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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七赌(七) ...

  •   推开门,锦心尖利凄凉的叫声就撞入耳中。
      她偏头吐出口中咬紧的帕子,盯着申屠竞,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王爷救我!”
      申屠竞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去拨开她额前乱发,谁知被痛极的锦心一口咬住。鲜血顺着她牙齿流到面颊之上,锦心胡乱摇着头,在一阵剧痛中昏了过去。申屠竞这才得以抽出手来,旁边已有人上前为他包扎。
      刚刚去寻他的那个婆子是古平一带最好的稳婆,经她手落生了不知几茬婴孩。她此时惶恐万分,全身上下抖个不住:“姑娘说口中无味,只捡了几枚枣子下肚,谁知片刻就破了羊水。孩子不足月,尚未倒逆,恰恰横在腹中,如何生得出……只怕——”
      “只怕什么?”申屠竞皱眉问道。
      婆子打了一个哆嗦,横下心道:“只怕母子性命……难以保全。”
      申屠竞回身看向姬羽:“先生可有办法?”
      姬家精通灸术的,似乎确有施针纠正胎位的法子,但无奈他只是习得皮毛。姬羽于医术上领悟有限,平日又只是钻研一些奇巧的方子和药草,此时眼看一个妇人命悬一线,方觉自己荒废了许多时日。
      申屠竞见他不语,目光扫过围着锦心,忙着掐人中、刺指尖,乱作一团的丫头婆子冷声道:“原来王府麋集搜罗的只是些无用的闲人!他母子二人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尽数随着去了,倒也干净。”
      几个胆小的稚龄小鬟闻言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更有人即时瘫坐地上。姬羽上前,接过一人手中的绣针,向着锦心鼻下人中穴刺了下去。手指捏着那绣针轻捻转动,片刻,锦心缓缓睁开了双眼。此举虽是保住了她与孩子一线生机,但却又将她唤回到这无边的难熬苦境,锦心神智清醒后,凄厉长号再度涌出口中,鲜血已浸透了身下的棉褥。
      锦心看向申屠竞:“锦心死不足惜,只可怜我那孩儿,竟来不及看上一眼人世风景!孩子是王爷骨血,王爷怎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她挥出手臂指向一处,“枣子是她着人送来!定是她害了我母子二人!”
      描金的漆盘中盛着的,是京郊特产的金丝蜜枣。
      申屠竞回过头,韩连宵悄然静立在众人的喧哗之外。
      看着申屠竞一步步走近,久儿慌张起来,抢身上前抓起一把蜜枣塞入口中,大口嚼着,尖细的枣核刺破唇舌,她却似无所觉,和着鲜血强自咽下。“怎会有毒!我与主子都亲尝的!主子好心送来给姑娘尝鲜,缘何要受这样的冤枉!”
      她再次伸出取枣的手被韩连宵抓住,抬起一双泪眼已看不清主人的脸孔。由由的声音不知从何传来:“真是傻孩子,要锦心母子的命,又何须用毒呢。做了手脚的枣子,一枚也就够了,你即便把这一盘都吃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妨碍。”
      久儿绝望的软了身体,她不能帮主子洗脱冤屈,竟也找不到人相助。正觉凄楚时,却听到韩连宵缓缓哑声道:“我没有。”
      申屠竞没有料到她竟会开口。
      她一向不屑解释,尤其是面对他时。眼中淡淡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刚刚的否认恐怕也只是为了那个丫头不被殃及。就像此刻,她眼中全无畏惧,没有丝毫示弱哀求之意,只是向他说明——此事与她无干。而他的信与不信,对她而言又有何分别?
      “永嘉,将韩妃带回偏院,半个时辰后不得新令,就按我此前吩咐行事。”这句话他说的极快,似是不想给自己留下言悔的余地。永嘉得令,引着韩连宵向门外走去。久儿被人扯住手脚,眼睁睁看着韩连宵从自己面前走过,侧过脸向这边微微一笑,心中不祥之感腾起,惊惧交集便昏厥过去。
      锦心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夙愿达成,说不出的圆满,全身上下再无一丝气力,恹恹地只想合上眼目。
      派出延请古平名医的仆从,纷纷折返,王府内的消息早已传出,谁又肯提着头来为赵王医治一个濒死的妇人。是以,稍有声名的郎中都索性舍了家业,带着一家老小避走他乡。
      申屠竞轻抚锦心隆起的肚腹,脸上怒意更盛。
      房间内一时静得可怕,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兀地,有人懊恼道:“可惜,来得晚了,竟看不到她。那美人莫不是歇息去了!”
