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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叶不凡从诊所跑出来时,天已经黑了,路灯在烟雾中笼着惨淡的一团光晕。
      他按住手臂上抽了血的伤口,边走边骂骂咧咧,他就知道麦卡罗那家伙没安好心,怎么可能会突然给他免费做什么全身检查!呵,要不是偷听到他打电话……
      “喂,站住!”
      前面传来一声大喝,叶不凡朝那边看过去,看到路口有穿着执行局制服的执法员站岗,那名执法员拦住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手里挥舞着警棍让他停下。
      怎么回事?他记得今天不是执勤日啊。
      叶不凡想掉头离开,另一位执法员立刻注意到了他,红色的激光点直刺叶不凡的眼睛,“喂,你,就是你,过来!”叶不凡不得不眯起眼,走了过去。
      执法员体格彪悍,留着络腮胡子,他没有关掉激光笔,冲路边吐了口浓痰后,冲叶不凡招了招手,道:“身份芯片拿出来。”
      叶不凡听话的从皮夹里拿出身份芯片,毕恭毕敬的递了过去,络腮胡子把身份芯片往执法仪上刷了一下,跳出来一个幽蓝色的悬浮屏,上面显示着一张照片和几行字:“姓名:李非凡;性别:男;出生年月:星历2056年3月3日……”
      “哈!李非凡?”络腮胡子看到他的名字时不加掩饰的讽刺一笑,他的目光上下剜着眼前瘦高的青年,头发凌乱、衣着廉价,右腿还有点跛,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怎么看怎么一副“李平凡”的泯然众人样,居然起这么一个非凡的名字吗?
      “是的长官,”叶不凡仍旧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没有半点被冒犯后的愉悦,或许是他真的不在意,又或者他已经麻木了,“或许就是缺什么补什么吧,人的这种心理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络腮胡子把身份芯片上的照片和叶不凡对照无误后终于收了激光笔,叶不凡暗暗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再晚点他的眼睛就要瞎掉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根香烟,在络腮胡子把身份芯片给他时塞到了对方手里,叶不凡低声道:“长官,今儿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大阵仗?”
      络腮胡子不动声色的收了香烟,也压低嗓子道:“今天上城来了贵客,说要来下城体察民情,结果出事了。”
      “什么事?”
      “好像是丢了人还是丢了东西,谁知道呢。”络腮胡子耸耸肩,“反正上边让我们站岗就站咯。”
      叶不凡又跟络腮胡子胡乱聊了几句,直到下一个路人经过络腮胡子才把他赶走。
      叶不凡陪着笑走开,拐角进了一条小巷后,才扯扯嘴角把那副虚伪讨好的笑容收了,他吹了声口哨,把一枚金光闪闪的袖扣抛起又接住——这在几分钟前还在络腮胡子的袖口上好好呆着。
      把袖扣卖掉后怎么也够他逍遥一阵子了,至于钱花完后该怎么办,那是以后的事了。叶不凡正盘算着待会去哪个酒馆来个不醉不归,忽然听到前面的黑暗中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
      叶不凡把袖扣妥帖藏好,转身要走,却又一道细弱的声音说:“救、救命,求求你……”
      “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叶不凡好整以暇的问。
      “我有钱,给你好多钱……”声音越来越弱了,呼吸声急促得像破风箱似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叶不凡讨价还价,那个声音没有再回复了,叶不凡“啧”了声,调转脚步朝巷子深处走去。
      02.
      在巷子深处,里面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和流浪汉们用过的家当,在一个垃圾桶后边叶不凡借着小巷隔壁的舞厅灯光看清了那个人。
      那个人匍匐在地,是个奋力爬行的姿势,一只手攥着一个撅断了针头的针筒,里面的液体流了一地;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胸口,叶不凡踢了踢那个人,确认他昏迷后才不情不愿的蹲下去给他翻了个身掐人中、做心肺复苏,叶不凡摸到他口袋里有个小药瓶,也不管里面是什么药,取出来两三粒塞进了少年嘴里。
      救助过程中叶不凡还不忘拉下这人兜帽,仔细观察着这少年的样貌衣着,淡金色的卷发,白皙俊雅的脸庞——不过此刻因为发病表情有点狰狞——虽然没有商标但手感极好的衣服面料,上面还点缀着金银丝线缝制的图案。毫无疑问,这是名家境不错的小少爷,还是位来自上城的、没有被下城这个大染缸污染的小少爷。
      现在的叶不凡完全可以趁火打劫,洗劫一空后逃走,不过,这位小少爷孤身一人流落在此,显然是遭到了什么变故,要是帮助他解决问题后,获得的可不只是一点钱这么简单了,说不定还能把他那件事情给解决。他想起来络腮胡子的话,眼珠一转,心下有了计较。
      小少爷终于咳嗽着醒了,大口呼吸着,叶不凡还好心把他扶了起来给他拍拍背顺气,小少爷睁开眼睛看向了叶不凡,叶不凡被那双如湖水般晶莹剔透的蓝色眸子望着,心中一动。
      “是你救了我吗?”小少爷嘶哑着嗓子问他,叶不凡点了点头,他挣扎着对叶不凡行了一个感谢礼,道:“谢谢,非常感谢,要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已经……”
      叶不凡对这种没用的繁文缛节很不耐烦,挥了挥手打断他:“你要给我多少钱?”
      小少爷动作一滞,道:“我……暂时没有很多钱,但是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会给你的!等我回到,呃,回到我家之后就会给你了。”
      “口说无凭,”叶不凡冲他摊开手,“否则我就报警告你诈骗。”
      小少爷瞪大了眼,显然被他的无耻给震惊了,但思及眼下自己的境地,还是忍痛把自己领口别着的蓝宝石领针取下来给了他,这是他身上仅剩的有钱的东西了。
      叶不凡又吹了声口哨,起身欲走,小少爷却又叫住了他,叶不凡佯装不耐烦的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我、我刚来这里,还不大清楚,能不能请你带我一段路?”
