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秘书》鹿死星辰

92、第 92 章

　　融州城里尽是除夕前的姹紫嫣红，眉梢枝头都没放过，唯独郊区的玉穹山杳无人烟，在猎猎林风中等着灰暗的晨间薄雾散去。

　　“让你回来就回来，哪来那么多废话！”池程看了一眼还在墓前跪着的程锦年，对电话那头在跟他抬杠的霍晨曦很烦躁，“你那些小情人们知道你离婚了正满城通缉你呢，电话都往我这儿打，程锦年都要跟我翻脸了。”
　　“那我现在回来岂不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炮！再说了，那些都是曾经的！曾经！”霍晨曦咆哮道，“我回来干什么？！看那对小贱人亲亲我我吗？”
　　“所以你不回来，是因为怕了唐笑？”池程勾起了嘴角，随即好整以暇听了十分钟霍晨曦隔着太平洋的骂街。
　　当他抬头看到程锦年一步步沉重地走下泥泞的台阶时，池程终于沉下声打断霍晨曦：“以我的推测，唐笑和Chris之间没发生什么，至少Chris对唐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霍晨曦立马追问道：“你什么意思？”
　　池程：“我记得绮程开业的时候我们在草坪烧烤，那晚徐晚风和唐笑同时消失过几分钟，回大堂后唐笑嘴角就破了，脸上还有些肿，现在想想，我猜可能是在洗手间里他强吻过晚风，但被晚风揍了……信我的话你就回来，徐晚风想见你，过几天我安排飞机去接你，就这样。”
　　“切！老子没飞机啊！喂？喂！……”

　　池程挂了电话，迎上程锦年红肿的眼睛，将他拉到跟前揉了揉眼角，问：“我就磕了个头，攒了一肚子话要跟爸妈说，说了一半还没到表态环节呢，你就把我轰走了，是想背着我跟他们密谋商量点什么呢？”
　　程锦年撸了把头发惨淡一笑：“他们早就知道你，外婆每年都来，还领着九姨来过几次，都把你翻来覆去念叨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要刷存在感了。”
　　池程掏出烟盒递给他：“要来一根吗？”
　　程锦年接过烟盒塞进衣兜里，指了指墓园里“文明祭扫，禁止明火”的指示牌，池程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来一根吧，对心情好。”
　　“那就少抽点。”
　　“两个人抽一根算少了吧。”池程从他口袋里抽出一根，叼着点燃抽了一口，取下塞进程锦年的唇间，说：“我知道你想对付乔振华，又怕我担心。”

　　程锦年沉默着低头吐了口烟，清俊的侧脸在漫山遍野的松柏间更显单薄。他撑在墓园边的护栏上，烟圈飘向护栏外山体的陡坡，朝阳隔着雾在惨淡的冬季山林间朦胧成一片。

　　程锦年：“乔振华没那么好对付，现在最重要的证据和欧阳云鹤都在我们手里，还有一个人很关键。”
　　池程：“宋绰尘？”
　　程锦年点头道：“要引出乔振华不容易，没有宋绰尘的配合几乎就做不到，她找过我，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我想我可以找到办法。”
　　“你想利用乔振华在国内那剩下的一亿多现金？”
　　程锦年看向池程，笃定道：“钱和人，希望能一个不少地送到警察手里。”
　　池程皱紧了眉头：“锦年，很多事和我们缠绕得太紧了，一剑下去很可能封了对方的喉，但也会沾满身的血。启程的帐我看过了，能直接定你罪的证据不是很足，只要我们不自己送上门……你懂我意思。”
　　程锦年：“你是想说，让警察去做警察该做的事，我们离得远远的最安全，是吗？”
　　池程：“我……”

　　程锦年眸色沉重看向池程，抬手指向墓区道：“池程，我父母就埋在那里，荒野寂岭，白骨铮铮，他们是为了真相不被黑暗吞噬掩盖而死，是为不与恶人同流合污而死，我又怎么能活成他们深恶痛绝的样子？”
　　“……”

