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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   10月,溪桥镇,七星鱼塘。
      秋风舒爽,依旧是浓墨重彩的融州秋景,骄阳浓烈得几乎骗人,其实已然不复炙热。鱼塘四周反射着晶莹的光亮,暗绿色植物高高低低地随风朝着一个方向弯着腰,光和草都温柔明媚。
      戚肇华戴着渔夫帽坐在钓鱼凳上,身边是那柄程锦年亲手做的鱼竿在浮光掠影的鱼塘里微微浮动。

      三局象棋下完,一输一赢一平手,和程锦年计划的一致。
      老戚将棋盘端开,笑道:“锦年,我记得前年咱们在这儿见面,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程锦年穿着宽大的卡其色中裤,随手在裸露的小腿处捏死了一只飞不动的蚊子,脆弱细微到几无存在感的身躯,五脏六腑带着骨血在手中瞬间脆裂。
      程锦年拍拍手上的血迹,道:“不知不觉也快两年了,连妙妙都回function一年多了。”
      老戚扯了扯嘴角,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戚妙的回归多多少少是程锦年和池程的功劳。
      戚肇华呵呵一笑:“锦年啊,虞乔这个人,直性子,在家连我都能惹火,要是她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话,别放在心上。”
      程锦年给自己和老戚分别点了根烟:“我们的问题不在口舌之争。”

      老戚调转了个方向,静静看着鱼塘里鱼竿的方向:“当初池程来找我入伙绮程,表面上看是这小子惦记他买过去的那把2000万的琴又回到了我手里,但我知道,他不差这点钱,池程是想给你一个走出池氏的机会。”
      “所以你们都觉得,我走不出他的保护圈是吗?说到底,都觉得我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占了池程的便宜。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如果别人直接给你享用不尽的鱼,还要学钓鱼做什么。衣冠楚楚的人都乐于站在价值观的制高点鄙视跳过阶级屏障的作弊者,口诛笔伐不算还要踩两脚。可说到底,没有人不渴望捷径,却又都看不起走捷径的人。”程锦年潇洒吐出一口烟,望了一眼湖中心旋开的涟漪,“戚老,浮漂动了,收杆吧。”
      戚肇华倏地按住程锦年的手:“那条鱼太大,会把鱼线和鱼竿都扯断的,弄不好,你人都要栽进去。”
      程锦年将跃跃欲试的手从鱼竿上僵硬地收回,左小指明显地颤动了一下,敲打在鱼竿“妙華”二字处。

      一笔一划凿下的字迹尚未磨损,却已是白云苍狗,物是人非。感情尚且易变,更别说区区几笔生意的交情。

      程锦年揉了揉左手,无奈一笑:“您有话不妨直说。”
      戚肇华:“锦年,这一年多,绮程和Function走得越来越远,虞乔已经心有余力不足。凡事都有个聚散离合,Function可能,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是老师对我不满意对吗?你们开条件吧,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戚肇华将烟头揿灭在泥地里,沉声道:“把决策权交给虞乔。”
      程锦年倏而起身,把那浮动得厉害的鱼竿狠狠拉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青鱼带着水花窜出水面。
      程锦年半蹲着将鱼唇从钩子上取下扔进竹编鱼篓,他抬头道:“戚老,我不想做那个靠爱情或婚姻走捷径的人,因为我从来不信童话。可我想进入你们的世界,那有些事,我就非做不可。”
      戚肇华问他:“是池利国给你标了价码吗?”
      程锦年笑笑:“有人给你标价,才是机会的开始。‘穷小子仰望蓝血阶层’的故事听得还少吗?只不过,笔墨之间对时间和空间的重塑总是轻而易举的,可我们活在现实里,每往前走一步都有代价。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

      程锦年收拾完竹篓,拍了拍手,转身走向鱼塘岸边的瓦房,沿着外楼梯往屋顶走去。
      这栋简易瓦房是给老戚钓鱼间歇休息用的,屋顶的砖红色瓦片呈鱼鳞状,在瓦蓝天幕下像是自由游弋的红色飞鱼,沐着光芒,迎风而起。
      程锦年垂着双腿坐在屋脊上,他指着远方道:“戚总,七星鱼塘是当年Function的几个股东暴力赶走了村民,特地买下了您家乡的这片地,凿出七个大坑,灌溉成鱼塘供您消遣的,普通村民连想出钱买票进来的提议都被否了。您是拥有者,有权力制定规则、决定进退,甚至左右他人的命运。每个人在你面前的笑和哭都是精心编排的剧本,所以,我说的那些话,您不会明白的。”

