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秘书》鹿死星辰

37、第 37 章

　　冬季的午后，阳光温柔内敛, 蓝雀岛呈胥子湖中心隐约可见灰乎乎的一点，湖水随着北风起伏着幽深暗沉的波浪。
　　湖边大道两旁的植被都已渐渐稀疏凋零，草坪上依然有孩子在寒风里追着风筝跑得大汗淋漓。汽车电台里，顾盼姿在节目中插播了一条天气新闻：“国家气候中心明确提出这两年的冬季将形成一次厄尔尼诺事件，但近期的冷空气还是带来了融州今年下半年以来的最低气温，这边还是提醒大家关注天气变化，注意防寒保暖。接下来是道路交通方面的信息……”
　　程天气预报员开着特斯拉从西景苑回禾禧，边琢磨天气边听着顾盼姿的声音，寻思着自己对池程头上那顶“绿帽子”的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对老板不太厚道。
　　于是程锦年在车里扯了扯领带，模拟演习了起来。

　　“顾小姐人还是挺好的，人家说不定也不是那种关系，留过学的人嘛，都比较开放。”
　　好像有点窝囊……
　　“简直过分，不能忍，还是分了吧！”
　　人家分不分关自己什么事……
　　“你们好好谈谈，沟通最重要，问问她你到底哪里没能满足她。”
　　……不符合事实，还极有可能祸水东引。

　　特斯拉沿着堇秋大道驶入禾禧内部车行道，湖边的帆船被锁在码头岸边，和香樟树站成了遥遥相望的姿势。栈道边一片亚麻色的芦苇丛，在风里摇晃起伏。
　　程锦年走进大堂后望见湖面水天相连处泛着美好的淡淡光晕，澄净的碧空一道飞机云正划出潇洒的流线。他摸出手机给融州摄影家协会的朋友打了个电话。

　　禾禧借着“廿七节”的由头推出了情侣晚宴+湖景房的套餐价，早几天就全部订满，前台的口袋玫瑰陆续派送到了客人手里。中餐厅几十桌布置了纯白和灰色的桌椅套饰，搭配柔和浅草绿的餐具配饰和鲜花，颜色清新怡人。尚未至黄昏时分，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顾客提前到了餐厅喝茶点菜，禾禧的员工胸前别着淡粉色花朵在大楼里穿梭行走。
　　窗外温度持续走低，室内的生意却温暖如春，一派盎然生机。

　　池程在楼上看到程锦年把特斯拉开进了酒店内的道路，却迟迟不见他回办公室，半小时后俯视草坪，看到程锦年陪着一个穿卡其色马甲的中年男人站在了湖畔。
　　那男人长得艺术感十足，披到肩头的微卷长发卡在黑色鸭舌帽下，留着络腮胡叼着烟，一副桀骜不驯的雅痞帅大叔模样，白白净净的程锦年和他站在一起有一种很萌的形象差。
　　艺术大叔将延时摄影设置好，点了根烟站在树下和程锦年望着胥子湖闲聊。
　　“你已经很久没参加‘寻空摄影会’的活动了，几个兄弟都以为你不在融州了，怎么样，还准备一起参加活动吗？”
　　“寻空摄影会”是这位叫范九沂的艺术大叔运营的摄影协会下一个分会，平时常组织野外观星和星空拍摄的活动，程锦年大学时被学长带进这个协会，但毕业后有过一段身体极不稳定的状态就很少参加了。待池程回来以后，程秘书就更没有时间掺和这些事。
　　今天猛地又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忽然萌生一阵很奇怪的感觉，明明也没几年时间，却像是很遥远以前的事，不知是自己脱胎换骨了还是早就远离了这些跟池程无关的事。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睛还没好，不太愿意再参加这些事了。”
　　范九沂夹着烟抱臂而立，爽朗一笑：“你啊，借口太多，一只眼睛就不能看望远镜了吗？别扯那些！今天天气还不错，晚上试试看，别因为那些小事放弃自己的小爱好，不是我跟你说教，你现在的状态，让我觉得你很孤独。”
　　程锦年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看人这么准，追姑娘的时候可不能这么直接。”
　　“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直接点，磨磨唧唧可不行，她们可爽快着呢。你呢？有伴了吗？”
　　程锦年手插在裤袋里，冲范九沂微耸了下双肩，眼球轻轻朝身侧大楼的方向瞥去。

