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情》宋雁来

2、小引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冥冥此间，生其阴阳。阴阳相辅，八卦相成。乾坤坎离，震艮巽兑。阎魔罗闍，执其一簿，名曰阴阳。阴簿主死，阳簿主生，判官执笔，书其凶相。八卦极像，诞为八神。灵取此珠，取生掠死，生灵涂炭。”

　　阴阳簿，至阴至阳之物，冥界所持已久，据其考证，因有绝对强大的能力可以主宰人的生死，一度列为凶物。阴阳簿于两百年前七月十五日鬼门大开之时，同判官笔一并落入凡间。

　　以上，摘自蓬莱仙阁藏书阁禁书《冥录·冥器》简章。

　　蓬莱位于渤海之上，四周常见雾气缭绕，在海市蜃楼中更是飘渺难见其实，隐匿于海上群山，岛峰顶部可达天穹。山体周围有十大浮岛，浮岛中央为三大主岛，礼乐之师与众徒弟一同居于星星点点散落的轩榭。药阁，剑阁，琴阁，藏书阁为蓬莱四大仙阁，四面环海的位置得天独厚，自古来是修炼的绝佳场所。

　　自神历记载的近万年来，蓬莱便掌管神珠的即位与保存，但经百年前的一场浩劫后，封印被解，神珠被夺，蓬莱的掌门也杳无音讯，散落于各地的神珠碎片至今未完全归位。众说纷纭至今，也未有新任掌门即位，本在民间扑朔迷离的蓬莱仙岛，竟在无从说解的境况下，有了衰败的意味，令人扼腕叹息。

　　蓬莱的藏书阁分为外阁与内阁，外阁供蓬莱众弟子与众仙师查阅参详，而内阁是禁止非允许之人入内之处，内室的层层封印奇特复杂，玄妙的秘法巧妙维持阁内的平衡。内阁中的书多是记录三界之事，机密便自然划入禁书之列。

　　内阁中的禁书有特定的封印，被悬挂于阁顶的禁书外的秘银锁外锢有质地坚硬的黑曜石，每层封印间都有极薄易碎的麒麟漆，若要开封必要有蓬莱特有的秘文传输方式，若有一层错误，封印便全盘重启。

　　俯首于横桌前的男子是偌大书阁中的唯一人影。他的眉峰上挑，缀上远山不忍罹落的烟霞，燃地正浓烈；眼角是霜，却在深邃位置绣拢炽热的月光，醉进紊乱的云翳；骨中嵌入方刚的气息，同高远的天空作比。点一盏灯，他的黑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如一匹上好的锦缎。他一身黑色绸缎，袖间纹着蓬莱特有的仙印，即使是居于凳上，也能体现出他身材的高颀。

　　他的手中执着一本薄书，蝉翼般的书封古老而脆弱，但其中的章节却列地详尽完整。男子的视线始终不离书页，眉头紧皱着，像正思索着什么令他费解的事。他如天神雕刻般的绝 美脸庞此刻却笼罩阴云，刀锋般的薄唇紧抿，侧脸上是灯光的剪影。

　　倏地，他的睫毛随双目轻微颤动了一下，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放松般，他的唇畔勾起一个向上的弧度。他若有若无地向内阁大门的方向轻抬双目，便继续将书往下翻，却开口启齿道：“朽瑟，垂翁来找过我了吗？”完言，却是无事发生过般。

　　本还准备蹑蹑躲身进入内阁的男子闻言，动作猛的一滞，趁他没有抬头看自己时悄悄翻了个白眼：“这你都知道是我？”

　　“你那翡翠连着铃铛，几百米开外都能听到你身上叮铃当啷。”男子将书小心翼翼地合上，对着朽瑟扬了扬好看的眉毛，“都跟你提了好几次了，你那宝贝翡翠能不能放好呀。这蓬莱你也是无人不知的身份了，没必要这么张扬罢？”

　　朽瑟是蓬莱三尊中的莲尊膝下的二弟子，却独独偏爱与他这个对学习兴致缺缺的弟子一道。先前他还曾担忧会落得个近墨者黑的说道，却不知怎么，莲尊脾性也怪，倒不曾往这方面想，也是让他委实对莲尊改了观。到后来才知莲尊教导弟子也是放任，与朽瑟的关系才渐渐好了起来。

　　便是见了男子这嬉皮笑脸的模样，常人总之是会恼的，但朽瑟早已习惯，只偏头“呿”了一声，扬眉言道：“垂翁到处找你，我本想溜开，没曾想被他发现，但还是没把你供出来。他说你再旷课，就告给你师父。到时候啊，上仙都救不了你。”

