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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朝生暮死(一) ...

  •   苍千木双手伏在岸上,半截蛇身于池水中飘荡起伏。

      耳边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有人走近,停在他身前。不必去看,他也知道那人脸上定是副无悲无喜的漠然神情,令人生厌。

      他咬着牙抬起头,笑道:“姬大公子当初掷地有声说会为我除去这傀儡咒,如今却要食言了么!”

      他脸上点点尽是冷汗,本是气息奄奄的形容,但碧蓝眼中仍是毫不掩饰的狠厉之色。

      姬羽冷冷俯视狼狈不堪却不肯现出原形的蛇精:“若你性情有所收敛,我自会信守承诺放你离去。你不仅私逃,更伤了小厮崇武,如今皮肉焦烂,傀儡咒入体,正是应得之报。”

      苍千木眯眼冷笑,浸湿的黑发便遮去了他大半脸孔,只有雪白牙齿森森展露:“想从这里逃出,但却饥渴难耐动弹不得,幸好那孩子送上门来。我已手下留情,不然两月未见荤食,早就吸尽他周身血液了。”

      他又伸出手,抓住姬鳞袍角:“伤了姬大公子家人,自然下场凄凉。但与其像池中锦鲤一般被人囚养,忍受奇耻,不如求个痛快!”

      他口中求死,一双眼却转个不停,目光忽地停在姬鳞手中提着的酒坛之上。

      姬鳞道:“不必惺惺作态。前约仍自有效,你若悔改,定会放你自由。但若再伤人命——”

      话语突然停在此处,心中狐疑的蛇精不禁抬起头来。

      姬鳞看那满池的碧荷,似乎终于想出了合心意的处置之法:“去皮剔骨,倒是可以炮制出几坛药酒。”

      苍千木倏地松了手,缓缓沉入水中,却不掩饰目中凶光。

      姬鳞出了洛阳北门,向邙山方向而去。

      邙山脚下的陆家村有一个周氏酒坊,那周老儿酿制的黄酒清冽甘醇,姬九病常年以之为药引。

      本来姬家日常所需,大多由熟识的店铺农家送上门来,但这周老儿生就一副古怪性情,若要买他家黄酒,只能到酒坊沽取,竟是一步也不肯离开陆家村。也正因此,姬家便指派专门的家仆按时前去沽酒。

      负责此事的正是小厮崇武。那孩子名唤崇武,身子骨却软弱,只在姬羽身边打理些杂事,最是机灵讨喜。此番被苍千木所伤的便是他。崇武受伤不能出门,姬鳞便索性自己前往,顺便在邙山脚下寻几株药草。

      夏初,四野树木蓊郁,舒展的枝叶在灼人的阳光下蒸腾出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此时正是邙山最好的时节。但这般美景却仿佛映不到姬鳞眼中,他一路缓行,眉头紧锁。

      姬羽平日最是护短,对下人很是纵容。若他回来见了崇武的样子,不知会摆出什么样的脸色来。自他离家,已是大半年的光景。父亲虽然绝口不提,但神色中总有牵念之色。他这一去,如野鹤入云,纵使自在快活,也不应忘记写几封家信以报平安。反而是自己担心他盘缠用尽,托付至交好友多方看顾。

      五月牡丹盛时,自己曾绘下后园那株绿牡丹,差人送到宣城卓半城的手中,要他转交姬羽。也不知姬羽是否收到。看到家乡风物,也不知能否勾起他思乡之情。

      姬鳞心中思虑这些事情,不觉却来到一条溪水旁。溪水清澈,源头应是半山腰的断尾泉,流至这里竟汪成半月的形状。听到水声潺潺,他方才觉得有些口渴,便撩起长袍下摆,蹲下身取水饮用。

      溪水沁凉,入口后更觉甘甜,姬鳞只觉神清气爽。正待再掬水来喝,却听见身旁有人道:“断尾泉水寒凉,多饮会伤脾胃。”

