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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牛拽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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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背对着他,站在初春的溪水之中,卷起的裤管下,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
她忽然转过身来呵斥道:“这般嬉闹,仔细惊走了鱼儿!”
姬羽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随后又奔跑起来。水花四溅中,鱼儿惊慌逃窜,他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又听见那女子在身后叫道:“溪水冰冷,上岸去和你哥哥一起!”
姬羽乖乖的答应,待她转过身去便又挽起袖子,吃力地搬开岸边的大石,几只隐身砾石的细脚蟹只好并用着伶仃的蟹足重新寻找藏身之处。
身后传来鱼叉破水之声,姬羽急忙回过身去,一条尺长的细鳞鱼已被穿在叉子上,举到他的面前。
女子横了他一眼,向着坐在岸边枯柳下一心一意看着手中残本的姬鳞扬了扬下巴,姬羽登时会意,将鱼从叉尖上取下,捧在手里飞跑到姬鳞面前,双手一松,那兀自挣扎的倒霉鱼儿正好落在了姬鳞怀里。
姬鳞虽是吓了一跳却仍然强作镇定,小小的脸上挂上一本正经的神气:“你要倒霉了”,他扬了扬手中被沾湿的册子,“这是父亲珍藏的《大势脉经》。”
姬羽被他语气所慑,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但口中却不甘示弱:“是你偷偷拿出看的!”
姬鳞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不知我偷看么?他心中默许的。倒是你,弄湿了他的宝贝。瞧,这里居然破掉了……”
姬鳞手指下的那页果然因细鳞鱼的挣扎扭动而缺了一块,姬羽顿时心虚,想起父亲面无表情的样子便打了个寒噤,突然间想起自己原是有靠山的,于是忙回身委委屈屈叫道:“娘——”
娘——
“我十分惦念阿娘和摇姬……”
姬羽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男子的低语。相隔既远,他昏沉之中只觉那男子语气温和,一边解释,一边又在劝哄安慰。
“姬公子正巧路过此地。你也知道……除了他,旁人无法将信带到……”
“你写的那封信我看过了!”有人冷冷道。
姬羽的神智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瞬间清醒,说话人正是害他落水的南泽生。
是了,他刚刚落入了湖水之中。冰冷窒息的感觉如今还粘腻在身挥之不去。只是既然落入水中,为何他身上衣衫却半点未湿?
这是一间临水的轩室,而他正躺在竹榻之上。姬羽伸出手于身侧摸到了自己的包袱,慌忙打开检视,古镜正好好地放在几件衣物之间。
半开的棱窗之外,是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此时雨已停驻,湖面浮光如同跃金,更让他觉得方才遭遇只是发了一场梦而已。
帘外南泽生提高声音道:“信上写得明白,你受罚时日已满,只要姬羽到牛拽湫取了火浣衫交出,你便可以脱罪自由!”
那男子默然不语,南泽生声音更为凄厉:“你想离开这里,我便只有杀了他了!”
她声嘶力竭,言语虽然强硬,但却正是她自己被逼到了绝境。
南泽生性烈如火,言语中又可听出对那男子用情至深,这样便不难理解她为何要置自己于死地了。
姬羽心中暗揣,此时若是出去,保不准要送了性命,不如合上眼假寐,男子既然有事相求,定然不会眼见他遭人毒手。想到这里便翻了一个身,捡了一个舒服姿势,静听那二人究竟如何处置他。
南泽生恨恨道:“都是青鳍那贱婢坏事,若不是她叫了你来,姬羽早就沉到宫泽湖底了!”
“你该谢她才是,你可曾想过,若是害了他,姬家怎会善罢甘休?”男子轻叹道。
南泽生笑声凄凉:“我既然做得出,便不怕他们找上门来。只要能留下你,原本就没什么好顾惜的。”
她虽然肆意妄为,手段狠辣,对那人倒是真心一片。
只是那男子只言片语中,已经透露出他的心意,答案昭然若揭,姬羽有些不忍再听下去。
男子终于开口道:“这又是何苦?你即便杀了他,我也难以改变心意。”
室内一片死寂,倒是窗外偶尔传入几声鸟啼。
突然,急碎的足音响起,有人拔足向外奔去。
随即,便有什么东西轰然投入水中。向窗外看去,飞溅的水花中隐约有一条巨大的鱼尾一闪而逝划破湖面。
半响,外间的男子道:“公子想必早就醒了,可否出来一见?”