　　渐落下的夕阳缓缓滑入胥子湖水域最西面的落月湾方向。
　　林霁月收到程锦年的短信后，便带了一朵玫瑰花从大堂走了出来，程锦年接过花，冲身边的林霁月一眨眼，说：“谢谢，廿七节快乐，为美丽的姑娘们。”
　　他转头将这朵花递到了范九沂的手里：“明天禾禧的报道，辛苦你了。”
　　“滴滴”——程锦年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是池程的微信：
　　【草坪上不许抽烟！】
　　……
　　程锦年转头冲行政楼层某扇飘出酸味的窗口望去，撩起一个挑衅意味十足的笑容，池程站在窗口木着脸“唰”地将百叶帘翻转了过来。

　　夜幕渐落，群星闪耀。
　　餐厅里依然人声鼎沸，杯盘碰奏出悦耳的声响，如蝉鸣，如水沸，也如鼓乐，众宾欢笑嫣然，坐起喧哗。
　　楼外，程锦年正裹着制服呢大衣躺在湖畔栈道上，举着爸妈留给他的那架德国蔡司7x50双筒望远镜视巡星空，冻得手指都麻了。

　　身边忽然安静地躺下一个人，问：“看到什么了？”
　　“唔……应该是，猎户座星云，视像场很锐，你要看吗？”程锦年将望远镜放下，递给池程。
　　池程摆摆手。
　　“不试试吗？像掉落在一个神秘的漆黑丛林里，穿梭其中找稀世珍宝的感觉。”
　　池程将胳膊肘弯折在脑后，望着天说：“不用，你说给我听就行。”

　　胥子湖畔由于商业设施众多，光污染严重，大气稳定度和视宁度都不理想，大多数时候纵使百万颗恒星和上千个星云环绕，如沙粒般散落的星群仍然不那么容易被望远镜清晰地看到。
　　程锦年继续举着望远镜观察，说：“地球只是五百亿个星系中的渺小存在，它围绕着千亿个恒星之一的叫太阳的恒星旋转，用这样的方式却可以让你置身其间。”
　　池程：“嗯哼……所以呢。”
　　程锦年：“所以，观星巡天是很幸福的事，至少是所有不用动手动脚耗费体力就能打发无聊时间的事情里最有趣的。”
　　“那置个牛反吧，没多少钱。”池程对他说。
　　程锦年将望远镜搁下，陪池程用肉眼巡游着夜幕：“牛反加上赤道仪和七七八八的配件也好几十斤重，算是大件了，下一站要搬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带着这些东西不方便。”

　　湖边的冷风已经吹得池程脸色不太好，他轻轻咬了下发紫的嘴唇，偏过头看着程锦年的侧脸，湖边倒映着零星的灯光，程锦年的侧脸弧线优美，鼻梁笔挺，鼻尖折出完美的角度，白皙的脸颊在风里透着一股坚毅。
　　池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搬来禾禧的时候，就几乎没有大件行李。”
　　“毕业的时候住群租房，东西太多不方便。你回来以后我到池氏上班，就租了Costa，设施齐备什么都有，也不需要我购置什么，这两年陪着你到处出差，第一年我们在融州呆了都不到4个月，你还记得吗？我不需要大件行李，我甚至连家都不算有，你一句话，我就必须跟着你走，就像来禾禧。”
　　“是我害你居无定所，一直都以为你不在意这些。”池程的呼吸颤动着，大概是太冷了。