      “你不是下城人吗?”叶不凡明知故问。
      “我不是,而且,”他抬起眼睛认真的看向叶不凡,“这里不叫下城,这里是莱斯顿州。”
      叶不凡略有点惊讶的挑眉看向他,的确,下城的被遗忘的学名叫做莱斯顿州,可是,“中央区在上,莱斯顿在下,难道不是下城吗?”叶不凡指着远方天际处悬浮在半空中的庞然大物道。
      “位置有上下方位,人却没有上下之分。”少年执拗的纠正,叶不凡搞不懂这种破事有什么好纠结的,耸了耸肩道:“随你。”
      “我叫伊维恩,请问你可以带我去一个地方吗?”少年自报家门,礼数周全的问道,并冲他伸出了手。
      “啊,我叫叶不凡。”叶不凡忽视了那只手,散漫道,“你要去哪里?”
      伊维恩有点尴尬的收回了手,脸上的笑容还是十分真诚,他道:“圣佑孤儿院。”
      03.
      一辆破旧的被淘汰已久的手动驾驶汽车在大街上徐徐行驶着,伊维恩正试图用手帕擦拭显示屏来使导航的路线看起来更清晰一些。
      “你要去的这个什么圣佑孤儿院,可是在A区啊。”叶不凡叼着烟含糊不清的说。
      “是的,”
      “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城戒严,从C区到A区要穿越的节点很难通过?“
      “是吗……?”伊维恩惊讶,他不安的垂下了头,“那、那该怎么办?”
      “你有身份芯片吗?”
      “没有。”伊维恩摇摇头,“我的钱和身份芯片都被偷走了。”
      哦?居然有人在他之前先下手了?叶不凡挂档踩下刹车缓缓停下,伊维恩不解:“怎么停了?”
      “给你搞一张身份芯片去。”叶不凡也没拔车钥匙,这破车扔大街上都没人偷,伊维恩赶忙跟下了车,道:“那要怎么搞?买的吗?”
      叶不凡冲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少爷露齿一笑:“要是买的话怎么会用‘搞’这个字呢?”
      伊维恩戴上兜帽,一头雾水的跟着叶不凡进了一家酒吧,酒吧装修简陋,打开大门后先被鬼哭狼嚎声和冲天的酒气扑了满头满脸,五颜六色的灯光扫荡着酒吧里的男男女女,人们仿若朝生暮死的蜉蝣,疯狂的扭动躯体,尽情的挥霍着精力和生命,酒精滚入肠中,又随着理智蒸干在浑浊空气中,伊维恩被刺鼻的味道激得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叶不凡冷眼看着揉鼻子的伊维恩,道:“要是受不了就去外边等着。”
      “不用。”伊维恩生怕叶不凡以为他是个养尊处优的绣花枕头,连忙道,“我连垃圾堆都躺过,这没什么。”
      叶不凡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拨开蜉蝣们,径直走向了吧台。
      调酒机器人在吧台后忙活着,一名中年男子则闲闲靠着吧台抽烟,冷眼看着舞池中的人们。
      “嘿老费。”叶不凡冲他打了个招呼,老费慢吞吞的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他身上,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去看腿了?”
      “别提了,麦卡罗那个孙子,”叶不凡一脸的晦气,忿忿道,“他说什么最近诊所在搞活动,凡是来看病的都会免费赠送一次全身检查,结果他抽了老子的血,还做了个什么什么图。后来老子去厕所,听到他打电话,说找到了适配的心脏——他居然要把我的心脏挖出来给别人!”
      老费终于有了点兴趣,道:“要给谁?”
      “谁知道,”叶不凡磨牙,“麦卡罗这种黑医谁给钱就听谁的呗,我把他狠狠揍了一顿后烧了他的老窝逃了出来。”
      老费笑了:“然后呢,你带着这位小朋友要去哪里?”
      伊维恩惴惴的看了眼老费,往叶不凡身后躲了躲,叶不凡道:“路上捡的,他跟家里闹翻了,从A区跑了出来,现在后悔了要回去。”
      “可从没见你这么大发善心过啊。”老费笑眯眯的,冲他做了个手势,叶不凡跟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摞钞票,推到老费面前,二人心照不宣的达成了一个交易,老费收好了钱,懒洋洋的起身,道:“跟我来。”
      老费在前面带头,领着他们去了里屋,曲折穿行后打开一间矮小的铁门,拉开灯,头顶的灯泡刺啦啦的响了一阵才爆出了耀眼的白光,伊维恩闭了闭眼才看清屋内陈设,屋子不大,里面挤着几台机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坐。”老费插上电源线调试机器,冲凳子那努了努嘴,伊维恩犹豫的看向叶不凡,叶不凡推了他一把,道:“都进了虎口了,现在后悔可晚了。”
      伊维恩大惊,屁股刚挨了个凳子边又跟弹簧似的立马弹了起来。
      老费和叶不凡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老费走过去拍了拍伊维恩绷紧的肩膀,道:“他逗你的,就是照个相,做一张身份芯片。”
      伊维恩还是不大放心,又看向了叶不凡,叶不凡指了指机器黑洞洞的镜头,道:“看着,别眨眼。”
      “从照相到制卡大概五分钟,别乱动。”老费叮嘱道,接着和叶不凡一起出了门。
      “你是不是听说了,蓝色的蒙利安家族的事?”老费随意的掸了掸烟灰,烟灰在半空中四散有些落在了他的鞋子上。
      “没有,你说来听听?”
      “今天早上上城来了人了,滔天的权贵,是蒙利安家族的,和各区区长象征性的会了个晤,据说是要在下城搞慈善。”老费很是不屑的嗤笑一声,“结果后来要走时他们家的小儿子不见了。”
      “为什么?”
      “有说是大儿子看不惯小儿子受宠已久趁机把他除去的,有说是小儿子突发奇想想深入群众体察民情的。”老费把燃到底的烟头摁灭在铁门上,留下一点乌黑的痕迹,“但不管哪种,反正小儿子是失踪了。”
      叶不凡瞅了眼铁门,他道:“我觉得是后者。”
      “我本来觉得后者有点扯淡,但是现在看到小儿子了,觉得也不是不可能。”老费道,
      叶不凡赞同的道:“一派天真的空想主义者,脑子里不着边际的妄想着,嘴里叫嚣着要改变社会,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回到上城做他的家族继承人。”
      老费凑近他,低声道:“你知道蒙利安大少爷出多少钱要这位小少爷的命吗?”
      他比了个“八”的手势。
      叶不凡眯起了眼睛。
      屋内传来了“叮”的一声,身份芯片制作完成了。
      04.