“敝姓雷,姬公子可直唤我定郎。”男子眉目清秀,但神色悒悒,本是十分清瘦,身上的玄色衣袍更让他显得出些支离之态。
“泽生她行事莽撞,让公子受惊了。”
他二人坐得较远,那雷定郎为了将手中一盏热茶送到姬羽面前,颇为吃力地向前探出身去。
因他一直坐在那里,姬羽起初并未曾留意,此时他颤颤地倾身过来,姬羽才发现他原是坐在一个活动木椅上,目光便不自觉地向他长袍遮掩下的的双腿看去。
“我到昆仑盗衫时伤了腿,只怕终身难以行走了。”定郎似有察觉,突然开口道。
青年正当风华之年,却只能终日与木椅为伴,姬羽心中惋惜,但见他脸上笑微微却无自伤之意,不由暗暗称奇。
南泽生应是湖中水族,却不知这青年又是何种真身?
姬羽无意打探,只是无论南泽生还是眼前的青年,或者是之前见到的山泽精怪都是天孕地育,各有神通。原以为他们超拔于人世苦痛,却原来也这样爱恨痴缠,挣扎于病死生老。
姬羽整了整衣衫,起身谢道:“我明明记得已经落入水中,此时无恙,全赖雷兄施以援手,不然姬羽只好留在湖底喂那些鱼鳖了。”
定郎摆了摆手:“公子言重,若非因为在下,公子也不会于此遇险。况且——”他抬起头看着姬羽,目光真挚,“定郎也是有事相救。”
他请姬羽坐下,又道:“刚刚公子可能听到了,定郎想求公子将一封家书送到牛拽湫。”
姬羽细细打量定郎苍白面庞,他说得容易,只怕其中深有曲折。他本不是怕事之辈,举手之劳也不应推辞,但六月已至,他行程才过半,要在七月初赶到辽东孤照山便容不得耽搁。
“要去孤照山,必定路过牛拽湫,不会太过周折——”
定郎眼睛清亮,好似窥见了他的心思,一句句都戳在他心上,“家母与孤照山颇有渊源,对山上一干人事清楚得很。公子此去,必定有所收获。”
知道他要去孤照山的,除了华龙寺的老和尚无悲,只有一人。
姬羽苦笑道:“定郎可认识一个唤作秦早的?”
定郎一愣,随即笑道:“我与他相识已久,公子行踪便是我用一颗鸡卵大的蔡侯珠与他换来的。”
秦早,果然暗中将他卖了。
定郎看姬羽笑容僵硬,便叹息道:“既是有求于公子,便不应有所隐瞒。我乃是寿春川龙族,于此兴云布雨并非自愿,却是因为十年前从昆仑盗取火浣衫的缘故。”
也就是那时,他失掉了双腿。
姬羽不禁奇道:“缘何要冒险盗衫?”