      姬鳞侧过脸,才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绿衫的少女,正偏头看他。那少女极瘦弱,肤白不似常人,不知何故笑得眼目弯弯,好似欢喜无限。她衣衫质地粗陋,却很整洁,背后的竹筐中盛着许多野生的浆果。

      姬鳞略一点头,而后站起身来,不想却被那少女扯住了袖口。

      他从未有过这种遭遇,很是吃了一惊。虽然尴尬地弯着腰,但面上却无波无澜,只微微睁大了眼看着她。

      这样冰冷的对视足以迫使人移开视线,寻常女子早该慌张地偏头闪避。但那少女却不为所动,仍是不错眼目地看着他。“公子可是要去陆家村的周氏酒坊?”

      姬鳞缓缓开口道:“姑娘如何知晓?”

      那少女一点点松开抓住他袖口的手指:“我认出了三叔家用来盛酒的黑坛。”

      姬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坛。虽是粗制却可长久保持黄酒醇味的陶罐,却是周氏酒坊之物。他又毫不避讳地看那少女,——周身常人的血肉气息,丝毫没有异常之处。

      他不惯与人相处,更厌烦有什么牵扯。因此只想搪塞一句,便转身而去。但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妥当。

      那少女不知他心中苦恼,反倒迫近一步:“真是凑巧,公子竟同鹤龄同路!”她眼中似有细小的暖流漫过,面颊上现出浅浅两个梨涡。

      姬鳞不曾开口就被她牵扯着北向而去。他从未料到,自己会陷于此种境地。虽是觑得时机,抽出了衣袖,但那少女却始终不离前后。

      他平日便是我行我素,也就当做路上只有他一人。但那两道时时刻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让他困惑并有些难以招架。

      少女却不在意他面色冰冷,只是絮絮地讲述自己因何到了这陆家村。“……既遇到荒年,家中姊妹又多,养活不了那许多。我便离了家到这里投靠三叔。村人说他性子古怪,却不知他最是面冷心热……”她突然拦到姬鳞面前,有些气恼道:“你可用心在听?”

      姬鳞脚步不停,口中答道:“自然。”

      看他神情漠然,那些话好似半句也不曾入他耳中。少女冷笑:“可记得我的名字?”

      这一句一出口,她便似有些后悔,抿紧了嘴唇,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直直落在姬鳞脸上。眼波执拗,却又如同颤巍巍将断的细线。

      难堪的沉默中,少女的脸色愈加苍白。却突然听见姬鳞道:“鹤龄,想必是取松鹤之龄的意思。”

      少女身体大震,先是瞪大了眼,而后便现出一个笑来。只是她笑得极古怪,眼中没有丝毫欢欣之色,反而透着些酸楚落寞。渐渐地,那笑也淡了,最终从她面上褪去。甫一相见,她便是言笑晏晏,此时收敛了神情,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鹤龄再不开口,自顾自向前走去。

      刚刚还是天晴日朗,此时不知为何却涌起团团雾气。粘湿的浓雾从草木的枝桠间腾起,不动声色模糊了姬鳞的视线。不是晨雾,也非低洼处的山岚瘴气,着实怪异。

      姬鳞看着身前浅淡得几乎化入雾中的身影,淡淡开口道:“往常这个时候,早该到了陆家村。”他二人兜兜转转已近一个时辰,走惯的小路竟似漫长得没有尽头。

      鹤龄身形一顿,转头叹道:公子竟这般心急。前面不正是陆家村。”

      姬鳞向前望去,眼前的水雾此时渐渐退去,山坳间现出十多户人家,远远传来鸡鸣狗吠之声。村口的一处院落用矮树夹了栅栏,围住了三间茅草房,另有一枚酒旗斜斜插在门前,正是那周老儿的住处。