      满目原生态的荒野水田,四下的风舒于此也聚于此。程锦年想起在竹林里,宋绰尘说,这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干净。
      程锦年暗自摇头,可鱼塘和竹林明明都那么干净。

      戚肇华背对着程锦年坐在岸边,水光涟漪照着他精瘦的侧脸,一会儿暗影斑驳,一会儿明晃刺眼,他不欲同程锦年讲爬坡过坎的人生哲学,老戚经历过的属于时代的折磨和倾轧,同样是程锦年这样的小子不可能懂的。
      戚肇华道:“落月湾的项目,你明知道赚不了钱,甚至可能拖垮绮程,为什么非要去走这条路?这和你答应池利国的事完全背道而驰。如果你坚持,Function便不奉陪了。”
      程锦年眼神带着一丝冷冽,像是鏖战一场后独剩自己存活的孤独野兽,他低头看戚肇华,冷冷道:“戚总是在威胁我吗?但是即便没有Function,绮程也不会垮。”
      “也是,池程不会看着绮程死。但是锦年,资本最终是贪婪的,不要对人性太过自信。”
      “您可能对我有些误会,”程锦年收起孤绝的表情望向屋顶前的天空,忽而惨淡淡地一笑,“我偶尔也会幻想着,能堂堂正正走到他身旁,跟他并肩站在一起看一看这个世界。我只想做个配得上他的人,而不是只会给他带来流言蜚语。只可惜,你们谁也不信。”

      戚肇华猛叹了一口气,将那把鱼竿从微光粼粼的湖中提起,晶莹的水珠遍洒水面,落成星星点点的光斑。鱼竿本就是三节,老戚将鱼竿拆开,握在手里递给从屋顶走下来的程锦年。
      程锦年面色沉寂看着鱼竿,并不伸手接:“您留作纪念吧。”
      戚肇华摇了摇头:“不用了,看着它我会想到你和绮程,我这人从不留遗憾在手里。”
      说着,老戚从包里掏出瑞士军刀,奋力插入其中一节的鱼竿中,“刺啦”一声,柔韧的竹子应声碎裂。他握住鱼竿的两端,对准断裂处提起膝盖一砸,那节竹子瞬间断成了两段,戚肇华将它们连同另外两节鱼竿一起往鱼塘中心高高抛去。

      仿佛一个惨烈的仪式,那些尚存龃龉的理想,随着日积月累的纠葛和误会而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竹子落水的声音很轻,但甩出的那几道不规则的弧线在烈日下仿如斑斓的伤疤,把残存心头的一点信任染得血肉模糊。
      程锦年望着飘在鱼塘水中央碎了几节的鱼竿,忽然觉得呼吸停滞,分秒难捱。他低头道:“对不起,戚老,让您失望了。不过还是要谢谢您,帮小艾介绍了当初为您治疗的那名医生,否则,恐怕排半年都轮不上他。”
      戚肇华只是背过身去,闭着眼不看他,仿佛所有的莫逆已经随着慢慢飘远的鱼竿而淡出视线。

      程锦年转身大步离开,秋阳下的鱼塘忽起一阵水腥味,老戚一番剧烈咳嗽后,抬眼看,水面早已不知不觉恢复了平静,那把鱼竿的残骸也不知了去向。

      一周后,Function决定从绮程撤资,一切变数都如风云席卷,来势汹汹也迅如闪电。绮程正在争取落月湾方案的关键时刻,Function撤走的是绮程一半的命数,这一仗,程锦年输不起。
      为了补绮程的资金缺口,池程已经在绮程的冷板凳上等了他快一周,但程锦年总是找借口避而不见,每晚回家倒头就睡,拒绝和池程谈公事,自己却不眠不休找了无数投资人谈,他们开的条件只有一条——交出绮程关于落月湾项目的决策权。
      他不得已找到了宋绰尘,她开出的条件未变,先帮助乔振华转移5000万资产。

      程锦年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沾了墨的脏布,难受得想吐。他很清楚,宋绰尘的要求对现在的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是这个头开不得,若是答应了,那便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左右都不行,程锦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很麻烦,池程是怎么忍受他到今天的。