      老费把那张薄薄的身份芯片插入了身份识别仪的卡槽,给他捏造了一个新身份,确认信息无误后递给了伊维恩,伊维恩新奇的把玩着。
      “通行证的信息并入了吗?”叶不凡问。
      “弄好了,你放心。”老费道。
      叶不凡对老费道:“再买一送一来个转换器呗。”
      “转换器?”伊维恩不解。
      老费骂骂咧咧不情不愿的又抛给伊维恩一个小巧的手环,道,“这是转换器,在识别仪扫描你的脸时,它会自动把你的脸虚化成身份芯片上的——看在你小子是老主顾的份上,只此一次啊。”后半句话是对叶不凡说的。
      “不凡你经常……做这个吗?”伊维恩好奇的问。
      老费替叶不凡回答了:“基本一个月一换吧,没办法,黑户,一个捏造的身份芯片用久了会让管理局起疑的。”
      “黑户?”
      “啧,走不走啊,废话这么多。”叶不凡不耐道。
      伊维恩不敢再多问,向老费道了谢就要走去前门,叶不凡拽住了他,道:“这边,走后门。”
      伊维恩发现自从他来了莱斯顿州后简直成了个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走前门?”
      叶不凡道:“怕碰到熟人。”
      “熟人?”
      叶不凡注视着伊维恩澄澈干净的,象征着蒙利安血统的蓝眼睛,突然笑了,“债主。”
      伊维恩困惑的跟着他走了几步,猛地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你偷了别人的钱?”
      “这怎么能叫偷呢?只是无归期的借钱罢了。”叶不凡心不在焉的敷衍,站在雾蒙蒙的大街上搜寻那辆破车的影子,看到车后抬步就要走过去,衣摆忽然一紧,叶不凡纳闷的回头,对上了伊维恩的蓝色眼睛。
      那双蓝眼睛里盛着湖水,平静时透亮得能把人影照出来,此刻却湖水汹涌,满是滔天的怒火。
      “你怎么能偷别人的东西?”伊维恩拽着他的衣角,皱着眉问。
      “我怎么不能偷别人的东西?”
      “你既是个智商正常四肢健全的人,就应当凭自己的努力去挣钱养活自己,怎么可以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伊维恩大声道。
      叶不凡“哈”的嘲讽出声,冷冷的盯着他道:“真是本世纪最好笑的好笑的笑话,我不偷,那做身份芯片的钱你给我?”
      伊维恩震惊道:“什么……那张卡是这么来的?”
      叶不凡嘲讽一笑:“现在你知道了,那用脏钱换来的卡你要还是不要?”
      伊维恩一脸的不可置信,双唇动了动:“我……”
      “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叶不凡见惯了这种伪君子,说什么正义原则,结果真轮到自己时,无一例外在现实面前低下了头,他扯了扯嘴角,双手插兜向前走去,走了几步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不耐烦的回头看向伊维恩:“喂,你走不走?”
      伊维恩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那张还残留机器热度的身份芯片,然后慢慢地把那张卡掰成了两半。
      “你在耍什么脾气?”叶不凡抱臂,烦不胜烦的道,“如果你只是通过这种手段来向我彰显你不同流合污的决心,那可真是太幼稚了,钱已经偷了,卡已经办了,你掰断了我可没那个心情给你再弄一张。”
      伊维恩道:“我知道。”
      他抬头看向了叶不凡,表情既心痛又难过:“古人说‘不知者无罪’,可我现在知道了,我就不能明知故犯。”
      叶不凡:“那么请问圣人,你这种高尚能当钱花当饭吃吗?”
      “不能,”伊维恩摇头,“可是没有了它,我可能连人都称不上了。”
      叶不凡拍了几下巴掌,赞美道:“很好,很棒,真是让我这种人自行惭秽呢。”
      伊维恩欣喜起来,道:“那么你以后……”
      “古人是不是还说过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叶不凡冷笑着打断了他,道,“那么圣人,请你去走你的阳关道吧,我们就此别过。”说完他就甩下愣在原地的伊维恩,走向了那辆古董车。
      05.
      “喂,刘先生您好,我是小叶啊,哈哈,您最近还好吗?……是这样,我手上刚有了一件货,是蓝宝石,虽然小但是成色好,真的,保准您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宝石,发过去的照片您也看到了对吧……哎,好好,明天中午,就定在C区酒吧街尽头老地方,行,好的好的。”
      叶不凡收了手机,长出了一口气,车子熄火后停在了自己的小破房子门前,他拿出来那枚蓝宝石的领针,蓝宝石在黑暗的车厢中折射着幽微的冷光,满怀悲悯的注视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就像……那双眼睛一样。
      不过,这又关他什么事呢?人生意义这种事情不是哲学家们吃饱了撑的才思考的吗?
      他啊,只要活下去就是谢天谢地了。
      至于蒙利安家大少爷出那么多钱要小少爷的命,这钱太烫手了,他不能保证自己在杀了权贵家族继承人后可以全身而退。叶不凡在下城活了二十三年,领悟到的一个道理就是“永远不要奢求天上掉馅饼”。
      叶不凡收好领针,揉了揉太阳穴推开门下车。回到家里后他洗漱完毕后关灯正要睡下,倏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叶不凡警觉的掏出了藏在枕头下的手枪,屏声起身,窗户印上了一个影子,看了半晌后他忽然无声笑了,扔了枪翻身睡下。
      翌日中午,叶不凡早早的等在了约定地点,此刻的酒吧街空空荡荡,远没有夜晚的狂放喧闹,除了流浪汉没人在这里逗留。不远处的交通路口执法员还“兢兢业业”的在站岗,他没看到昨天偷了袖扣的络腮胡子稍微放下了点心,不多时,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驶了过来,在他面前缓缓停下。
      车窗落下,露出一张戴着墨镜的脸,正是刘先生。
      “东西带来了?”他问。
      “您看看?”叶不凡把小盒子打开,里面的蓝宝石在阳光下更显耀眼璀璨,刘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给了他一沓现金,叶不凡看了一眼,却盖上盒子并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讪笑道:“刘先生,这和约好的金额数目对不太上啊。”
      刘先生沉声道:“怎么,你是在质疑我吗?”
