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民国]》浩浩汤汤_

3、03

　　昨天夜里撞见赵家大少爷的汽车开回来后，白云秀也不再惹眼地熬夜了，关了灯上床休息，迷迷糊糊之间倒也是睡了过去。第二天睁眼时天色还早，却也不想再睡了，换了身衣服走下楼来。

　　她原本想着，若是厨房里备了早饭，她可以先吃一点，若是没有也不要紧，早上的空气这样好，在院子里走一圈也是舒服的。

　　不想刚走进餐厅，桌子旁早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睛朝着白云秀看过来。大白天比之夜色中要看得清晰得多，原来冷峻凌厉的不仅是脸上的线条，连那对漆黑色的眸子也是，冷冰冰的视线扫过来，配上那向下沉着的嘴角，浑身都透露出生人勿近的讯息。

　　其实不论是赵家的谁，对白云秀而言都没什么所谓，只是猛然间对上那样冷的眼神，到底怵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进还是退。

　　赵泽衍见来人是她，也是吃了一惊，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冷脸叫人害怕一般，下意识便将视线移开了，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座位，客气地道：“坐。”连音色都是很厚重深沉的。

　　既然是主人家邀请，总不好推辞。白云秀依言坐过去，即刻便有候在餐桌旁的佣人上来为她盛粥，盛好了，又自觉地退到一边。

　　对面的男人径自地大口用饭，速度很快，颇有一丝疲倦残云的爽快，可又偏偏不叫人觉得粗鄙。白云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阵，也低头喝起了粥，暗自将这位大少爷的面貌与那张相片做着比较。

　　思忖道，赵家的两位少爷长得倒不相像，光看眉眼，便一个是浓眉大眼，一个是凤眼狭长。更不论眼前的这一位不苟言笑，而相片上的青年笑容灿烂，若不是她事先知情，也很难将这两人想做是一对兄弟。不过又想着，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位母亲所生，倒也不足为怪了。

　　她正漫无边际地走着神，却听对面的人问道：“白小姐，昨晚休息的如何？”

　　原本静默无声的餐厅里突然响起一句问话，实在吓了白云秀一跳，顷刻间便收拢了漫游的神思，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对面的男人想必已经吃完了，餐具推在一边，两手很闲适地交握着搁在餐桌上，一双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朝她看过来。

　　那双沉沉的眸子里不露半点情绪，看不出对于她的到来，是嫌恶多一点，还是宽容多一点。

　　白云秀弯了弯嘴角，道：“路上睡得多了，昨晚倒是睡不着。”又带着一丝歉意道，“大半夜看到房间里亮着灯，吓您一跳吧。真对不住。”

　　他这才牵了牵嘴角，似乎是回了一个微笑。只是那嘴角原本就是微微向下的弧度，即便此刻牵动着上扬，也不过是抿作了一条直线，并不能看出多少高兴来。

　　也许是第一次见面的缘由，这位大少爷像是不知道要如何同她相处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她道：“我平日里很少在家，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或是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找张妈，她会安排去办。”像是觉得这话说得太生硬，又加了一句，“来日方长，不必客气。”

　　白云秀道了一声谢。他便又点了点头，说一句慢用，站起身走了。

　　也是他站起身来时，白云秀才发觉他的身量很高，高过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任何男性，配上那一身挺括精神的军装，像是高大挺拔的松柏。比起赵老爷，他倒确实更像是个当家人的样子，光是这样板正的长相与身形，在气势上已经叫人有了三分信服。

　　与这位赵家大少爷不过是早晨匆匆一面，他在政府身居要职，自然忙碌得很，早饭过后便出门去了。故而到了午饭时间，圆桌边坐下的，依旧是同昨晚一样的四个人。

　　张妈管着公馆里许多事务，兴许是从来在赵老太爷跟前做事的缘故，完全是与赵老太爷一样的细致妥帖，昨天刚问过白云秀喜欢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今天的饭桌上，就已经有了许多合她口味的菜肴。一顿饭的氛围竟也算得上和乐融融了。

　　更为难得的是，饭后不多久，二太太竟自己找到白云秀跟前来，哼着道：“昨天既然答应了老太爷，我总也得把这份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行了，这便带着你去逛一逛吧。”对着她，到底还是有一些眼高于顶的骄矜。

　　白云秀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做出即刻可以出门的姿态。边上的丁香见了，也赶紧跟上来。

　　二太太回头见了，对丁香挥着手啧道：“行了行了，你不要再跟着了。我带着她去认识认识路，哪里会坐汽车，自然是坐黄包车了，两辆车不够，再来一个你，三辆车连成一串吗？”说罢，也不等丁香反应，拉着白云秀的手腕，便往公馆大门走去。

　　出了大门，果然看见两辆黄包车已经停在边上，二太太扬了扬嘴角，径自坐上第一辆。但凡首都那些太太小姐们喜欢的玩闹之地，她都是门儿清的，上来便对着那车夫指点江山般道：“先去东十四街的百乐门！”