　　程锦年笑着冲他摇了摇头，转头望向玉穹山的另一端——那里有一片高高的灰色建筑掩映在深绿的山体植被间，顺着山势如同盘踞在半空中面目狰狞的怪兽。
　　远处云山连绵，只是目光看得再远，脚永远得踩在地上感受泥泞的摩挲挣扎。

　　程锦年看得入了神，呢喃道：“我想要的，总是比我拥有的要多一点，可能老天就是要惩罚我的贪心吧。”

　　他从答应池利国的那十个亿开始，就把自己送上一条孤绝的歧路。他想要和池程并肩而立，便只能被乔振华利用，裹挟着资本一步步艰难靠近。他一意孤行想要落月湾的平静圆满，便只能被战友抛弃，独自挣出一条两全的路来让陈培先点头答应。他想护着心里最重要的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脚踏空，去握住恶魔的手换一晌安宁。

　　他想要什么，步步紧逼着，却总是越走越远。

　　那个温润善良的程秘书早就迷失在一次次孤独的抉择里，在命运的漩涡中反复颠滚磋磨，磨成了现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而他现在想做的，不过是挽救他犯下过的错误，去为枉死的父母做最后一点努力。

　　程锦年想，也许他本就不是个适合做决定的人，跟在池程身边没心没肺的那些年似乎也不是没有步步为营的筹谋和算计，但那时他有池程强大的保护，所有任性和胡闹都有靠山。
　　只是不知这一次，他孤注一掷的任性还能不能有那么幸运。

　　云雾渐开，山野终于似是喘上了一口气般让出一道朝阳金光穿林而入。池程颓然撑在护栏边，只轻轻说：“可我什么也不想你去做。”
　　程锦年笑笑不语，小拇指轻轻勾住了池程搭在护栏上的小指。

　　程锦年记得那日暴雨天在SAMAR吧里，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着风起云涌的湖面，内心想着只要和对方在一起，去过平平淡淡的一生。

　　他从头到尾想要的，和池程想要的，似乎从来没有任何区别。

　　但命运却像是梦里的七巧板，明明是个照猫画虎的少儿益智类游戏，闭着眼顺流而下也能摸出个大致形状，却因为梦境中无数虚无莫测的力量左右着你的手，无论怎么拼，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多半截，总是拼不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程锦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池程看了一眼——是戚妙打来的。
　　池程问：“这个时候她找你干什么？”
　　“是我找她。”
　　池程：“？”
　　程锦年笑笑：“我想问Function借点钱。”
　　“什么？！”池程的火冒了上来，“需要我给你检索一下你老公和那戚老头儿的财富排名吗？要钱你不找我找他，你最近口味渐重啊，你俩还没决裂呢？准备旧情复燃呢？”
　　“闭嘴吧你！”程锦年将池程的嘴唇捏扁，把他按在了护栏边。

　　穿梭山林间的风吹起了二人翻飞的衣袂，池程的腰卡在护栏上，半个身子悬空在山坡边，看上去极度危险。
　　程锦年单手揽住他的腰丝毫不松手，只安静地看着池程的眼睛道：“就算是我跟你闹脾气的时候，也就只是给你的肉/体吃点苦头，就像现在这样，只是看上去有点危险而已。但其他的，再不可能多一分。”
　　池程眉心紧锁死死盯住他，反复琢磨着程锦年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程锦年松开手抱住池程的腰扶他站起来，拍了拍手掌，道：“走了，我去见戚妙。听说今天唐笑住进禾禧了，你想好方法对付他了没？”
　　“你就别操心这事了，我有数，”池程起身理了理衣领，说，“锦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提前和我商量，不要一个人行动。你的恶劣前科太多，非要让我找人24小时跟着你大家都累，自觉点，别让我担心，行吗？”
　　“顾杏宝同志给你买的更年期维生素记得每天要吃，”程锦年笑着转身，单手插袋挥了挥手，“烦人！”

　　二人都没有把话说明白，他们却仿佛在看不见的空间里缔结了盟约，都知道对方将要去做什么，无法说出口，便只能选择共同进退。
　　程锦年心想，婚姻本也是一种盟约，他们却一再错失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兑现曾经一起点头许下的誓言。