      叶不凡赔笑:“当然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胶着,突然,旁边酒吧的店门推开了,出来一位醉醺醺的彪形大汉,络腮胡子上还沾着未干的啤酒沫子,看到叶不凡时,眼睛猛地一瞪,手伸向腰里要掏枪,叶不凡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刘先生立即打了个手势,轿车车门哗啦洞开,冲出来三个黑衣人,朝叶不凡奔了过去。
      叶不凡对酒吧街的地势十分熟悉,借助各种物体掩饰几次险险躲过,蓄力蹬地后翻向小巷的另一边,眼看就要甩掉黑衣人们了,右腿膝盖处忽然传来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脚腕一软就要摔倒,一名黑衣人挥舞着匕首砍向他,叶不凡忍痛就地一滚,一手抄起路边的一根铁棍砸在了黑衣人头上,黑衣人闷哼着倒地,还不等叶不凡松口气,另一个就扑了过来用手臂勒住了他的咽喉,动脉被压制,很快血液供给不足,叶不凡眼冒金星,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踩向了黑衣人的脚,在吃痛的嘶吼声中,他迅速下蹲,用力抓住了黑衣人的手臂旋身将之反拧,一脚踹向了扑过来的第三个人。
      叶不凡一边对付着黑衣人一边飞速的思考着:这些人明明可以将他一枪击毙然后再搜刮宝石,为什么他们不仅不下杀手,反而还有所保留?
      匕首撕裂衣帛声乍起,捅入叶不凡的腰部,叶不凡咬牙拽住匕首往自己这边狠力一带,匕首插得更深,那人显然没有料到,愣了一下,短短几秒却给了叶不凡反击的机会,他双手扣住黑衣人的脖颈,将他的脑袋狠狠磕在自己膝盖上,传来清脆的骨裂声,也不知道是叶不凡的还是对方的,不过这不重要,三个黑衣人总算是暂时被他打得爬不起来了,叶不凡补了一人一记闷棍彻底敲晕后强忍着右腿的疼痛,跑了一条街回到了当初约定好的地点。
      刘先生的车还停在原地,他正倚着车门抽烟,一派闲适,显然对自己的手下很有信心,叶不凡悄悄的走了过去,拿着匕首抵在了刘先生后颈,低声道:“别动。”
      香烟带着一粒火星从指缝滑落,坠落在地。刘先生缓缓高举双手过头,苦笑道:“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别小看任何一个在下城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人。”叶不凡努力稳住紊乱的呼吸,腰部一阵温热,有粘稠的血液在往下滴落,他道,“你跟我交易,图的是什么?别耍花招。”他威胁的用匕首的利刃顶了顶刘先生的后颈,破开了皮肤,带出一丝淡淡的血痕。
      “我说,我说。”刘先生唯恐他一个不小心自己脑袋就落地了,他连忙道,“你的那颗蓝宝石,是蒙利安家族的,领针上面雕刻着他们家族的徽记,而且这颗独一无二的纯粹蓝宝石是属于小儿子伊凡的,我想你既然有这颗宝石一定知道伊凡少爷的下落,就想把你绑回去好向蒙利安族长求赏。”
      原来如此,怪不得之前的劫匪把伊维恩的钱财洗劫一空却独独留下了这个领针。叶不凡又道:“把你身上的钱全都交出来。”
      刘先生还想狡辩几句,但后颈的刀刃又前进了几分,血液汩汩流下,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车里,都在车里了!”
      叶不凡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匕首手柄下去敲晕了他,叶不凡在轿车内仔细搜刮一番后把刘先生塞进轿车后座,彻底锁死后把钥匙扔进了下水道。
      把现场处理干净后,一直强撑着的叶不凡也终于撑不住了,他跑到一条隐蔽的小巷里,潦草包扎了腰部伤口,失血过多,创口太深,不赶紧处理会发炎感染,可是得罪了麦卡罗,他实在不知道还有谁敢……
      黑暗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争先恐后的蚕食着他的视野,叶不凡靠着墙缓缓滑落下来,沉入黑暗,彻底失去了意识。
      06.
      叶不凡是被疼醒的。
      腰部像被活生生泼了一瓶硫酸,凉意后是能侵蚀肌肤的疼痛,右腿膝盖处的老伤口也呼应着喊疼,全身上下的骨头跟着凑热闹,吱吱呀呀的吵闹不休,叶不凡满头大汗的痛呼出声,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人粗暴的摁住了头,“别动!”
      叶不凡迷离失焦的眼睛终于聚集到了一处,他这才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脸朝下躺在床上,脑袋被人按在床板上,空气里满是潮湿的霉味,但他的脸却陷在温暖干燥的枕头里,有着令人心安的熟悉味道。他闷声问:“……伊维恩?”
      那只手僵硬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伊维恩道:“嗯。”
      叶不凡明知故问:“你怎么在我家?”
      身体上方传来撕扯绷带的声音,伊维恩有点不自然的道:“那我还能在我家吗?”
      叶不凡哼笑一声,并不点破,然而上风没占多久,随着伊维恩用力抽紧的绷带他又痛得直吸凉气。
      伊维恩看他疼得都把后背的衣服湿透了,还是心软的放松了手劲,打上结后对叶不凡道:“你家只有一瓶白酒,只能给你简单的消个毒,还是要去医院看看的,还有你的右腿,应该是很久之前就骨折过,现在又折了,再恢复恐怕很难。”
      叶不凡艰难的翻了个身,道:“给我把外套拿过来。”
      伊维恩依言照做,叶不凡又道:“翻翻里面的暗兜,有没有摸到一个小盒子?”
      “咔哒”一声盖子掀开,伊维安看看闪闪发光的领针,又看看叶不凡,叶不凡被他这个动作逗乐了,道:“看什么看,本来就是你的。”
      “……你要还给我?”
      叶不凡“唔”了声,放以前他怎么可能把煮熟的鸭子拱手相让,他看向伊维恩,以为会从那双蓝色眼眸里看到惊喜,可是……伊维恩合上盖子,摇了摇头,道:“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这次轮到叶不凡不懂了。
      “你救了我的命,这是我给你的报答,这是你的东西了。”
      “那你现在救了我的命,我把他还给你不行吗?”