      申屠竞起身,他虽然刚刚还恨不得将这人挫骨扬灰,但此刻听他疯言疯语,心中竟萌生一线希望。
      他转身:“秦公子。”
      秦早皱着眉走了进来:“这又是什么阵势?不见桃花面,倒是看了这许多张哭丧面孔,必定大坏我的运势。”他停住脚步,双手托着一物,双眼挑起:“秦早特来还箭。”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枝本欲置他于死地,后被申屠竞一怒之下烧毁的忘归。
      府门外的戏耍、刻意还箭的羞辱、轻薄言语谈论着的应是韩连宵……申屠竞稳稳接过,含笑道:“多谢。”
      秦早将众人脸上精彩万分的表情尽收眼底后,假意离去,果然听到申屠竞唤他留步。他故意挑眉:“王爷还有何事?”
      “爱妾锦心性命危在旦夕,本王束手无策,公子神通,若是能救她母子性命,申屠竞必定重重酬谢。”
      秦早掀帘探头看了几眼,回过身有些苦恼道:“本不是什么危难的病症,秦某身上正带着一颗推宫丸,或可助她正胎位。只是……秦某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申屠竞忙道:“他母子若得平安,王府珍藏任秦公子取用。”
      秦早摆手:“我最恨趁人之危、大开狮口的。前日与王爷设局做赌倒是尽兴非常。要知天下虽大,寻得一个可倾囊豪赌,不惜赌本的可说不易……那药丸确实灵验,但也要看小夫人的造化……不如就以小夫人能否顺利诞下麟儿为赌,孩子落生秦早便胜,若是胎死腹中——那秦早愿赌服输。胜者自可索要对方一件心爱之物,这样可好?”
      只这一次,申屠竞宁可服输:“今后秦公子若有兴致,申屠竞也定然奉陪。”
      秦早走到锦心身侧,用食指拇指捏着一颗朱红的药丸。他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姬羽,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派沉稳凝重:“那些世代行医的,多是束手束脚、中规中矩,不屑于这种奇门的炼制之术。但却不知,这枚小小丹丸就足以胜过那些什么所谓妙手医仙迂腐啰唆的方子。”
      锦心勉力瞪大双眼看着这个以他人性命为赌的青年,死死咬住了牙关。
      秦早叫道:“若不及时服下推宫丸,你连一刻也挨不过。人皆求生畏死,为何你一心求死?”
      锦心不语,心中却大震。
      “即便你不顾惜自己性命,又怎么忍心害死亲生骨肉?”
      锦心渐渐失力,神思恍惚,暗暗咬破舌尖,以保灵台清明。众人察觉异样,涌上前上来,就要撬开她唇齿。
      秦早又道:“莫不是你根本不想生下这孩子?这就奇了……天下母亲哪个不企盼儿女绕膝。更何况,母以子贵,小夫人为王爷生下长子,从此地位稳固,荣华昌久……无论作何想,你都不该如此……”
      锦心头部左右摆动,却挣不脱许多双手的钳制,口中发出呜呜的绝望哀叫。申屠竞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也走上前来。
      “女子若是像小夫人这般违背本性、竟想携子赴死的,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你心中定是恨极——宁为玉碎,也绝不会为‘仇家’留下血脉——”秦早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锦心终于脱力,被塞了丹丸入口。几口水灌下,丹丸滑入喉中,一股热气顷刻间积聚下腹。她只觉腹中翻江倒海,似有一只手入内翻搅,坠胀之感渐强。惊惶之中,锦心厉声狂叫,她怎能——生下这个人的孩子!
      申屠竞不知她为何陷入癫狂,想伸手抚她脸颊,却被尖声喝止:“恶贼!不要再碰我!”
      锦心计划周详,本已功德圆满,谁知半路杀出个秦早,将她从鬼门关生生拽了回来。此时她已感到有东西正从体内缓缓下滑,心知孩子怕是将要出得胎来,心中鱼死网破的打算便占了上风,索性问申屠竞道:“可记得宋振涛?”
      申屠竞思索片刻,冷笑道:“前工部侍郎宋振涛。”
      “正是那个以南方五省饥馑为由反对你扩大漠北如钩城防御工事的宋振涛,他还不识抬举地在你威逼利诱之下拒绝交出皇城布局密图……
      你亲手为他织罗了侵吞修筑黄河堤坝款项的罪名,以为他全家定无活口,又怎料到他女儿命不该绝,被收为昌平公主家奴!上天蔽你双目,你竟将她收在身边……你更想不到的是,她在你身侧如何日日夜夜诚心祝祷,求九天诸佛神魔要你死无葬身之地!”锦心声音微弱,但字字清晰,失去血色的脸上神情狂乱。
      申屠竞自怀中摸出一摞面上绘有狴犴的书信,十几封展开如同折扇,锦心登时脸色大变。
      “原来是你,暗暗将古平的消息传出,难怪我一举一动,京中无不清清楚楚。如今我只有一事不明——为何在与细作交接之时特意学她步态举动,将指甲包染成浅桃红,更暗哑了声音说话,要人误以为那个带着风帽遮住脸孔的女人是韩连宵?”