　　池程盯着他渐渐缩小的背影消失在墓园尽头，转头望向程锦年刚才入定般凝视着的方向。

　　玉穹山整体呈自西往北的半弧形，北边是池程脚底的这座公墓，而西面的山坡上，则顺着山势建着R省第7号监狱。

　　池程看着成片形容肃杀的建筑影影绰绰隐没在山林间的行迹，心口莫名地被狠狠攥紧。
　　程锦年有多想手刃仇人，池程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那小子现在恐怕已经连“把自己搭进去”这点足以砍断池程心脉的代价也不想顾了。

　　池程低头思索片刻，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池……池总，您找我？”古漪有些心虚地接起电话。
　　“Wilson当时雇人偷拍霍晨曦的证据还在我手里，你猜唐笑愿不愿意为他背锅？”
　　古漪慌张道：“别别，池总，求求您放过Wilson，他现在……”
　　池程打断她：“放过他也行，你下午来禾禧找我，不要让你老板知道。”
　　“啊？这……那、那好吧。”

　　脚下的北风正肆无忌惮地拂过山间的荒草，墓地与牢笼遥遥相望，仿佛生命与自由被同一座山阻断。山林间的飞鸟不知从哪个冰寒的角落扑扇翅羽苍然掠过，掀开一片悲戚的风声鹤唳，像是为世间所有的“画地为牢”在呜咽哀嚎。

　　午后，胥子湖畔绮罗高科园店。
　　除夕前，各大品牌的促销活动让拿了年终奖的“一次性”土豪们硬是把高端品牌门店洗劫出了“全场5元”的高级卖场既视感。
　　虞乔踩着高跟鞋巡完店面，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直奔花园露台。
　　戚肇华穿着对襟唐装要了整套功夫茶的茶具坐在装修精致奢华的西餐咖啡店里，风格极度感人，面前的铁艺圆桌上正摆着老戚的手机。

　　虞乔在旁边坐下，问：“这两天的业绩报表做出来了，你要不要……”
　　老戚竖起手指在唇前打断了虞乔的话音，旋即指了指桌上的手机。
　　虞乔看了一眼屏幕，电话正在接通状态，她用嘴型问：“妙妙？”
　　老戚点了点头，虞乔皱着眉侧耳听着手机传出来的声音，然而电磁波除了传递来一些衣物摩擦的声音外，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虞乔：“？”
　　老戚提起嘴角笑笑，示意虞乔喝茶，小声道：“别急，等等。她去禾禧了。”

　　SAMAR吧里，戚妙坐在吧台边捏着姨娘脖子里那块小木牌一声不吭忍了好半天的火，恨不得就着手里这块“干柴”把禾禧烧了。
　　“呃……姜总最近确实忙，你看，姨娘也交……交了不少品种的好朋友……”程锦年揉了揉鼻翼，没眼看姨娘早上在楼下蹭了一身的杂草。
　　戚妙眯着凤眼捻下猫脑袋上半拉草：“姓姜的连只猫都管不好，看来禾禧快易主是必然的。”

　　程锦年擦了擦额头的汗，内心又一次哀叹实在带不动姜琮。
　　姨娘显然对自己高贵冷艳的皮毛粘上杂草混不在意，给了戚妙一个野生品种专属的睥睨眼神，用丰满的体态蹿出个矫健的残影，直奔酒吧角落里姜琮布置了一圈的椰壳纤维抓挠板。

　　“程哥找我什么事？”戚妙把目光从正在狂野地穿越椰壳“丛林”的姨娘身上移回来。
　　程锦年将早上池程留给他的那盒烟搁在掌心上下翻转，琢磨着该怎么开口，最终还是选择了适合戚妙的方式，开门见山道：“你家在海外的公司挪2000万美金给我。”
　　戚妙俏丽的眼角不易察觉地一抽，插在西装口袋里的手下意识摸了摸正在通话中的手机。