　　两辆黄包车便一路奔向东十四街，数字越是接近，街道两边越是显出热闹繁华来，最终在一处交叉路口处停下了。

　　那路口的一侧，便伫立着一栋欧式的楼房，白色的雕花立柱配上墨红的壁砖，大门口横挂的招牌上安了里外两圈首尾相连的细长灯管。现在还是白天，除却楼房很时髦高大外，倒也不见得有什么，若是晚上亮起灯光来，可想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的景象。

　　二太太下了车，转身拉着白云秀也下车来，走到百乐门的大门外细看，一根手指指指点点地道：“这里可算是首都最热闹的地方了，一到了晚上啊，来活动的人多得不得了！要说跳舞的地方呢，一个在百乐门，一个在和平饭店。只不过和平饭店更安静些，好吃的番菜也多，这里呢，有意思的噱头更多，价格也是更贵一点。”

　　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实在可以看出有十分的快乐心情，白云秀也就不打断她，随她说个尽兴。

　　二太太兴致果然更见高涨，口若悬河道：“这里一带，好玩儿的不少，和平饭店离这里就不远呢。”那一只手捏着雪花绸的手绢，又分别往几个方向点了两点，“往前直走到东十二街，另有一个美华饭店，跳舞不怎么样，不过请了外国的西点师傅做点心，很受小姐太太欢迎。往那里，西面去到西二十六街，有新开的电影院，放外国片子的，我是欣赏不来了，你们年轻人怕是要喜欢的不得了。”

　　说着，拿手绢半掩过嘴角的笑意，那双眼睛带着一点自矜的神色，看了白云秀一眼。

　　白云秀依旧朝着她微微一笑。

　　这样的反应在二太太看来未免过于寡淡，不过这也只是开了个头，二太太也不着急，接着拉她上黄包车，往下一处地方而去。

　　这一个下午，前前后后走过不少地方，首都里久负盛名的戏园子，多少有钱人家的老爷少爷，捧一次场就撒下几百块钱。又有日日宾客迎门的点心坊，招牌的蟹壳黄稍来得晚一点就买不到，最后把她自己都说得口渴了，便指了一家咖啡馆叫车夫停下来休息——就连这儿，也据说是仿照洋人开的店面，很是风靡时髦。

　　二太太熟门熟路地点了两杯蔻蔻，用手指捏起杯子轻轻地呷了一口，哼笑道：“怎么样？同你们南平是很不相同的吧？不过我也没有去过南平，不如你和我说一说，你们平日里都玩些什么？有没有跳舞厅、电影院，或是其他新鲜玩意儿？”

　　又是那种洋洋得意的笑容。白云秀也不关心她从头到尾自得些什么，只是实话实说地道：“我是不大了解新鲜玩意儿的，知道的很少。仿佛是没有跳舞厅和电影院，能够跳舞的饭店或戏园子倒是有一些，我并不常去。”

　　那神情看似不像是假话，二太太连杯子都放下了，诧异道：“那你都去什么地方玩？”

　　白云秀笑道：“怎么样算是玩呢？我喜欢写写画画，觉得往日里时间过得很快。又家里邻近有许多公园，其中一个，角落里很空荡的，只种着几株梅花，可到了冬天，那梅花开得像宝石一样红，若是碰上下雪天，白茫茫里一簇簇红，那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宁愿每一天都去看。”

　　二太太难得地语塞了片刻，隐约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和自己想象的似乎并不一样，可又很不服输，硬是要扳回一城似的：“梅花有什么稀奇？首都的花园子难道会比南平少么？不拘是什么花，哪怕外国的品种都是不缺的，现在是春末，城西的锦绣园正是百花齐放的时候，我下午就带你去瞧瞧！”

　　白云秀跟着她跑了半天，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娱乐场所，此刻又要去什么劳什子的花园，不得不推脱道：“今天已经走得这样累，花园不如改天再去吧。我倒是很想知道邻近的邮局在哪里，劳烦二太太带我去一去。”

　　问邮局在哪里，自然是要给家里人写信了。二太太暗道自己竟忘了这一茬，但见她问得又很客气，便顺着这个台阶而下，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一天的行程总算是有一点收获。白云秀认了认邮局的位置，又自行买了一叠信封一卷邮票。走出邮局，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便向二太太提议回去赵公馆。

　　二太太却不同意，作势要将她拉上黄包车，强硬道：“老太爷嘱咐我给你买几身衣裳，要是没有办成，岂不又要说我疏忽，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白云秀只好顺着她，被黄包车拉到了先施百货。

　　二太太拽着她一楼一楼地看，不知道又逛了多久，兴许是她显露出了很重的疲态，看衣裳也很不用心，总是婉拒，二太太这才不情不愿地随便进了一家店面，只将时下流行的年轻小姐们穿的洋装旗袍，捡合适的尺码挑了三四身，用盒子装了，也算是完成了赵老太爷的嘱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