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秘书》鹿死星辰

19、第 19 章

　　程锦年钻上池程的副驾，转头发现后座上还有个人。
　　“莫总？”
　　莫荔荔冲程锦年端庄一笑，程锦年留意到她换了身轻便的私服后显出了好身材，心里默默感叹如果她能把身材管理的精力分一点到皮肤保养和表情管理上应该会少一些“老处女”的槽点。
　　特斯拉一路开出高科园区，往融州老城中心开去。
　　程锦年一边研究着导航，一边指挥池程在老城区五花八门几乎涵盖全部服务业的巷弄里一通乱窜。
　　池程这辆特斯拉体型有点大，每次躲过观光三轮车和固定摊点时都恨不得甩尾漂移，莫荔荔在后座坐得心惊胆战，小声道：“麻烦池总开车真是不好意思了。”
　　“诶，你小心蹭着旁边的香煎豆腐摊！”程锦年提醒着池程，回头对莫荔荔说：“没事，池总温柔娴淑，平易近人，最喜欢给员工当司机了。”
　　莫荔荔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心说那张黑桃老K扑克脸扮起温柔娴淑平易近人的红心Q简直跟变性的难度没有分别。

　　特斯拉跟着导航一个急转弯蹦跶着拐进城中心的一片古朴别墅区，旁边是一座很小的寺庙，微弱的香火气息飘出，一棵参天银杏伸出土橘色的墙壁，抖落下枯黄的叶片沾上了路牙边湿润的泥土。
　　姜琮事先派人打听好了毛家的地址，托熟人给毛元城打了招呼，他此刻正站在自家小别墅外的门边等着池程一行。
　　程锦年上前一番自我介绍后，几人入毛家就坐。

　　毛元城拎着藤编包套的老式热水瓶给他们逐一倒茶：“池总，莫总，程秘书，欢迎你们来家里，不大宽敞，也没什么好茶招待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程锦年听着这句“不宽敞”环顾四周，觉得他有些自谦了。这是老城区最早造别墅的区域，看得出毛家家底殷实，两层带阁楼的小楼实在不能说是“不宽敞”，但是看看屋里的内部布局，便知这些年他们过得并不是太好——宽敞的客厅里摆着明显过时的家具，到处堆放着来不及收拾的陈旧杂物和散落的纸板药盒，看着很扎眼的腿脚复健器械像是故意一样横在过道里阻挡着四面八方的去路。从客厅望去的庭院里，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歪脖的老树和一些疏于打理的花草，只留下一条可供步行的小路，显得凌乱又局促。
　　程锦年心生一丝可惜，想来毛玉龙当年也算是融州的名人，能在那个年代光靠卖糕点置办下这栋别墅可见当时生意的火爆程度，传到毛元城这里也不过两代人，想来食品行业与工业不同，只要有手艺不怕没人光顾，换做别人恐怕早就分店、连锁店、投资、收购各种家伙事儿都招呼上了，可毛家怎么就到了这个下场。

　　池程微凉的手指被白瓷杯子焐热后，缓缓开口：“毛师傅家果然是糕点世家，一进来就闻到香甜的味道。”
　　程秘书使劲嗅了嗅鼻子，有吗？！这货又在瞎掰了……
　　毛元城笑道：“池总鼻子可是真灵啊，刚在厨房给小蝶煮了点桂花血糯粥。”
　　程锦年恍然大悟，狗东西鼻子的确特别灵！

　　“小蝶？是毛师傅的女儿？”莫荔荔好奇问道。
　　毛元城：“是啊。”
　　池程：“我们就不跟毛师傅见外了，今天来是有事想与您商量。我们禾禧大酒店的点心厨师离职一段时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点心师傅，我听街坊邻居都说，您家的中式糕点当年是融州一绝，我们来抱着最大的诚意来，想问问您是否有意出山？”
　　铛——
　　池程话音刚落，隔着一条弄堂的小寺庙里响起了绵延的钟声，间隔数秒便传来一声，隔着院墙闷闷地砸进屋里。
　　铛——
　　忽然，毛家的里屋传出一阵女孩的尖叫和碗筷碰碎的声音，在寺院肃穆的钟声下显得凄厉而诡异。
　　铛——
　　客厅里，众人伴着钟声转头看向异动传来的方向，继而都疑惑地看着毛元城。
　　毛元城淡淡叹了口气，缓缓起身道：“抱歉，各位稍等。”便径直走进房内。