定郎将目光投向门外那一波烟水,缓缓道:“家母并非出身龙族,却是螭。螭若化龙,当历三劫。十年前九月初六,正是家母历火劫之时。但她适逢变故,身体羸弱,以身历劫必定凶多吉少。我便铤而走险闯进了昆仑……我被困于此没有妨碍,只是连累母亲和小妹被囚于牛拽湫……湫外设有雾障,只有借助公子手中宝器才可破除,是以才厚颜相求……”
封隐娘离世既早,姬羽姬鳞兄弟两个皆由乳娘沈氏抚养长大。定郎一番话,恰恰勾起姬羽深藏于心的孺慕之情。
“将信送到便好了么?可还需要做什么?”姬羽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书信,折好后放入怀中。
定郎大喜过望:“我信中交代摇姬,要她将火浣衫交给公子。公子只需将衫子带到牛拽湫北的一苇渡,自然有人在那里等候。”
“事不宜迟,姬羽即刻动身。”
定郎摇动木轮,来到姬羽身侧,道:“公子大恩,永世铭记。今后若有差遣,定郎绝无推辞。”
姬羽本来别无所求,听他说得认真,却突然想起一事,倒霉的卓半城此刻怕是还在南泽生手中。“卓半城嗜食鳜鱼,想是得罪了南姑娘……”
定郎微笑道:“公子大可放心,此事包在定郎身上。即便宫亭湖中水族万千,那些青鱼又长得一个模样,我也能从中找出卓大官人来。”
按定郎所指,姬羽乘车北行。
这一路人烟稀少,只有零星几个村落,再行了一阵,便被一座屏障般的山峰截住了去路。
姬羽下了车,车夫调转马头,急急离去。
举目四望,众山空寂,只是偶尔有不知名的飞鸟从头上掠过。山阳坡地上尽是些可以环抱的古木,他转了几转才寻到那条几乎被荒草掩埋的小径。
林中隐隐传来涌泉之声,更显幽静。姬羽站在山巅之上,透过山间腾起的雾气,隐约可以看见山坳中那个村庄了。
虽然听定郎形容过,但临高俯看牛拽湫时,姬羽还是愣了愣。
那一倾碧水仿若一块绿松石一般嵌在山脚。绿树垂影,更显得那大湫深不见底。四面却有浓雾萦绕,将它团团围住,好似一口巨钵,虽是奇景,但却有些说不出的诡秘。
正要举步下山,耳边忽地传来微弱的呼救之声。
姬羽寻声而去,远远望见一个人倚靠在一棵虬曲的老松下。虽是看不清面目,但身形窈窕,应是个女子。
正要上前看个究竟,一个影子从他身侧飞一般掠了过去,奔到树下跪在地上,双手扶起那个女子,口中急唤道:“荆宝,荆宝……”
那个小姑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是发髻散乱,面色青白,却是遮不住的丽质天生。此刻微张双目,却不知是否看得见眼前之人。
姬羽开口道:“这位姑娘怕是中了蛇毒。”
那人并不回头,慌慌张张四下查看:“明知这山上最多青竹蛇,却偷偷上山……性子比村口的吴铁匠家的黄牛还拧,可不是自找苦吃?”他手忙脚乱一时寻不到伤处,只得问道:“可看出伤在哪里?”
姬羽道:“脚踝。”
小姑娘右脚脚踝处隐隐有血迹渗出,只是那人毛躁,并不曾看到。
那人迟疑了一下,随即迅速将那少女鞋袜褪下。
光洁的肌肤之上,的确留有蛇啮的痕迹,齿孔周围已现出紫黑颜色。
姬羽不及阻止,那人已撮起嘴唇去吸吮毒血,一口口地吐在地上。眼见血色渐渐鲜红,他终于停了下来,松了口气。
姬羽拿出一丸蛇药送到他面前,那人一手接过,另一只手已捏开少女的嘴,就要让她服下。
姬羽阻止道:“这丸药是给你的。吸净毒血,她已无大碍。青竹蛇的毒液入口,反倒要更危险一些。”
那人愣了愣,随即将药丸抛入口中,转过头来道:“多谢。”
原来却是个古铜肤色的少年。
少年相貌普通,但眼睛异常明亮,此时正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在下钟离野。游方郎中,你又叫什么?”
他叫自己——游方郎中?
姬羽暗自叹了口气,这一路行来,他一定满面风尘,形容憔悴。也罢,游方郎中便游方郎中吧。这样入了村,也不显得突兀。于是回答道:“姬羽。”
钟离野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见那边唤作荆宝的少女长长的出了口气,惊喜之下连忙靠了过去。
荆宝被蛇咬伤后,脑中一片混沌,影影绰绰中,看不清眼前人,只是知道有人救了自己。她中毒不深,又有钟离野及时为她吸出蛇毒,便很快清醒过来。初时眼神迷茫,待看清钟离野靠近的笑脸,全身都戒备起来。
她面孔本就生得精致,此时的一脸怒容,更显灵动。
“可算醒了,要我好一番担心。若不是我暗中尾随你至此,你早已走到奈何桥前灌下几碗孟婆汤了。”钟离野夸大其词道,“若是如此还好,就怕你被蛇毒毁了容貌,即便投了胎,也会生成个青记在脸上——”
荆宝低下头,瞪着自己赤着的脚。
“……我当然舍不得——”,钟离野口中不停,诞着脸越靠越近,不知为何突然向后跌倒。
荆宝羞怒之下,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