　　“你可真不跟我客气，”戚妙假装镇定喝了口手边的果酒，“所以启程真的遇上麻烦了？”
　　程锦年：“不是公司的事，我有其他用处。”

　　除了上次帮乔振华转移了一笔资产后，启程在开曼的公司一直处于半个“空壳”状态，资金也一直没到位，甚至还可能面临当地《经济实质法》的处罚。在目前这样的状况下，让程锦年短期之内费尽周折将一亿多资金转移到境外，想不引起注意是不可能的，他只能依靠Function在海外的公司。
　　当然，选择Function是排除了“池氏”这个第一选项的前提下。

　　“最多借一个月，利息让你爸随便开……”程锦年狡黠一笑，“管池总要。”

　　老戚在绮罗的露台上听到这话忽地拍桌子瞪眼：“臭小子，我还缺你这点利息？！”

　　“这事我做不了主，” 戚妙笑笑起身准备离开，转头道，“不过我猜他还没到要抱着钱养老的地步。”
　　程锦年：“你都不问问我借钱派什么用处？”
　　戚妙拆了根吧台边的棒棒糖叼在嘴里，鼓囊着嘴含糊道：“问这干什么，万一理由太长我回家还得给老爷子背诵，浪费时间，走了！”
　　“等等，”程锦年拿出一个简装木盒，推到戚妙面前：“带给你爸。”
　　戚妙摸了摸这似曾相识的盒子，扬眉吐槽道：“又是鱼竿？”
　　程锦年：“……”

　　老戚在电话那头表情凝重地沉默着，虞乔伸出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抚了抚。

　　戚妙带着鱼竿盒走出SAMAR，戴上耳机问：“爸，听到了吗？你怎么说？”
　　戚肇华和虞乔互看了一眼，沉声道：“这点钱池氏又不是拿不出，他找我八成是遇上麻烦了……妈的这小子怎么好事想不到我，轮到要脏手的事就把池程护得跟宝贝似的，我是个备胎吗？又打算用一根鱼竿收买我……上次那根鱼竿送了我2000万人民币买走我的琴，这次这根直接薅走我2000万美金，池氏的人都是王八蛋！”
　　戚妙撇撇嘴，不知道老头儿从哪学来的莫名其妙的词汇，显然没搞懂“备胎”到底是什么意思。
　　虞乔倒是笑了起来，宽慰老戚道：“鱼塘都好久不去了，这下好了……哎哟装什么，明明就开心得不得了。”
　　戚肇华迫不及待想看看程锦年做的新鱼竿，又不好意思喜形于色让虞乔笑话，忽然调转枪口祸水东引：“妙妙，你跟禾禧的小姜什么关系？你那宝贝猫怎么一直养在人家那？”
　　戚妙：“……”

　　禾禧停车场。
　　古漪坐在车里，手指不规律地敲打在方向盘上，直到不远处那辆熟悉的特斯拉开出泊车位离开酒店地库，她才推门下车。
　　“喂？池总，我到了。”
　　“直接到SAMAR。”
　　“是。”

　　古漪战战兢兢地搓着指甲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不多会儿池程便大步走了进来，古漪立马僵硬地站起来。
　　池程冲她压了压手：“坐。”
　　“池总，Wilson他……”
　　池程没理她说什么，简单明了道：“你帮我做两件事。”
　　“您，您说……”
　　池程：“让Wilson想办法把宋绰尘找出来，跟着她，去过哪见了什么人随时报告。”
　　“是，”古漪红着脸抬起头，“但是宋绰尘不好找。”
　　“废话，不然我留着你男朋友一起下午茶吗？”
　　古漪默默低下头，轻声问：“那还有一件事呢？”
　　……

　　池程冷着脸和古漪交代完事情后，随手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酒杯，忽然发现吧台上留下了一盒眼熟的烟。
　　早上只抽掉了一根的那盒。
　　酒吧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微弱的私语声仿佛倏然间将空气中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物质当做媒介而放大成足以让池程耳鸣的音量，他忽然感觉到身后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猛地起身回头望向酒吧门口。
　　可那里却是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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