　　这男子便是蓬莱的上尊者岚梵的唯一弟子，名叫杨耀。岚梵上仙生性凉薄不近人烟，多年于蓬莱掌事，在前任掌门之后传言他会继任，却始终未见他坐上掌门之位，而对这弟子也是委实放任却护短。杨耀在蓬莱横冲直撞已有多年，却没见岚梵对其有所管教。但仙师们的课总没有不上的理，若垂翁真真将这事告上去，岚梵若还当云烟般不管顾，他那几位师叔应是要对他管教，这便免不了了。

　　杨耀的面上终于是多了几分拘谨，倒也是难得对此有所忌惮了，手便不自觉的扯了扯朽瑟腰间的束带，语气间仍然是理直气壮的：“我不也没偷懒嘛。”垂翁作为仙师，本应是能进入内阁的，但恰恰在前一段时间将翡翠丢了，而这事又恰恰被杨耀知晓了，还算是从中捡了个便宜，想要逃课便自然到了内阁。

　　进入内阁需要有藏书阁颁发的律令，标志即是一块上好的翡翠，没有律令门口的守卫便不会放人入阁内，这是早便传下的规矩。杨耀虽极承他师父的面子，但总归不够几分资历，便在岚梵这处多次相求，才从他师父那取来了岚梵的那枚。岚梵身份特殊，带着他的翡翠杨耀还颇耀武扬威了一段时间。尔后便自觉没趣，只当这是进出内阁的工具了。

　　“看什么呢你……”

　　朽瑟刚欲要取杨耀摊在桌面上的那本薄书，杨耀便将书收了起来，侧过身刻意掩藏好，右手快速打了个略复杂的诀，书便快速地归回到原先的石匣中，封印也随之开启。

　　藏书阁的书也分阶层，不同位阶能开启阅读的书也不同。这种情况在内阁更甚。若单论境界，朽瑟与杨耀不差分毫，但杨耀手中的那块翡翠来源于上仙，便是仙器，便能让杨耀阅读更多的内阁禁书。而朽瑟只单瞥一眼，发觉那书不在他能阅读的范围之中，便遥遥望了那书一眼，心中平添几分疑惑。

　　先前他还曾与杨耀共享自己看不了的书目，怎的今日就忌惮了？

　　“朽瑟。”杨耀有些欲言又止，当朽瑟望向他时，只瞥见一眼他带有期冀的眼，里面仿佛存着深不见底的海与因雾而遮的山。

　　待朽瑟反应过来，杨耀已经迈步至内阁的门前，内阁门大开后便可望见漫长的海岸线，在耀眼的天际之下，杨耀的背影被映得异常渺小。

　　朽瑟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嘴中嘟哝了句：“今天这是怎么了……”便也循着他的步履快步追了出去，他的翡翠在佩剑上，随着他的动作又轻轻作响。

　　“师父。”

　　断崖峰是这座蓬莱岛上最高也是最贫瘠的高峰，存在于岚梵上仙的主岛居所范围之内。主岛极少有人涉足，便堪堪只有岚梵师徒二人常在这峰顶临崖听风赏雪。

　　白衣男子负手立于断崖旁，眉眼间有肃杀的霜雪，却堪堪皎洁地有如天边的月与湖泊的莲。虽活了几万年，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却是寻不见一丝霜色，不如这尘世间人一般。

　　闻言，他没有回身，只是望着远处的浩瀚云海，轻轻启齿：“何事？”他对杨耀一直疏于管教，任由他成长，少见他有来寻。算起来，师徒二人也有多日未见。

　　岚梵是三尊之一，是蓬莱百年来执掌大权的仙人，是仙界的杰出代表，有上万年的道行，终年一人居于殿内，在前些年收了杨耀为徒，这大殿才有二人同住。

　　“弟子今日在内阁，无意间翻看了关于阴阳簿的书录，知道其正失踪，弟子恳请下山，去凡间寻找阴阳簿，并助其归位。”杨耀的语句字字铿锵，即使在空旷的断崖峰上，也足够听得见回音。

　　“近前来。”

　　岚梵没有回头与转身，只单是面对着万丈深的崖底和缥缈的烟云，他瑕白的衣袂飘然，在风中显得单薄，孑立于凸石之上，如世外之人。杨耀迟疑了一下，起身迈步往岚梵的身边，在他一侧，杨耀不经意间扫过岚梵的侧脸，直面他冷峻地不为所动的面容。

　　“修仙之人，七情与六欲皆需斩断，此确乎是违背了人之本愿，但却必须如此。”岚梵清冷的声音中，此刻带着几分嘶哑，“从断崖峰上下望，可以看见蓬莱仙岛的各个浮岛茕茕，最为壮阔和宏伟的位置，必须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这世界上没有不能参透的事，最重要的是你的心有多大。如果你真的要去寻，那便去罢，若有无法解决的事，为师会命人来助你。”

　　他不是不知，连他都无法参透的命运，究竟象征如何。命格天生，自有凶煞，他已尽他所能洗尽骨中污浊，也依旧无果。

　　那便放他自由，任由他在这茫茫尘世中自行来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