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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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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沉默着,把尸体轻轻放倒,摆出端庄的样子。
空气里凝滞着肃穆与悲哀。
而无言是莫大的敬意。
母亲的遗体躺在地上,双手合放在胸前,嘴角的弧度还未冷却,脸上透着用力过猛的潮红,似乎还能开出生的花朵。
老常在记忆与现实中溯洄,深重的情感击打着他已近枯槁的生命,疲劳过度的太阳穴一阵眩晕,他闭上了干涩的眼睛。
为沉重和伟大冗长地叹了口气。
毛孔因为血液的沸腾而扩张,身体传来微妙的蚁走感。
――他认为那是蚁走感,所以并没太在意。
直到有东西轻轻地、不愿惊扰这世界般、那样轻轻地碰了碰他。
老常瞪大了眼,看向他的怀中。
披着残缺人皮的小怪物,似乎睡醒了。
蜷曲的手指不熟练地微动,柔软新生的皮肤接触着老常皱巴巴的手掌。
它慢慢睁开了原本蒙着一层薄膜的眼睛,在看清老常的样子后,模仿他眨了一下;
透明的眼翳随即消失不见。
一对完整的眼珠,黑白分明,懵懂无知地盯着他。
老常心里一颤。
它是人体孕育的物质生命;
他也是母亲的孩子。
他还不懂杀戮不懂罪恶不懂残忍,只是一张纯白而脆弱的纸,如同所有原初的美好。
这样的小怪物,不该面对铁与血的枪口,而该去看看这个世界,和这世界上存在的、令人向往的光。
如同他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老常抱着小怪物,佝偻下僵直的腰,慢慢坐下。
把他放在腿上,清了清嗓子,模仿小儿的牙语:
“来,妈妈……这是妈妈。”
他指地上的美丽尸体;
嗓音犹带沙哑,不伦不类。
怪婴似懂非懂地看看他,又看看地。
良久后,幼小的喉咙发出孩童的声音。
“……妈妈。”
王选僵住了。
老人眼里含着泪,语气又缓又凝重;
他说:
“妈妈,爱,宝宝。”
仿佛捧俸着一句万物倾塌亦不动摇的真理。
一无所知的小怪物,困惑于这样深重的情感,不安地伸出手,握住老常的一根指头。
于是老常指向自己,泪光闪动中,眼角笑出几道皱纹。
“这是伯伯。”
“伯伯……”
“这是哥哥。”
他又指王选。
孩子慢慢地拧过头,脖子的扭曲角度太大,显得有些不协调。
“哥哥……”
王选想应一声,却发现自己哑了嗓子。
孩子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盯见了在他脚旁的花。
白色的,常见的一小朵。
“这是花。”
老常教他。
“花……”孩子记起曾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一片黑暗的时候,摸着他,一遍遍地说:
“你会是个漂亮的孩子。”
“……漂亮。”
他慢慢试探着开口,带着母亲般的期许与欣喜。
“对。”老常露出绵长而欣慰的眼神,用自己拿惯武器的粗糙大手轻柔地拍他,如同每一个在庭院里哄孙孙的老头子:
“花,漂亮,喜欢。”
孩子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尖细又脆弱,像生锈的不好拧紧的螺丝钉。
天要黑了,小怪物坐在窗户下面,高度够不着一寸寸往里移动的光线。
他开始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于是向有光的方向伸出手,意味不明地轻轻嘶喊。
老常把他抱起来,面对天外还未消逝的最后的霞光:
“光,这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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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背着疲倦的小怪物,在一片夜色中,告别了埋葬母亲的坟土。
老常在后面打着灯,为小怪物掖了掖披在身上的防护服。
他们走了好久。
一路无话。
其实有好多可说的。
比如要去哪儿,要怎么安置趴在王选背上、这会儿已昏昏欲睡的小东西;
比如他发育出的人体大脑如此脆弱,根本活不过几时;
比如私自留下物质生命,对一个在役军/人,能判多大的罪。
然而没有人提;
语言仿佛被这片黑暗吞噬,只有情绪在隐隐涌动。
老常终究有些愧疚。
他领的队,他带的人,他下的命令;他铤而走险,还非拉个年轻人下水。
他是知道王选这小子,一身反骨,不怕作乱,也不跟他见外;
可这会儿一细想,教育了人这么久,自个先为老不尊,实在是浑身不自在。
于是他咳嗽一声,声音还是有些哑。
“……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
前面王选脚步一顿;
抬头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要说什么。
他望着满天星辰,终于冒了声:
“真好。”
――你看这天气真好;
――这世界真好。
他们带小怪物去见了光。
其实又何尝不是:小怪物带他们去见了光。
见见这个枯燥扭曲虚与委蛇的世界,还有那么明媚绚丽温柔美好的光。
令人眷念和不忍。
什么迫害争斗谎言背叛都得让路,都不值一提。
好比现在;
纵使黑夜来临,都有身后的一盏灯,摇摇晃晃,亦远亦近。
在等你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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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常难得没有板起脸,叹了口气,笑得老成又和蔼:
“这句话,你可得记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