      “这不一样,”伊维恩执拗道,“你要这个领针是你要的,我却不要,我救你不是为了要回来的。”
      叶不凡被他要不要的绕晕了:“……”
      “算了算了,爱要不要。”叶不凡烦躁道,这破玩意只管好看却卖不出去,真是桩赔本买卖。
      不过,物体本身的存在有时也比置换的金钱重要。
      伊维恩还想在说什么,出口的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大口的呼吸一边紧紧的揪住衣领,用力的撕扯着,仿佛那是一道捆住他咽喉的锁链,叶不凡立刻坐了起来,给他松开衣领,伊维恩灰白的面容和绀紫色的嘴唇对比之强烈竟让人感觉触目惊心。
      “药、药……”伊维恩艰难的道,叶不凡闻言翻找他的口袋,经过昨天那一次救助,叶不凡做这些已经轻车熟路了,药瓶里只有两颗药丸了,他取出一粒塞进伊维恩嘴里,伊维恩艰涩的吞了下去。
      叶不凡看他挺过去了,道:“你是心脏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伊维恩虚脱的靠在叶不凡怀中,有气无力道,“我的心脏已经衰竭了,要再不进行换心手术,恐怕没几个月能活了。”
      “那伊凡少爷你不好好在医院里呆着养病,跑到下城来干什么呢?”
      伊维恩……或者说伊凡,他惊讶的看向了叶不凡,但联想到没有卖出去的蓝宝石,很快就明白了,他敛下眸子,纤长浓密的睫毛下湖水若隐若现,他低声道:“其实这次我的家族长老来莱斯顿州,是我请求的,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就想把我在蒙利安家族企业中的股份拿出用来做慈善,我们家族每年都给莱斯顿州捐助一笔钱来帮助他们建造、修缮基础设施,在我们和区政府敲定慈善项目和合同后正要驱车离开,一个小男孩挣脱父母跑到大街上把我们拦了下来,他说他们根本不稀罕什么免费游乐场免费音乐厅,他们只想要吃的,想上学,以及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进入中央区的机会。
      “他还说我们看到的莱斯顿州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从一个月前接到蒙利安家族要来的消息,政府就把街上的流浪汉们全都赶去了E区,拆掉蒙利安视察路线上的贫民窟们粉饰太平。”说到这里,伊凡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E区,那可是IR病毒重灾区啊,五十多年过去了病毒都还没有净化完毕,而政府就把他们统统赶到那里……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要来,或许那些流浪汉还不必遭受这飞来横祸。”
      叶不凡冷酷的道:“这不是你的错,就算他们没有因为IR病毒而死,还会因为其他事情死掉,冻死、饿死,又或者被哪位权贵没理由的殴打而死,早死晚死都是一死,没什么差别。”
      伊凡一脸茫然的看着叶不凡,心脏疼得跟掰碎了又揉成一团似的,他蜷缩在一起,冷汗直流。叶不凡见状又喂给他一粒药,半晌,心脏的疼痛褪去后,伊凡伸手推开了叶不凡。
      “让我静静。”他说。
      07.
      叶不凡在院子里坐着,墙角的枯树上有一只麻雀叽叽喳喳着,叶不凡只觉聒噪,捡起一块石头朝它扔了过去,麻雀惊叫着飞走,不一会那小东西又扑楞着翅膀飞了回来,叶不凡又扔,它又飞,最后动作有点大牵动了伤口,叶不凡只得吸着冷气作罢,麻雀得意洋洋的叫着,很是耀武扬威。
      毫无疑问,伊凡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纯粹的人,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就像他的眼睛、他的宝石一样,在污浊的下城格外的鹤立鸡群,或许是叶不凡身在万恶渊薮,已知挣脱无望,所以看到这类人既羡慕又妒忌,总是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污染他、摧毁他,把他拉入深渊,无边无涯,不见天日,共沉沦。
      目睹了伊凡理想的破碎,他应当高兴,应当欢呼,可是,为什么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呢?
      叶不凡想不明白,于是愈加烦躁。
      “吱呀”,门开了,伊凡走了出来,叶不凡有一瞬间不敢回头看伊凡的表情——坚守内心底线并不断为之奋斗多日的理想一朝被残酷的现实击碎,那一定是,很绝望的一张脸。
      就像曾经的他,一个人生活,拼命的挣钱,拼命的学习,叶不凡曾坚信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终究不凡,直到后来,他长大了。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伊凡问。
      “嗯?”
      “我想去一趟圣佑孤儿院,那里有我几年前曾资助过的孩子,我想看看他们现在生活的怎么样了。”
      “什么?”叶不凡猛地回头,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试图从那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找到哪怕一丝伪装和绝望也好,可是他失败了,伊凡眸中有痛苦,有难过,却没有一点点的绝望和灰心。
      “我想过了,人终有一死,但能活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多活的那一天会出现什么转机呢?”伊凡说。
      “你怎么肯定一定会出现转机?”叶不凡质疑。
      “我不能肯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死得早一定不会出现转机。”
      叶不凡久久的凝视着伊凡,忽然嘴角一咧,笑了,在伊凡面前,他冷笑过,嘲笑过,假笑过,唯独这一次笑得最真诚最不加掩饰,他道:“你这话让我想起来一句俗语。”
      “什么?”
      “‘好死不如赖活着。’”
      伊凡“扑哧”笑了出来,半天都没停。
      “那我们走吧。”叶不凡拍拍膝盖上的土站了起来,伊凡迟疑的看着他的腿,“不要紧吗?”
      “没事儿,”叶不凡洒然一笑,“从被打折后隔三差五它就折一下刷存在感,我都习惯了。”
      伊凡还是不放心:“你的刀伤呢?”
      “去别的区看,”叶不凡道,“我得罪了C区的黑医老大,估计没人感治我了。”
      “没有身份芯片该怎么办?”伊凡窘迫的道。
      叶不凡咳了一咳:“这个,也可以想办法,但先说好,你能不能接受我从坏人那里抢过来的?”
      伊凡道:“抢?!……呃,不过既然是坏人那也可以接受吧。”
      叶不凡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三四张身份芯片,递到伊凡面前:“喏,随便挑。”
      伊凡吸了口气,正要说话,叶不凡急忙大声打断了他:“你说了啊,从坏人手里抢过来的可以接受!”
