我废了你们的灵力。”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