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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绀黛羞春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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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苏宓,是兵部尚书苏承风之女。
今天,风和日丽,温暖而晴好。我盛装而立。鹅黄色束腰绣绿竹云锦上衣,屺罗翠软纱百褶下裙,腰间以雪锦丝带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裙袂轻拂处,略略露出脚上一双浅紫色缎面、翠蝶弄粉菡萏绣鞋。已长至腰间的如缎青丝被精致地挽成意主华贵的高鬟望仙髻,鬓发薄如蝉翼,发髻如云,颤巍巍斜插着一枚御赐飞凤映日金步摇。头顶两侧点缀以数颗精巧无比的五采玉华钿,圆润的贝耳上戴一对鎏金点翠花篮络索,额前更斜挂着一朵萱花样的鎏金银华胜,细密密地覆盖住我光洁的额头。眼角处以画笔轻描一抹嫣色斜红,软软旖旎至鬓角,同色的眼影膏子,配以略施薄粉的桃花妆容,嫣然唇色。动静之间,摇曳生姿;高贵之外,亦平添了几分小女儿情态。
今天,是我的及笄大礼。
我款款行至堂前,用作为一个权臣世家的女儿必备的完美微笑向每个给予我祝福的人静静回礼,看到他们或赞叹或着迷或小心翼翼的眼神,心底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若我不是兵部尚书的女儿,若倍受当今圣上荣宠的颐妃不是我的姨母,若这权臣世家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他们仍会在意这么一个我么?当然,抛却身份,我是美丽的,不仅美丽,而且聪颖。这一点我自小便很清楚,美好的皮相,伶俐的性格使得爹爹爱重我,姨母疼爱我,连我的两位皇子哥哥对我也是多有爱护。我虽非金枝玉叶,却更甚金枝玉叶,我有足够世人欣羡不已的资本。听着他们精心恭维的言语,望着他们刻意堆砌的笑脸,我虽省得矜持,心下仍不免有些微的骄傲与快意。
快正午了,始终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嘴角已略有僵意,而一直站立的足跟,端平的肩膀,更是不断叫嚣着酸痛。乘着来客刚进去一拨,我不顾身后贴身丫鬟妆晨和绣夜的劝阻,悄悄将身靠在侧旁的门上,垮下肩膀,撇了嘴角,长长嘘出一口气。
“唉,累死了!”
突如其来的男声,着实惊得我不轻!我条件反射地立刻站直了身体,端出爹爹耳提面命多年,如今已被我使得炉火纯青的完美微笑面向来客,然而却在目光对上他的脸孔时,蓦地睁圆了杏眼——“允——祺!”
来客一袭翠色锦缎长袍,前襟处以金线细致地绣着双龙抢珠,头束金冠,腰束玉带,丰神俊朗,不是别人,正是那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只堪堪比我早了一刻的表哥允祺,当今圣上的第六子,昱王。他见我靠门而歇,便故意唉声唤累,眼下见惹得我动怒,却不慌不忙,只以手中折扇支住额头,故作烦恼:“好妹妹,瞧你这副泼辣相,当着为兄的面也便罢了,可若是被姨父知道,不知他老人家会气成什么样子呢?”
他笑地促狭,存心等我告饶,我却偏不叫他如愿,眼瞅着四周再无他人,正要反唇相讥,却听门外的家仆拉长了声音唱道:“四王爷驾到!”
允祯!我在听到来人的名字后,雀跃之情已溢于言表,待得眼见他走进屋中,我再也掩饰不了内心的喜悦,直向他扑了去,“允祯哥哥!”
只见允祯着一身宝蓝色锦缎长袍,肤白发墨,儒雅静郁如晨曦清波。我拽住他宽和的衣袖,仰面看着他,只见他笑意温和,眼睛晶亮闪烁,那星子般的瞳孔里赫然有个小小的我。
允祯伸出一手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顶心,他眼睛看着我,嘴上却是冲着允祺:“还未进得屋中,便听到你兄妹二人又在拌嘴,允祺,可又是你的不对。”
“嘁!”允祺撇了撇嘴,似乎对于我对他跟对允祯天翻地覆的待遇很是不满,他斜着眼角看着我俩,“我看这丫头对你,倒是比对我这个哥哥更是喜欢地紧!再说了,我教导她如何做个规规矩矩的女孩子,又怎么是跟她吵架呢?便是你一味惯着她,将来她若嫁不出去,你可连这份心一并替她担了?”
