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心劫》完颜狗蛋

7、六、别岁悠悠·经年转

　　陆离弥留之际，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腼腆的小女孩儿，一身粉衣，声音软软地唤他“离哥哥”。
　　他十岁入谷，十二岁，她亦入谷求医。谷中唯有四人，她与他最是亲近。
　　“离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离哥哥，这是我从外面带来的点心，你尝尝……”
　　“离哥哥，今天谷主给我配了一副很苦很苦的药，好难喝啊……”
　　“离哥哥……”
　　他们渐渐长大，她对他也越来越依赖。可当时的他年少气盛，根本不愿与她这个“凡人”一同玩耍，每次她兴奋地前来，他总是言不由衷地嘲讽。
　　“嗯，你长得真丑。”
　　“我才不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哼！女孩子就是矫情！”
　　“……”
　　每次她都是眼眶泛红地跑开，而他在她身后，毫不在意地撇撇嘴：“真麻烦……”
　　再大一些，他开始察觉到她遮遮掩掩的那些小心思，即便她从未说过。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她。那时候，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她这样一个弱小又爱哭的凡人。
　　十九岁那年，师父将他唤至面前，说已可为他补心。他自是欣喜，师父却道还需一物，而此物需由那朝廷的小郡主给出。他问何物，师父道：“心头之血。”
　　他沉默，师父又道：“为师本就是为补你之心，才留那郡主入谷求医。此法实为转命之法，需她自愿献出心头之血。为此为师才留她入谷与你相伴，这谷中唯有四人，她与你年岁相仿，你又生得英俊潇洒，都道日久生情，既生了情，便会自愿了吧？！”
　　“若施此法，她会如何？”
　　“为师说过，此法为转命之法。以她心头之血补你之心，此后……她即为半心，永世短命。”
　　“……便无他法了么？”
　　“另有一法，却更是严苛，需一人自愿取己三魂三魄补之。然三魂尽失，七魄失其三，此人便会五感渐失，后入虚空之境——那存于六界之外的极阴极暗之地。承余魄自噬之苦，受啮骨噬心之痛，直至魄散魂飞，再不轮回……相比之下，这转命之法还是更胜一筹的吧，毕竟她只是短命，仍有来世。”
　　他仍沉默，直到门外偷听的她猛地推开门，闯入那昏黄的烛光之下。
　　很久很久之后他都记得那晚，那个突然闯入的小姑娘眼神明亮，语气坚定地道：“我愿为离哥哥补心。”
　　然后之后的整个过程他心中都惴惴不安，直到脸色惨白的她虚弱地倒下，他才惊觉自己失去了什么——不仅是这世上待他最简单真诚之人，还有已沦陷了的、他的心。
　　他未料到，半心的传言竟会如此迅速地在她身上应验。却也并非偶然，她自小体弱多病，又忽地取出大半心头之血，他已安好，她却凋落。
　　他记起她曾说过幼时有人为她卜卦，言她十五岁时会有一大劫，能否躲过，全在她一念之间。
　　原来，他便是她那命中之劫。
　　后来他离开鬼谷，成了死神，也有了很长很长的寿命。长到可以一世又一世地看着她出生、成长，又早早死去。奈何桥上走一遭，一碗孟婆汤仰头喝下，自此前尘忘尽，再入轮回。
　　她已不属六界，他无法更改她的命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与她相识，一遍又一遍地送她上路。三途河畔的曼珠沙华开得妖艳，殷红如血，似在祭奠自己花叶永不相见的悲苦，又像在嘲笑他与她一世世不得圆满的纠缠。
　　每一次，他都不愿放手，却又不得不放手。于是从第一世的端木婉，到之后的每一世，她终于也成了他的劫。相伴亦痛，相离亦痛，不论怎样，总是令他痛得撕心裂肺，刻骨铭心。
　　那便……断了这劫罢。
　　他开始翻找古书，寻那以魂魄补心之法。终于找到之时，她已投胎到了第十世，为兵部尚书慕容显独生爱女，慕容溪。
　　于是，再次相识。
　　他一边陪她走过这最后一程，一边依照古书抽取自己的魂魄炼而成丹。最后，又抽取了一魄，用以改她之命。此后生生世世，她将非富即贵，永不受飘零离散之苦。
　　除夕之夜，他将那补心之药递给了她。眼见她吞下，他终于安心。之后，他又骗她吃下“忘尘丹”，并一字一句，亲口修改了她的记忆。
　　就这样罢。
　　意识涣散之前，陆离缓缓伸手，轻触眼前虚幻的笑脸。
　　阿婉……丫头……
　　一世孽缘，十世纠缠。如今她命格补全，永世圆满，却已忘尽前尘；他费尽心思，魂魄俱损，终得心安。从此以后，便是两不相欠，两不相见。
　　可是终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