　　三人在面面相觑的狐疑中等到毛元城回来坐下。
　　“不好意思，让各位吓到了，里面就是我女儿。至于刚刚池总问的问题，我想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了，我想我不可能再继续做糕点了。”
　　程秘书试探着问道：“是因为令千金的病吗？”
　　毛元城手指交叉搁在桌上，四人静默对坐，噤声不语，一片枯叶飘落在院内地上，发出沙啦的声响，而毛元城二十多年的苦闷只够憋出一声叹息。

　　“小蝶出生前，我继承了我父亲毛玉龙的糕点手艺，生意越来越红火，我们的确也在四处张罗准备换到更大的店面去扩大生意，我父亲的心愿，就是做最好吃的中式糕点，不仅仅在融州。”毛元城缓了口气继续道：“生意最好的那年，小蝶就出生了，出生后一直都是她妈妈和家里的老人在照顾她，我就继续在店面里忙着糕点生意，回想起来，小蝶出生以后我每天甚至都顾不上看她两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要惩罚我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吧，她11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生意实在太好，店里人手不够，两个老人就到了店里帮忙，她妈妈要帮她洗澡，盆里倒满了刚烧开的滚烫开水，她妈妈转身准备去拿凉水时，小蝶就在这个空档自己爬到了热水盆里，坐了进去。”

　　“……”三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一口气。

　　“还不到一岁的孩子，下半身重度烫伤，从腰部往下到大腿根的皮全都掉了，我当时看得……恨不得……恨不得……”时隔多年，毛元城说起这事时，声音依旧颤栗不止。
　　莫荔荔冷静地抬了下眼镜：“毛师傅，恕我冒犯，如果是皮肤烫伤的话，经过这么多年的愈合，可能还是会有一些后遗症，但是，应该不至于影响走路吧，至少一般的缓慢行走应该可以维持？可是我刚进屋时，看到了……轮椅，还有复健机械，难道她因为烫伤，连行走也受到了障碍？”
　　毛元城苦笑一声：“莫总，如果只是皮肤上的伤的确是不至于这样的，但是，但是……小蝶伤到的还有下半身，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哪里，她没有办法像普通女孩那样结婚生孩子了。”
　　莫荔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

　　空气仿佛凝结了许久，池程忽然问：“所以，小蝶姑娘无法起身行走的原因，可能……是心理原因？”
　　“她恨我，”毛元城重重叹了口气道，“恨我们家全部的大人。可你无法想象她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从受伤开始一直到五岁，反反复复的病痛折磨和医疗康复才算让烫伤初步愈合，紧接着又是多年的医院奔波看病治疗下身受到的伤，但那是再也逆转不了的了。小时候她还不懂，长大了以后慢慢懂了，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性格古怪，刁蛮任性。我们全家的确是欠了她的，所以对她也是百依百顺的宠，她不愿意站起来走路就轮流抱着她，后来她也就渐渐不肯自己站起来走路，在医院复健时她靠着器械恢复肌肉力量时是可以慢慢行走的，但是一旦离开医院离开器械，她就不愿自己主动起身走路了。”
　　程锦年问：“那这些年，您就一直忙着照顾她？”
　　“是啊，她身边不能离了人照顾，我和她妈妈就一直守着她，但是一家人总要吃喝赚钱，否则就是坐吃山空，我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生计不可能再依靠老人了。我也想过继续做糕点赚钱，也不是没有像你们这样的酒店来邀请过我，但是，尝试过以后，我知道我再也做不到了。”
　　“为什么？”