　　程锦年下午还在同顾杏宝说起买房子的事，现在却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躺在池程身边，连幕天席地都忽然变成了很无所谓的事。
　　“这算什么居无定所，”程锦年手枕在后脑勺，冲池程悠闲地说道：“池总什么时候能给我放大假，我才真想去过几个月居无定所的生活。”
　　“哦？”池程偏过头看着他，问：“你的梦想就这么简单？”
　　程锦年脑海里忽然闪现了他妈妈的那本气象笔记，只是一闪而过，他便自嘲般将脑海里那东西轻轻搁在一边，道：“是啊，我的梦想就是赚很多很多钱，然后周游世界！”
　　池程笑笑：“那……都想去哪？”
　　程锦年举起手，指了指星空：“去融州的对踵点，最远的地方。”
　　池程掏出手机点开经纬度查询器：“呃，那好像是一片海。”
　　“嗯？是吗？！”程锦年笑笑，“那就去离那里最近的国家好了，去智利，看看曾经十多年滴雨未下的阿里卡，或者再往阿根廷走，徒步最高的死火山。”
　　“然后呢，一直呆在南美？”池程搜出阿空加瓜山的图片举在空中。
　　程锦年的手划向星空另一端，说：“还想去科罗拉多追龙卷风，去奥伊米亚康冻成冰棍，唔……还挺多地方的，不知道池总能给我多久假。”
　　“少年人，你这不叫放假，叫作死。”
　　“啊……那就温柔点，去岚山看初雪，去克拉克湖公园偷拍角海鹦，去冰岛看极光。”
　　两人一起躺在栈道上翘着二郎腿，程锦年每说一个地方，池程便搜出图片举在他们头顶，两双眼睛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赫然一颗湛蓝星球在手心转动，他们用手指在头顶周游着世界，不花钱，不休假，世界尽在黑色幕布上泼上了五彩斑斓的山川大海，跟window shopping如出一辙的乐在其中。

　　池程举着手机累了，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像你这样的地理气象爱好者，目的地里竟然没有南极？”
　　“这世界上有两个地方我一定不会去，南极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程锦年淡淡说：“你听说过早期西方探险者登陆南极后屠杀企鹅的手段吗？我看过一本书里说，在某个国家科考站的保龄球馆里，他们把被杀死后的幼年企鹅填充起来做成特质的企鹅尸球瓶，它们排列齐整，一颗球打过去，砰，瞬间支离破碎，乌羽横飞，连同你的世界观，抽着筋儿地一起土崩瓦解，这酸爽……”
　　湖水随着寒风不断拍打在栈道底部，程锦年忽然在哗哗的声音里感觉到池程沉重的呼吸声中带起了鼻音。
　　池程捂着眼睛：“……别说了别说了，说得我也不想去了。看来永远不能对人类的劣根性丧失警惕。”
　　“书里说，去南极有其科考意义。但至少在我看来，我又不是科学家，不去，就是对它们最好的保护。如果我可以当一颗气象卫星，远远看一眼南极也挺好。”程锦年欲语还休，看了一眼池程，小心翼翼道：“但，其实我想说的是，人也一样……有些事可能不太美好，如果知道了以后就这样让它结束，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我的意思是……如果顾小姐和你，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你也不要太执着……”
　　程锦年没有说下去，池程却转过头深深望着他，黑夜里，池程的眼睛依旧闪亮动人，那一眼看得让程锦年心跳加速。
　　程锦年见他不说话，伸手轻轻碰了碰池程的手背，脸上倏然变色坐了起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走，回去吧，太冷了。”
　　池程反手抓紧了他的手臂，将他拽住又躺了下来，沉声认真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跟盼姿分手了。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程秘书有些惊讶，但心里本能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用拉屎撒尿都在焦虑该怎么掀翻“绿帽子”的事了。
　　“昨天，跟你喝完酒盼姿就跟我提分手了。”
　　“哦，你们倒是挺抓紧啊。”
　　池程看着他，偷偷笑了笑：“所以昨晚我们睡在一起不算出轨，最多就是酒后乱……”
　　“闭嘴闭嘴闭嘴！”