“越说越过分,宜男不过是活泼了些,怎么就成不规矩的女孩子了?”允祯并不以为忤,温和的笑意下,是他一贯的宽容,在我又要跟允祺斗开嘴前,及时“训诫”了他几句,一时间,我与允祺却都不好发作了。正当此时,爹爹听闻允祯允祺都亲自来贺,却迟迟不见入席,便走来前厅催促,他俩这才各自去了。
席间无话,爹爹忙于同僚间的周旋,无暇对我多加看顾,我亦乐得自在,便欲寻允祯说话解闷。在大厅转了一圈,并未觅得允祯身影,正自纳闷,却见允祺在一旁厅角处冲我挤眉弄眼,他一手指着身后小厮临风腰间鼓鼓的包囊,尔后挥舞手臂做了个飞翔的姿势,我于是立马明白,他是要带我去放纸鸢呢!当下心中欢腾,指了指后花园的方向,暗示他从后门开溜,自己便率先跑了出去。
我安排绣夜留在府中,若得见允祯便行告知他我已去后山放纸鸢,让他前来寻我,自己则带着妆晨往后花园跑去。妆晨一边一路小跑跟着我,一边喘嘘嘘地喊:“小姐小姐,您真的要去放纸鸢呀?要是被老爷知道,可了不得了,今天可是您的及笄大礼呀!要是待会老爷找您怎么办?”
我一见有纸鸢可放,哪还顾得上那许多,横了心便直往后花园跑,口中却不得不替这丫头打气:“放心,爹爹现在忙着呢,等他老人家想起我来,怕已是落日西沉,那时我早已放过纸鸢回府了!何况还有绣夜留在府中给我打掩护呢,你只跟着去玩便是,可莫要再多话,否则……”我故意顿了顿,笑地促狭,“我想,绣夜应该很想去呢。”
妆晨听了我话,急地连连保证:“小姐,好小姐,奴婢再不敢多嘴了,您可千万带着奴婢一起!”当下再不敢劝我打消念头,只老老实实跟着我往后花园而去。
说话间,已来到后花园,正要往后园门那等允祺,却不经意地瞅见北园那片花丛中,赫然蹲着一个人影。定睛一瞅:金冠玉带,宝蓝色锦缎长袍,金丝盘龙,却不是允祯是谁?我不由得心下好奇,难怪在大厅找不见他,却跑到这里来了。可他不在大厅用膳,反倒跑来后花园,却是何故?
我让妆晨先行去后园门等着允祺,自己则蹑手蹑脚走到允祯身后,见他并没做什么,只是望着脚下那一丛丛橙红色的小花发呆,忍不住开口唤了他一声:“允祯哥哥?”我声音很轻,然而他全身一震,仿佛仍被吓到了,猛起身转头,见到是我,他略带疲惫地笑了笑,“宜男,是你。”
我蹲下身,学他的样子仔细地看着那丛丛小花,是萱花。我不解地问:“允祯哥哥,你方才在瞧什么竟瞧得那么入神,是这些萱花么?”
他微微点头,似乎有些赧然,“我见这些萱花开的着实可爱,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他顿了顿,随我一同蹲下,凝望着我一侧脸颊,他似乎有些怔忡,“宜男……你的小字。”半晌,他轻轻道。
“嗯,”我不疑有他随口应道,“允祯哥哥,你一直便是唤我宜男。”
允祯哥哥是故妃静妃娘娘的独子,八岁上起便由姨母抚养,与我真真的是两小无猜一同长大。我心头微漾,女子小字历来只得最亲近之人可唤,在家父兄可唤,若许人,则夫婿可唤,然而不知不觉间,我那小字竟让允祯哥哥唤了十五年……
允祯伸手抚摩离他最近的一丛萱花,若有所思,“古人言,‘萱草忘忧,合欢蠲忿。’,我虽不尽信,却也在我那殿中北堂种植了些许,萱花……亦是代表母亲的花。”他顿了顿,“宜男,是萱草的别名……我虽不省缘由,却也因着你的名字,对这花儿,更存了几分亲切之感,拂照之心。”
我心下亦有所动,忍不住将母亲之死,名字的来历告诉了他,“虽然,我从没见过我娘一眼,但是允祯哥哥你看——”我抖开襦裙下摆,执起那枚我自幼便一直佩戴着的香囊,我望着他的眼睛,“这香囊里有株枯萎的萱花,我年岁几何,它便年岁几何。虽然它早已经枯萎,但娘亲的鲜血这么多年来却从未消褪,就像娘亲爱我之心。所以,我一点都不遗憾没有见过娘亲,没有享受过娘亲的温暖,因为我娘亲她……她一直与我同在的!”