      锦心几年里含羞饮恨,将所有锋利棱角尽数包在一张温柔和顺的面皮之下,日日夜夜如在戏中。她煞费苦心地窥探申屠竞动向,定时密报京城,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那些密函竟早就被他截下。这几封密报,只要其中之一可送抵京城,申屠竞必死无疑,谁想竟功败垂成。锦心一时心如死灰。突然,一个念头浮上心来,油尽灯枯的女子脸上重又焕出神采,口中喃喃道:“总有一件事,你是猜不到的……”
      申屠竞见她瞳光涣散,侧身对一个瞠目结舌的丫头道:“将参汤用小勺送入她口中,孩子降生之前,定要吊住她这口气息!”
      突然,稳婆变了调地高叫,说是摸到了孩子的头顶。随着这一句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响起,在今日匪夷所思的变故中几近窒息的众人纷纷吁出一口长气。秦早放下手中茶盏,悠然道:“王爷,秦某功成身退。”
      冷硬如申屠竞,此时到底也现出一丝欣喜:“不知这次,申屠竞又要输给公子何物?”
      秦早走出几步,牵起一个人的手来:“她。”
      他握得极紧,由由挣脱不得,便用另一只手击向他的面颊。这个耳光极响亮,秦早哎呦叫了一声,捂着脸道:“空生得副好皮相,内里竟是只夜叉!”他口中笑谑,那只手却如铁钳一般箍住由由手腕。
      由由羞愤疼痛之下面容扭曲,正要开口喝骂,却听见申屠竞冷冷的慢走二字。她诧异的睁大了双眼,回过头却只看到申屠竞的背影,编贝细齿几乎咬破了嘴唇。
      看她身体摇晃几乎站立不住,秦早有些忐忑地轻轻碰了她一下,转向他的脸孔瞬间带上了笑意,艳若桃李。由由突然大笑着快步走出门去,秦早反被她扯得踉踉跄跄。
      锦心已是三魂悠悠,七魄渺渺,那孩子几乎是稳婆从她身体里拖出的。本自欢腾的众人,突然一片死寂,婆子抱着孩子跌坐地上。申屠竞走上前,婆子颤巍巍转过身,抖着手将孩子举给他。
      孩子无声无息,面色紫黑,浑身的血腥气也掩不住那一股腐臭。
      “小公子怕是早就死于母腹,只因八个月身体已大,才没即时落下……本应疼痛难忍,或许是夫人刻意隐瞒……”
      申屠竞抱着他期盼已久的子嗣,看向榻上已经无知无觉的锦心。她面上,犹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

      秦早与由由站在梅树尽折的后山,看着赵王府那一片璀璨灯火。
      “为何带我出来?”由由声音冰冷僵硬。
      秦早道:“你早已答应了沾衣姐,置身事外。”
      由由娇笑,面孔扭曲变化,瞬间现出乐游的形貌来,她大笑不止,直至眼泪流出。
      秦早道:“如今可是开心满意?”
      乐游道:“开心得紧。若不是你多事,让我看了他最后是何种表情,定然更是圆满。”
      秦早道:“若不带你出来,申屠竞追查起来,你怎能全身而退。你也曾在他的斩魅古刀上吃过苦头的。”
      乐游冷哼一声:“他剑不离身,不然早就被我伺机挖去心肝。况且,锦心是自己吞下滑胎药,以申屠竞的手段心思自然查得明白。”
      秦早正色道:“此事由我处理,乐游你再别动什么手脚。”他歪头想了想,闷声闷气道:“这种事情本就与我性情相违,他现在处境,我们可否收手?”
      乐游急道:“千万不可!”她见秦早神色冰冷,便和柔了声音:“阿早,切莫忘了,是谁毁了我们逍遥乐境,那十数亲族死状又是如何的凄惨!七赌未成,你怎能心软,万万不可半途而废!”
      秦早垂目,抬起头后又是一派悠然自在,脸上的阴霾就像掠过潭水的雁影般消失无踪。他突然笑着问道:“为什么锦心偏要嫁祸韩连宵,却不将一切推到得宠的由由身上?”
      “古平人皆以为由由深得申屠竞欢心,但若真是如此,他怎会毫不犹豫将由由转手他赠?韩连宵与京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锦心一口咬定是韩连宵害死其子,申屠竞盛怒之下若是伤害了韩连宵,且不说宇泰帝会如何反应,其父韩重也不会善罢甘休。况且——”乐游冷笑道:“女子心思最是细腻敏捷,锦心定是察觉出申屠竞对那韩连宵大不相同。若真是如她所料,申屠竞亲手毁掉心爱女子,岂不大快她复仇之心?”
      山顶风烈,秦早顿觉寒冷。
      乐游也拉紧衣襟:“无论申屠竞对韩连宵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个女子此时怕是已经魂归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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