　　一阵笑声后，两人沉默片刻，池程望着天淡淡地问道：“你还爱他吗？”
　　这个问题简直猝不及防，程锦年几乎一瞬间都没想起来这个“他”究竟是指谁。
　　“谁？赵耀吗？”程锦年故作镇定道，“开什么玩笑，这个问题你问晚了七年多。”
　　“那就是不爱了？”
　　“嗯，早就不爱了。”微弱的叹息飘散在漆黑的湖边，卷进一阵一阵拍向栈道的浪声里，程锦年转过头，看着池程问：“那你呢，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
　　……
　　长久的沉默，长久的黑夜，只剩呼吸、心跳、湖水和风的声音在虚空中交织。
　　少年人在星空下翻转腾挪变着法地互相伤害、挣扎长大，才修来一晚共躺一处静静观星的缘分。
　　可斗转星移也不过数载光阴，繁琐而冗长的爱恨别离在宏大的宇宙面前也不过尘埃一颗，别说不值一提，就连发生也不过是须臾，转瞬寂灭。

　　池程在身侧掐紧了拳头，终于打破了宁静：“我知道当初如果不是盼姿在我身边你不会放下对我的顾虑。现在我们分手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想走，我不拦你，以你这几年在池氏的战绩，没有哪个公司会拒绝你，哪怕你不是学商科或金融出身，池氏可以为你写一个推荐……”
　　“池总！”程锦年用悠闲的语气打断他，“不会是我撞破了你的绿帽子，你真要赶尽杀绝灭口吧？”
　　“你什么逻辑？！”
　　程锦年故作大方笑笑：“没事的，男人嘛，遇到这种事也不算稀奇，我有职业道德，会给你保密的。”
　　“闭嘴！”池程瞪了他一眼。
　　程锦年笑着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冲池程道：“你以为，这两年没有人来挖我吗？”
　　池程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头一个就是悦航，然后，”程锦年双手插兜跳上草坪，转过身面朝池程，往酒店方向边后退边说：“嗯……还有很多，记不清了。池总，我要走何必等到今天！”
　　池程眯着眼跟着程锦年往酒店方向回去，心里盘算着怎么报复这一个一个挖他墙脚的家伙，头一个就是宗悦勍。
　　池程掏出手机打给姜琮：“禾禧在悦航定了一批游艇，已经逾期了，催催姓宗的，再不送来给我加倍赔违约金。”
　　“啊？这……”姜琮在电话里有些为难，“我记得前阵子你不是答应他们宽限一个月吗？”
　　“我现在不高兴了！给我催！”
　　“………………”

　　程锦年忽然停在香樟树前拦住了池程回酒店的路，从口袋里掏出顾杏宝叠好的手帕轻轻塞进池程胸前的手巾袋里，定定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在前头，背对着池程问：“宵夜是方便面还是蛋炒饭，趁黄主厨还没下班，欢迎使用vvvip客房点餐服务，池总！”
　　池程望着程锦年的背影，低头笑了笑，瞥眼瞅见自己胸前的那坨东西，心脏忽然一阵剧烈的跳动。
　　软绵绵的旧手帕洗得干干净净，被叠成了一朵玫瑰花的形状，正窝在池程胸前的口袋里，在草坪微弱的景观灯映照下，仿若萌动着的初生心跳。

　　姜总挂下池程的电话，在SAMAR吧里抱着姨娘瑟瑟发抖，心说总裁大人变脸比变天还可怕。他将杯子在吧台敲了敲，冲戚妙说：“听程秘书说那把琴归你了，想好给我弹哪个曲子了吗？”
　　戚妙想了想，问他：“你最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姜琮转着高脚椅看向湖面，脸颊碰了碰姨娘软软的毛，道：“醉酒天涯，浮沉随浪。”
　　“你还挺有大侠范儿啊……”戚妙怔怔看着姜琮，问：“你还想她们吗？”
　　姜琮看向天幕里的星空，若有所思的苦涩笑意浮上嘴角：“她们可能，一直都在吧。”

　　姨娘倏然窜出姜琮的怀抱，独自蹲在了落地玻璃前，站成孤傲的姿势仰望星空。毛绒绒的尾巴卷在落地窗框里的墨黑底色下，星光似是散射状落在肥脸猫的头顶，像是撒下人间的璀璨魔法，和金黄瞳孔的精灵相遇在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