      看叶不凡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样子,伊凡又乐了,“看把你吓的,我也没说不接受啊。”
      叶不凡大大的松了口气,揽住伊凡的肩膀,道:“出发吧,去圣佑孤儿院!”
      枯树上的麻雀还在叫,但叶不凡忽然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烦。
      08.
      圣佑孤儿院在A区郊区,驾车十个小时才能赶到,现在除了自驾游爱好者,已经没什么人累死累活的开着车走这么久了,就算是破败落后的下城,也有高速胶囊列车连接各区,开车十小时,胶囊列车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但是乘列车的安检十分严格,还是自驾比较稳妥一些。
      伊凡不会开车,所以是叶不凡几乎不眠不休的在开车,路上为了抵抗疲惫,两人就不停的聊天。
      “看完孤儿院,你就回上城了是吗?”叶不凡问。
      “看情况。”伊凡双手交握搁在膝盖上,神情不太轻松,“实不相瞒,我的大哥希望我最好就此消失,之前寻找合适的心脏源他也一直从中作梗。”
      叶不凡表示不大能理解,“拥有一个兄弟姐妹是多么幸福的事,可是为什么好多孩子排斥、敌对自己的血亲,反而去依靠陌生人?” 可以一起长大,一起面对困难,一起孝顺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不比无缘无故的陌生人可靠得多?
      伊凡哑然,半晌才道,“可能是因为信仰相悖吧。
      “大哥是个激进的□□分子,狂热的好战者,一直不满现在联邦对内无为而治、对外龟缩退避的统治政策,他认为莱斯顿州的存在就是个隐患,若不能彻底掌握,就干脆毁灭。可我觉得高压政策下必会催生反抗,堵不如疏,比起一味镇压莱斯顿人民的起义,不如帮助他们发展起来,这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中央区的经济发展,相互促进。同时人民的温饱生活问题解决了,自然感念联邦政府,不会没事找事去颠覆政权,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伊凡讲到这些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滔滔不绝,叶不凡听得入迷,张大嘴巴连话都说不出来。
      伊凡说完后神情又黯然下来,道:“父亲也赞同我的观点,大哥怕我继承家族后左右国家政治决策,所以就想除掉我。”
      叶不凡也沉默下来。
      开了一天才抵达了AB区交界处,经过节点时,身份芯片成功蒙混过关,伊凡和叶不凡悄悄松了口气,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落下去了。在加油站加油时,伊凡去上厕所,出来时却只看到了车没看到人。
      “不凡?你去哪里了?”伊凡奇怪的喊了一句。
      加油站濒临废弃,有风吹过丛生的荒草,此时却忽然全部收声,像历史中的默片一样,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伊凡站了片刻,耳朵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沙沙脚步声,他猛地低头弯腰,险之又险的躲过了从背后呼啸而来的一根铁棍。
      “你是谁!?”
      “呵,下一次可没这么好运气了。”来人一袭黑衣,掂了掂铁棍,狞笑一声再次朝伊凡抡去。
      伊凡想躲,他呼吸急促,大脑叫嚣着要躲开,手脚不听使唤,耳中隆隆的全是心脏急促的砰砰跳动声。
      “小心!”伊凡被人扑到在地,一阵天旋地转,叶不凡就地一滚,迅速横踢向黑衣人握着铁棍的双手,黑衣人痛呼一声,差点脱手,他眼中泛起怒火,再度砸向半路杀出的叶不凡,叶不凡踉跄着躲开,冲伊凡大吼道:“快上车,别管我!”
      伊凡断然拒绝道:“不行!”
      叶不凡大吼:“你疯了吗?他想要的是你的命,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快走!”
      “今天你们两个一个都别想走!”
      眼前那两人打得难分难解,伊凡却束手无策,什么忙都帮不上,一股巨大的无力和恐慌感蔓延开来,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叶不凡……
      对了!伊凡猛地想到了一个办法,激动过后是深深的忧虑:他可以吗?
      黑衣人敏锐的发现叶不凡的腿受伤了,铁棍半空一抡,用力击向他的腿,叶不凡手腕撑地干脆利落的抬腿翻过,紧接着下一棍就砸向了他的脸。叶不凡抽出匕首仓促抵挡,金石交击,蹦出了一连串耀目的火花,
      黑衣人的力量是压倒性的,这股力量直逼得他躺倒在地,是彻底的退无可退了。
      “铛”地一声后匕首被远远撞飞了出去。
      自从那件事之后,叶不凡在下城好死赖活的呆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他对死亡已经无所谓了,可当死亡真正降临时,他最先紧紧闭上了眼,不敢看,不敢面对。
      听着面前铁棍带起的呼呼风声,叶不凡从来没有那么想活下去过,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
      “轰——”引擎轰鸣声乍起,那辆古董车横冲直撞的飙了过来,轮胎碾过一块大石后竞飞跃而起,叶不凡瞪大了眼睛,瞳孔倒映出越来越大的黑影,仿佛有一年那么长,又好像一毫秒都不到。汽车前方的大灯顶住了压在他上方的黑衣人。黑衣人再怎么厉害也无法以血肉之躯抵御钢铁机器,瞬间就被撞飞了出去。
      古董车撞飞黑衣人后扑通落地,一个甩尾后停在了叶不凡面前,而那黑衣人竞还活着,掏出一把枪来哆哆嗦嗦的对准了破破烂烂的挡风玻璃后的伊凡。
      “快上车!”伊凡握着方向盘对叶不凡吼道。
      叶不凡勉强站起,拖着伤腿上了车。
      引擎的轰鸣声吞没了“砰砰”两声枪响,黑衣人倒在血泊里,彻底没了声息。
      “你的伤怎么样了?”伊凡焦急的看向叶不凡。
      “还能撑一阵。”叶不凡呲牙咧嘴的从车厢里拿出医疗箱给自己治疗伤口,他瞥向伊凡,惊讶道:“你胆子还挺大啊,不会开车就敢这么撞人?”