　　未待毛元城开口，房里传出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一个素面朝天面色发黄，穿着厚棉睡衣的女孩坐在轮椅上自己推着出来了。
　　毛小蝶散乱着长发，眼睛红肿，还隐隐噙着泪，完全不顾及自己的邋遢形象，冷笑道：“因为他现在做的糕点，都是苦的！”
　　众人愕然：“……”
　　莫荔荔起身走到毛小蝶身边，弯下腰伸出手：“小蝶，你好，我叫莫荔荔，是禾禧餐饮部的。”
　　毛小蝶转头无视莫荔荔伸出的手，将轮椅摇至池程面前，语气极度不客气道：“你是老板吧？请你们出去，我爸爸不会去任何地方工作，别说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手艺了，就算有，他也不配，他必须留在我身边照顾我！到老！到死！”
　　毛小蝶的眼神阴狠无比，声音尖唳刺耳，仿佛每一句都带着血债，冷静如莫荔荔都踟蹰着后退了半步。

　　然而池程却走到她身边蹲下，在毛小蝶轮椅边淡淡说道：“小蝶姑娘，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当年爬进水盆的可是你自己，虽然家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毕竟是意外，我可以猜测下，你其实是在恨你自己，恨自己的命运，却投射到了你父母身上吗？”
　　程锦年一捂脸，我的老mum啊！总裁您毒舌能挑挑场合吗？这么凄风苦雨的家庭伦理剧情能不能别瞎植入心理辅导啊喂！
　　毛小蝶冷笑道：“我恨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可以了吗，快滚出我家！滚！”
　　“小蝶！”毛元城满含苦泪听完毛小蝶的话，硬是把她连人带轮椅推进了房里，没多会儿房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声，毛元城微弱的安慰声传出来：“爸爸不走，不会离开你的，别哭了宝贝，别哭了。”
　　几分钟后哭喊渐渐平息下来，毛元城虚脱着走出来，气若游丝道：“你们都看到了吗？害你们见笑了，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吧。”

　　三人沿着巷弄走回停车地，程锦年抬眼看着寺庙里伸出来的银杏枝丫，一墙之隔的那座寺院香火并没有庇护到这户人家，可见求神拜佛护佑子嗣这件事并不适用近水楼台的规律，人们祈求的“苍天保佑”总显出自己的虚软无力，毕竟老天和神明对凡人来说都太过遥远，普遍意义上来说，也不过是命运和机缘罢了，和远近距离，血缘亲疏都没有关系。
　　回禾禧的路上三人一路沉默，快到禾禧时，荔荔小声在后座嘀咕：“为什么说毛师傅后来做的糕点会是苦的呢？”
　　程锦年边开车，转头看了池程一眼，说：“我猜是眼泪。”
　　莫荔荔：“你是说，毛元城后来做糕点时想起女儿，会不自觉的流泪，眼泪流进了食材，就变成了苦味？”
　　“嗯。”
　　池程像是记起了什么，眼睛瞥向了窗外，行人中已经有穿起羽绒服的了，真是快，转眼就要立冬。

　　到了禾禧，莫荔荔先在门厅处下了车，程锦年刚要把车开到酒店地下车库，池程拍拍他：“去老城门吃面。”
　　程锦年猛地一愣：“去那儿干嘛？”
　　“让你去就去。”
　　程锦年一阵嘀咕，想让池程在他们的房间以外收起总裁脾气心平气和地说话真是费劲。
　　但那地方不是程锦年不愿意去，却是因为太久没去了，心里有些怂，他害怕有些东西在他再也没回去过的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

　　老城门是融州一座老城墙下的热闹市口，城门洞正对着老街，街的两边是各色商业店铺，楼普遍都不高，做旧的商业招牌各色各异挂在沿街，很有老融州的味道，而老街的北面不远处便是融州实验中学。
　　程锦年刚想把车拐进老城门外的停车场，池程叫住他往附近一家高档越南餐馆开。
　　程秘书以为池总心血来潮要吃越南菜，开到后才发现这家越南餐馆的门口有特斯拉充电桩。
　　“你去把车充电，我去老姚那儿等你。”池程推开门潇洒下车。
　　“老姚的店还开着呢？”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找到这家充电桩的？快去。”池程插着口袋往人群里走去。

　　程锦年转头隔着车窗望着池总高挑挺拔的背影，他的衣着打扮和这里的小街小坊格格不入，但他却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游刃有余、舒心自在。
　　比起那些面目全非来，程锦年更怕的是，它们仍然纹丝不动站在岁月里等着他，一丝一毫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