      姬鳞只觉得眼前景物模糊了又清晰,竟看不大真切,还牵引着有些头痛。他心道,或许是天气炎热,沾染了暑气。向那周老儿讨杯水酒,或可缓解。

      鹤龄放缓了脚步,他头脑昏沉中几乎撞到她的身上。

      鹤龄就势扶了他一把,似是轻声说了什么。声音模糊细小,如微风过耳。他心中疑惑,鹤龄却已推开院门,放下身上背筐,高声叫道:“三叔,有客沽酒。”

      院落空空荡荡,无人应答。鹤龄咦了一声,一面将姬鳞引入堂屋一张八仙桌边坐下,一面道:“三叔定是去了屋后菜园,我去将他唤回,公子稍候。”

      屋内阴暗,炽热的阳光被隔绝在外,她身形一闪出了门去。姬鳞这才以手支额,合上眼目。不知何故,自走进这里他便感到头痛难耐。

      良久,他才睁开眼,却见一个干瘦的褐衣老头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前。稀疏的灰白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一张脸仿佛泥塑的一般。因是逆着光,更是分辨不出他的神情。

      姬鳞将桌上的酒坛向前推了推:“周老爹,按老规矩打满。”又从袖中摸出备好的银钱放在桌角。

      周老头并不言语,摇摇晃晃走向墙根下堆着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回身时,他手中握着一个青瓷杯。待他将瓷杯放到姬鳞面前,杯中暗红的酒水已经洒出大半。

      “公子来得可巧,正开了一坛新酿的野果子酒。公子也是爱酒之人,便陪老朽饮上一杯。”他声音嘶哑,满嘴酒气。

      姬鳞知他脾性,也见惯了这副样子,便不再多言,只道:“多谢老伯。”

      酒杯愈是靠近鼻端,酒香愈是浓郁。冰冷的杯沿已经贴上他的嘴唇,却突然听见有人叫道:“公子此时不宜饮酒!”他不由停了酒杯,抬眼看去,原来是鹤龄去而复返。她似是疾奔而来,脸上尽是汗水。

      周老头喝道:“不去喂那几笼黄鸡,跑来这里做什么!”

      鹤龄平复呼吸,声音却仍是颤抖:“我用井水镇了些李子,送来给客人尝鲜。”姬鳞此时才注意到,她手中捧着的细竹条浅盘中果然是许多紫红色熟透了的李子。

      鹤龄上前将浅盘放在桌上,低声道:“大日头下走了半日,若再饮酒,不正是助长了虚火……”

      周老头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鹤龄对于他好像有些惧怕,不觉向后退去。“你又知道什么,只是胡乱言语!姬公子精通医理,怎能在他面前卖弄!”他指着那杯酒嘿嘿笑道,“此酒最是提神解暑!”鹤龄不敢与他对视,只是欲言又止看向姬鳞。

      姬鳞略一迟疑,道:“姑娘多虑,确实并无妨碍。”说罢将酒水一饮而尽。

      酒杯突然从他的手中落下,姬鳞伏下身,用手指死死扣住桌沿才不至倒下。他勉力抬起头,眼见着半开的房门缓缓闭合。残光在鹤龄脸上划过,将她的绝望神情一点点拼凑起来。

      周老头抖动肩膀,竟发出年轻女子的咯咯娇笑,两只眼在一片昏暗中现出萤绿的光。“真是好不容易才请得姬大公子到此。”他俯身向前,满是褶皱的脸渐渐平整光滑,幻化成一张女子的面容。

      若不是说话间不时发出咝咝声,一条分叉的细舌在唇齿间伸缩,这本是个生得极妖艳的寻常女子。即便姬鳞此时已经难以动弹,她却还是心有顾忌,却不立刻上前:“那杯酒滴入了我口中毒诞。公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只要踏出五步,便会倒地而亡。”

      姬鳞低声道:“大费周章引我到此,又怎会……轻易要我性命……夫人究竟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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