      伊凡紧张的笑了下,其实他的后背全是冷汗,衣服都湿透了,手心也滑溜溜的握不住方向盘,“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太没用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没有,你挺聪明的,只是在一边看我开车就学会了。”叶不凡夸他。
      良久,伊凡开口道:“刚刚那个人,应该是我大哥派来的。”他歉疚的看向叶不凡,“害你被连累,对不起。”
      叶不凡反而笑了:“那多亏你大哥了,我从来没这么强烈的感受到自己还是个活人。”
      伊凡困惑的“啊?”了声。
      “没什么,你大哥怎么就派了一个人来?”叶不凡转移了话题。
      “他应该是觉得反正我也是个快死的人了,所以掉以轻心了吧,制造出我是被人乱棍打死的假象,毕竟要是开枪容易留下子弹,顺着编号很可能会追查到他头上,最后那人宁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杀死我,可见大哥是下了一定要我死的命令了。”伊凡面容凝重。
      “他为什么一定要现在置你于死地?”
      “大哥是个很缜密的人,绝对不允许出一点的纰漏,只要我还活着那就是个变量。而且,在我刚到莱斯顿州的时候有消息说找到了和我适配的心脏源,大哥估计也知道这个消息了。”
      叶不凡缠绷带的手倏地一顿,一个荒唐的,但又巧合到诡异的念头滋生出来,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
      有可能这么巧吗?
      深呼吸几次后,叶不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若无其事道:“你还记得之前你说过的治国之道吗?国泰民安,这便是你所求的吗?”
      “是的。”伊凡握紧了方向盘,那双湛蓝如宝石般的眸子中闪耀着坚定的光芒,更加光彩夺目,动人心魄,“如果上天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让联邦的政策真正的惠及每个人,无论种族、性别和身份。”
      叶不凡低下头,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知道了。”他喃喃道。
      09.
      抵达A区圣佑孤儿院附近时,古董车已濒临报废,引擎盖开始冒白烟。
      下车后智能手环上投影出一块悬浮屏,上面显示圣佑孤儿院就在前面那片废旧居民楼背后。伊凡一开始兴高采烈的,可随着深入这片居民楼,他脸上的不安和怀疑越来越重。
      “怎么了?”
      “是不是导航出错了?”伊凡喃喃道,“我记得几年前刚投资兴建时我还来过工地,这附近是住宅区,有广场有小公园,怎么破败成这样子了?”
      “没有错。”叶不凡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大招牌说,“你看那里不是写着呢吗?‘圣佑孤儿院’。”
      伊凡抬头看过去,果不其然,那里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只是广告牌已经破破烂烂的了,写着“蒙利安集团捐助”的一角在冷风中凄凄飘摇着。
      伊凡蹙起了眉头,快步走了过去,叶不凡只得加快步伐,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远远看着圣佑孤儿院,还是很气派的,两排三层小楼,高耸的围墙外绘着花花草草和开心大笑的小朋友们,可走进一看就觉出了诡异之处,大门象征性的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叶不凡用力踹了几脚就开了,大门吱吱呀呀着朝内徐徐打开,显现出门内的一院破败来:丛生的荒草,墙上斑驳的涂料,中央有一个小喷泉,里面横七竖八的躺着干瘪风化了的死鱼。
      “这是……怎么回事?”伊凡问,声线颤抖,“是有人对孤儿院做了什么吗?”
      “应该是没做什么吧。”叶不凡推开了图案精美的玻璃窗,扫视了眼小洋楼里面,“里面空空如也,一点人活动过的痕迹都没有,恐怕这所孤儿院从来就没有投入使用过吧。”
      “什么?!怎么可能!”伊凡大惊,可是等他把孤儿院翻了个底朝天后,不得不承认叶不凡的话是对的。伊凡勉强扶住墙来不让自己滑下去,他不敢置信的自言自语,“为什么建成之后却又不投入使用?难道是钱不够?不,不可能,蒙利安给圣佑孤儿院的资金只会多不会少,每一笔资金流动都有我盯着,不应该会出差错,那又是为什么?是招收不到孩子吗?”
      “我看不是钱不够,也不是孩子招不到,恰恰是因为钱太多了,所以才官官勾结,一层层把油水剔下来,制作出了这么一个精美的孤儿院外壳来搪塞你们,”叶不凡深谙下城官僚作风,对此并不惊讶,还有点本该如此的意味,“试想来自上城的烂好人权贵,不仅不巧立名目变着法子来纳税,反而还要大把的往下撒钱,傻子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发财机会。”
      伊凡伸手捂住脸,叶不凡继续道:“依我看来,你们昨天那个新的慈善项目谈成了,恐怕那些官员腰上的肥膘又要长一圈,哈,全区的百姓陪着你们演戏,怕是连国际影星都没这么大阵仗……”叶不凡忽然闭了嘴,他迟疑的看向了伊凡,道,“你哭了?”
      伊凡无声的哭泣着,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慢慢地,他的指缝里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在地上四溅开来,留下一个个的水痕,很快又蒸发了,消散在空气中。
      “喂,你别哭啊!不就是钱全都打了水漂吗?再挣回来不就行了吗?”叶不凡手忙脚乱的安慰,伊凡哽咽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不知道人心可以坏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孩子们没有父母已经很可怜了,为什么连个落脚之地都不肯给他们?要不是机缘巧合下我来到这里,恐怕往后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叶不凡想说“这种事情见得多了你也就习惯了”,动动嘴唇还是没有说出口,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让伊凡经历这些,好好的在他的象牙塔里做高贵的小王子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为这些事情烦心?叶不凡几乎是痛恨那些尸位素餐的上位者了。
      两人一个沉默,一个哭泣,一时间都没有人说话,最终打破这份寂静的是叶不凡压抑不住伤口疼痛的轻轻吸气声。
      伊凡循声望向叶不凡,看到叶不凡因方才动作的激烈而崩裂的伤口,顿时慌了,调出了手环地图,焦急道,“查询到最近的医院路线!你别动了,腰部伤口也撕裂了,血已经渗出来了!”
      手环接收到指令开始搜寻,叶不凡按下他的手,摇摇头道:“去医院没用,几年前我去下城所有医院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怎么可以剥夺人生病就医的权利?”伊凡愤怒的瞪大了眼,“谁剥夺的?”