      初秋的夜路微凉,特斯拉从竹林一路沿着城市大道往耦合居开去。程锦年目光沉沉看着暖色路灯下的开阔前路,副驾上的盒子里,是今天在欧阳云鹤的帮助下新做了一半的鱼竿手柄部分。
      回家时,池程的迈巴赫还没回来,程锦年想起来他今天应邀参加一个晚宴,应该还没结束。推开院门,九姨正在院中的躺椅上小憩,手里摇着一把紫竹团扇。
      程锦年和池程因为这一段时间要往落月湾跑,一直都住在观澜左岸,九姨明知道他们大概率不会回来,但仍旧日日伸长了脖子等。
      程锦年蹲在躺椅边,把滑落了的细羊绒披肩往九姨肩头拉了一下,轻轻拍拍她的胳膊:“九姨,我回来了。”
      九姨轻轻睁开眼,看见程锦年便笑着起身:“回来了啊,饿吗?走,我炖了松茸鸡汤,我给你下碗小馄饨去。”
      程锦年扶着她进屋,笑问:“您不等池程啊?”
      九姨嘴硬:“等他做什么!”

      程锦年站在客厅就问到一股浓浓的鸡汤香味,他跟在九姨身后走进厨房,揭开盖子,浓郁的松茸鸡汤让人的精神在半夜为之一振。
      九姨另起一锅烧热水,将手包的空心小馄饨丢了进去,馄饨很快随着水温和蒸汽鼓胀成一个个可爱的泡泡样。
      九姨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一开始很怕我,那天我住你们那儿,你就一晚上都没敢吃东西,晚上等我们都睡了,你才敢偷偷出来找吃的。”
      程锦年眼里起了雾:“恩,记得。那天也是这么晚,您坐在沙发里等我,给我下馄饨。”
      九姨笑笑,揭开锅,巨大的雾气“腾”地一下糊了眼,香味扑鼻。

      程锦年端着碗坐在岛台边,打开手机,翻出他和池程、小艾和马祝愿在古宅那棵劲壮古朴的石榴树前唯一一张合照——小艾坐在轮椅里,苍白的脸像是旧照片里的人,面色惨淡却笑得盎然,留恋和珍惜尽藏眉眼,让人心疼。
      九姨收拾碗筷,看了一眼程锦年手机里的相片,道:“明天你用保温桶给那孩子带一碗鸡汤馄饨去吧。”
      程锦年忽而愣了,手指抚了抚照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小艾已经三天没吃得下一点东西了,马祝愿白天来电话便表示情况不太好,恐怕撑不了多久……
      程锦年吸了吸鼻子,还是说:“好。”
      九姨将厨房收拾干净后解下围裙,细细致致在桌上叠好,看似不经意道:“这世上,真正相依为命的人能有多少,两个人活成了一条命,要是走了一个,剩下那个该怎么办……”
      程锦年心尖一颤,自重遇艾静和老马以来,九姨大概是第一个说破程锦年心中郁结的人了,他点点头:“小艾会没事的,明天我就送去。您早点睡吧,我来等池程。”
      “恩,好。”

      九姨回房后没多久,池程便回了家。
      程锦年在厨房边吃边等他:“回来了?”
      池程:“恩,在干嘛呢?”
      程锦年:“九姨熬了鸡汤,给我做了小馄饨,还剩俩,我特地给你留的。”
      池程换好拖鞋进厨房,在程锦年身侧吻了吻他的头发:“还特地给我留?我要是晚回来一分钟,你就只能特地留口鸡汤给我了吧?”
      程锦年舔舔嘴唇:“给你吃还这么多话。九姨说,鸡汤明天给小艾送去。”
      池程:“他现在的情况,能喝这么油腻的东西吗?”
      程锦年抬起眼睛看着池程,憋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像明天就要死去一样活着’,以前我不理解这句话,现在有些明白了。”
      池程上前一步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鬓角:“这两天很辛苦,是吗?融资还是不顺利?”
      程锦年将头埋在池程颈窝里,也不说话,但心里却像是把这些天来疲惫和挫折的重担尽数卸在池程身上。

      池程揉了揉他后脑的头发,问:“你宁可去求宋绰尘和乔振华,也不接受我入伙绮程的方案,是吗?你要我求你多少遍才愿意?”
      程锦年在池程怀里舒然松懈的表情忽然一凛,他抬起头,离开池程的怀抱:“你跟踪我?”
      “我用得着跟踪你吗?”池程冷静回望着他。