有暖暖的笑意浮现,允祯突然伸手拂起我额前华胜,凝视着我额上画笔精心描绘的一朵萱花。他眼眉弯弯,目光中透着莫名的温暖,“宜男自幼便以萱花作眉妆,我凭着记忆所绘,果然一般无二。”说完,他自怀中取出一支金钗,钗身细长,钗头处仿佛雕琢成花朵状,待得仔细一看:细狭的花瓣层层叠叠,花蕊丝丝分明,虽简约朴素但却做工精细,虽不华丽繁复却令我温暖莫名——竟是朵萱花!而且,果真是依照我额上萱花模样所制。
我眼前一亮,“好漂亮!”伸手便要取来把玩。允祯摆了摆手,握着金钗的手微微抬起,将金钗斜斜簪上我未簪步摇的另侧发髻。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快到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眼见他两手背在身后,左右观摩了番,似乎很是满意,笑道:“自古香花配美人,只是草木亦有本心,又何求美人折?至于我这鲁男子……”他笑得赧然,“若随意攀折了,更是大大的唐突呢。左右思量,只好托了宫中巧手工匠连夜赶出这钗,好贺宜男及笄之礼。”
我伸手至发髻处,金钗余温犹存,我心下半是欢喜半是感动,更因着他为我簪钗的小动作,忍不住微烫了脸颊。而一旁允祯见我抬手抚钗,以为我欲摘下,忙道:“且戴着它罢!人花两相宜,很是般配呢。”
“允祯哥哥……”我低唤,这一开口,却惊地我蓦地梗住了气息——这喑哑而又透着陌生缠绵之意的嗓音,真的是我的么?!
允祯垂下头来,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有着隐忍的热情与无奈。很长时间里,他不发一言,只是专注地凝望着我,我的脸颊更烫了,嫣然的色彩似晚霞初透,一点一点浸染了我豆蔻年华的容颜。我口中干涩,心头如小鹿乱撞,胸口似蝶翼轻拍,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贯伶俐的嘴巴却似被猫咬去了舌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眉近了……气息近了……他捉住了我的肩膀……
然而,就在我以为一定会发生什么时,他却蓦地撇开了脸去,在我耳边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的气息有些紊乱:“宜男,我……”
我愣怔在了当地,心头陌生的情潮刚刚涌起,便生生刹住了,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怔忡起来。允祯见我不言不语,却以为我大大地生气了,忙松开捉住我肩膀的手,急退后一步,喃喃道:“对不起!我……我无意冒犯,我只是——情难自禁!”他似乎很是懊恼,一张俊颜涨得通红,“只因今日宜男及笄,我心有所感,以致言行卤莽……请千万恕了为兄这一遭!”
我及至听到他告饶,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间面红耳赤,也不禁嗫嚅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正当我们两个各自尴尬,立在原地连手足都几乎无措了时——
“我说,你们两个打算这样互看到什么时候?”允祺的声音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抬首,只见妆晨也远远地跟了过来,她身旁还有允祺的贴身小厮临风,两人皆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与允祯。
“允祺——”我俩同时喊道,又同时闭住了嘴巴,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转开了脸去,允祺似乎并没发现什么,也没问我为什么允祯也在这里,他只是一如以往的不耐烦,不断催着我俩快些走。一想起要去放纸鸢,我的心立时被新的躁动充满了,然而允祯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我们大家,眼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我忙开口求恳:“允祯哥哥……”他面上一红,点了点头。我心下欢喜,暂时压下那令人心如擂鼓的不安,一行五人迅速地出了后园门,往后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