      “五年前,全国等级考试后成绩放榜,我在榜首,却在迟迟等不到上城德萨利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两个月后,别人都兴高采烈的去上学开始新生活了,我才终于知道他的名额被下城政府一位政要的儿子给顶替了,”比起愤愤不平的伊凡,叶不凡的反应冷静到近乎冷漠,他道,“我到处申诉无门后在政府门前静坐示威一天,回家路上被人捆了麻袋,打折了一条腿。政府就剥夺了我所有身为下城人的权利,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就是一个黑户。”
      曾经的他愤怒,不甘,那丝天光明明已经破开黑暗来到他眼前了,他用尽全力握住,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光从指缝溜走,什么都留不下,就仿佛从未来过。而现在的叶不凡早就过了愤愤不平的阶段,现在内心已平静如一潭死水了,说起陈年往事时冷漠得如旁观者一般,可经过的痛苦并不会消失,而是溃烂在粉饰的表面下,向内向里,如附骨之蛆般侵蚀他的身心。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伊凡难过的问。
      “要是之前的话,我还能去黑诊所,可是在A区人生地不熟,恐怕……”叶不凡还没说完,哔哔哔响起的通讯手环打断了他,是老费打来的,接通后老费火急火燎道:“小叶,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A区,怎么了?”
      “刚刚,蒙利安家族向全国发布了你的通缉令,说你诱拐了伊凡少爷,上城已经派出军队全城范围内搜捕你了!”
      居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叶不凡和伊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并且……等等,你现在是一个人吗?”老费猛地刹住闸。
      伊凡听到这句话后识趣的转身走到听不到对话的地方,叶不凡道:“我一个人,怎么了?”
      “我得到小道消息,”老费压低了声音,“麦卡罗给你做的那个检测,测试出来你的心脏正好和伊凡小少爷的匹配!但是蒙利安老族长在医院病重昏迷,目前还不知道,所以我判断是大少爷背着他父亲发布了这个通缉令,想断了你这个供体。”
      意料之中的结果终于被证实,叶不凡反而安心了下来,道:“好,我知道了。”
      “那小少爷现在在哪里?”
      “我和他在一起。”
      “什么?你还没甩下他!?”老费控制不住的低吼,“这种时候你干嘛还把那个不定时炸弹揣身边?别妄图捞点油水了,这种有百年基业的大家族内讧我们平常人根本惹不起!离得越远越好!”
      “我懂,”叶不凡平静道,“老费,你相信希望吗?”
      “问这个干什么?”老费被他突然的话题转变搞得有点猝不及防,片刻后嗤笑着回答:“身在下城,什么都可以不择手段的追求,唯独希望这东西是最不该碰的。”
      “为什么?”叶不凡反问。
      “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希望除了能给你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妄想,让你痛恨黑暗的现状,还能有什么用?”
      “确实,希望是最没用的东西。”叶不凡赞同道,却又话锋一转,“可是,希望也是最珍贵最无价的东西,如果没有希望,人生在世,庸庸碌碌,无为游荡,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老费从这段话里听出了蹊跷,道:“小叶,你受什么刺激了?你要干嘛?”
      “老费,麦卡罗现在还在C区吗?”
      “不,你把他的诊所烧了之后,他就去了A区,那边有他个分诊所。你要去他那里看病?那个黑心医生为了钱一开始可是想背着你偷偷给你做手术把心脏挖出来的!你千万不要去他那里!”
      “我知道,谢谢,”叶不凡打断了他,“一直以来谢谢你的照顾,我很感激有你这么个朋友,老费。”
      “什——”
      不顾咆哮的老费,叶不凡径自挂了电话,接着拨通了通讯录中麦卡罗的电话。
      10.
      “你的伤口该怎么处理?”伊凡担忧道。
      “刚才老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A区一个地下诊所的地址了,你扶我过去吧。”
      伊凡顿时高兴起来,“太好了!看来事情都会一件件好起来的!不凡,你再忍一会哦!”
      看着伊凡灿烂的笑脸,叶不凡的那个决定愈加坚定了。
      幸好那个诊所离圣佑孤儿院不太远,伊凡肩扛着叶不凡的胳膊,叶不凡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瘸一拐的走过一条街,一间小平房外的广告牌上写着“诊所”两个字,灯牌要亮不亮,刺刺啦啦的。
      “这种地方,医疗条件过关吗?”伊凡怀疑。
      “放心,这家诊所的医生很专业,可以……做很多外科大手术。”叶不凡低声道。
      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有着鹰钩鼻的中年男人,狭长的眼睛显得很刻薄,眼珠一转,刮过伊凡的脸,狠狠的盯住叶不凡,阴阳怪气道:“英雄,想不到啊,这么有奉献精神?”
      叶不凡不欲多言,“就按说好的那样,赶紧开始吧。”
      男人有点不可思议:“你确定?”
      伊凡蹙眉道:“缝合伤口手术风险很大吗?”
      “不……”
      “没什么,”叶不凡打断了男人,“你要是想一分钱都别拿不到,就继续说。”
      男人只好闭了嘴,招来一个助手让他准备人手和手术用的器具,男人看向伊凡,问道:“你是伊凡·蒙利安吗?”
      “对,是我。”
      “请这边来。”
      “要干什么?”伊凡警惕的问。
      “别紧张,我早些年受到过蒙利安老爷的帮助,这个诊所还是他资助我建起来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伊凡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男人只好苦笑着继续道:“你心脏快衰竭了吧?你带着的抑制衰竭的药物也快吃完了吧?我这里新进了些特效药,不妨过来看一看?”
      伊凡犹豫着看向叶不凡,叶不凡冲他点点头:“去试一试吧,说不定真的有奇效。”
      “麦卡罗医生,一切准备就绪了。”助手跑过来道。
      “好的,”鹰钩鼻男人点点头,“你带蒙利安先生去药房吧。”
      助手向伊凡走去,叶不凡则在麦卡罗的带领下去了手术室,临近手术室前,叶不凡忽然回头对伊凡道:“伊凡,如果我死了,而你活了下去,你一定要连着我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伊凡皱起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然后健健康康的生活下去的。”
      “拜托了,请答应我。”叶不凡难得用恳求的语气说。
      伊凡愣了一下,点点头:“我答应你。”
      叶不凡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中大石落地,手术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这话说的突然又奇怪,伊凡心中升起了莫名其妙的不安,随助手走了几步后那不安越来越重,蓦地,他恍然想起,麦卡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是在哪里听过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很短,就一万多字,一章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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