      厨房里的香味和温度都是一个大写的“家”,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和表情,都与这个字格格不入。

      程锦年想起来,今天这场晚宴的主办方许是手里资料未更新,邀请函仍旧发到了“前秘书”程锦年这里,他依稀记得,晚宴名单上有“瑜林木业”的名字。
      程锦年问:“是陈飞越在竹林看到我了?”
      池程捧起程锦年白净清秀的脸看了又看,这张又美又倔强到让人痴迷的脸,为何越来越陌生。池程闭上眼,吻落在程锦年紧闭的唇上,一番带着习惯性的唇舌交缠从冷静自持到几乎失控发狂,他将程锦年按压在岛台上亲吻,从眉梢、鼻尖到下颌和脖颈,一遍一遍呢喃着喘息,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一般。
      程锦年忍不住闷哼出了声,他转头看向九姨卧室的方向。
      “别在这儿,九姨在家。”
      池程似乎根本没听到程锦年的话,他只顾低头俯在他耳边,带着不甘和愤怒低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程锦年被池程钳住下颚,嘴唇被吻成了诱人的殷红色,嘶喊却被生生扼制在压抑的反抗中:“……我不想要你的钱!”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程锦年对池家的钱唯恐避之不及了,他摆明了不想在利益、地位、名誉这样的事情上和池程扯上半毛钱关系,宁可自己双手双脚血肉模糊地去挣,把自己的执念奉为圭臬。

      “呵……”池程忽而笑了,像是早就猜到了这答案,却被出题人亲口承认了——这就是标准答案,冷酷到让人伤心欲绝。
      池程一把扣住程锦年的手腕拉到两人胸前,那手腕上始终只带着那块心率监测表,池程俯视着程锦年闪光的眼眸,说:“我送你的那块表,你从来没戴过,你就那么嫌弃我的钱,我就那么让你厌恶吗?!”

      那块表……程锦年脑海中飘过那块他藏在床头柜里的“小王子”飞行员限量表,一些不合时宜的谩骂像是昂贵商品的随赠附属品,同时涌了出来猛扎着心尖,原来程锦年从未忘记过那疼。

      “你明知道不是那样,非要这么说,是想听我澄清什么?别这么幼稚了好吗!”程锦年整理衣襟和腰间的皮带,推开池程坐了起来:“那块表我戴过,但是……太贵重了,不适合我。”
      “如果是你,多贵重都合适。”池程叹了口气,蹲下身握住程锦年的脚后跟,将刚刚纠缠中程锦年掉下的拖鞋替他穿上,池程半蹲在他脚边,捧着他的脚掌摩挲着。
      “锦年,宋绰尘和乔振华太危险,不要离他们太近了,如果你觉得这是我对你可笑的占有欲,那我也认了。但你不能出事,我不能没有你。”
      程锦年低头对上池程锐利的眼神,他们前前后后小半辈子的生命里除了彼此纠缠折磨,再无其他主题。池程每一个字的语气语调,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程锦年都能准确判断出他的情绪。
      而现在,池程是真的在求他。

      “我知道了。”程锦年跳下岛台,踮脚在池程额头亲了亲,像安慰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在这样生硬的状态中各自退让一步结束对峙。想把所有事都掰扯得清清楚楚,日子就没法过了。爱到这个份上,就算对方把自己拖入万丈深渊,两个人也不会眨一下眼。
      两人各自僵硬地收拾乱七八糟的衣裤,刚想走出厨房,程锦年的手机响了。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马祝愿”的来电显示,鼻息颤抖着看向池程。

      半夜突至的铃声总像是命运开的玩笑,把厄运归咎给冷酷的黑夜。
      铃声在厨房里带着恐怖而空洞的回响,池程拿过手机替他接了起来。

      几秒的寂静像是等待宣判的罪人,池程的眼眶红了,程锦年的心被按入了无边的滔天巨浪,剧烈的浮浮沉沉后终于还是沉入冰冷海底。

      小艾走了。鸡汤不用送了,再也不用了。

      程锦年委顿在地,靠着橱柜浑身都在抖,口眼耳鼻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沙幕,刹那间和外界断了联系。
      池程跪在身边将程锦年重重揽入怀里,将他的头按在胸口:“锦年,坚强点。”
      直到池程的一滴泪落入程锦年碎发中,蜿蜒而下滴在了他的脸颊上,程锦年终于埋在池程胸口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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