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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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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敦煌乃是丝路重镇,自遥远的沙漠以西向东去的需得经过此处,而从西京长安要往更远的西方去也得经过此处,无论是商队还是僧侣,皆不例外。
丝路虽说繁盛,可毕竟一路要穿越戈壁沙山,极度干旱,路上也还有不少剪径打劫的盗匪,能够成功地走一次丝路,便算是福大命大。可人性都是贪生怕死的,为了能让自己一路走得安全些,不少人便寄希望于神佛护佑。
于是作为丝路上必经之地的敦煌,此处的礼佛之风,竟比西京长安与东都洛阳更盛。
大唐皇室一向都笃信佛法,每逢佛教盛事都会大肆操办,而盂兰盆会作为一个重要的节庆,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曾经在长安的时候,他就见过许多次了。
皇室奢靡,所用的器物无一不是最好的,所摆的排场也无一不是最大的。
虽说是祭祀亡者,可等会的规模与上元节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各式各样的莲花灯铺满了整座城池,纸扎的许多达官贵人都瞧不上眼,丝帛做的也实属寻常,更靡费的则是在灯上装饰金箔彩绘。
除却彩灯,皇家还会树建巨幡,书帝名号,自太庙迎入内道场,梵乐悠扬,旌幢蔽日。百官于光顶门外迎拜导从。各个寺院也会制作花腊、花瓶、花树等,备竞奇妙,广陈供养,甚为杜观。
祭祀么,贡品也是必不可少的,无论宫中还是民间,皆会准备新鲜瓜果,放于道路两旁。此夜里走过长街,瓜果香气盈身,经久不散。
敦煌是远不如长安富庶的,只是这里的军民皆比长安更为虔诚。
自安史之乱后,明皇弃长安而西迁入蜀,并征调大量西陲军士东去抗敌,河西守备薄弱,吐蕃便乘虚而入,一举攻占瓜、伊、西、凉、甘、肃等州,并将沙州敦煌团团围住。沙州将士与城中百姓奋力抗敌,固守沙州十一年。只是如今已经弹尽粮绝,却再也等不来援军,到明日,已然不得不递降书。
故园将陷于敌手,可佛事也是不能断绝的。
他在这里已经站了整整一日,眼见着一种僧侣开坛、净坛、讲法,信众也越集越多,随着僧侣开始诵经,而后行引魂仪式。
沙州将降已然不是什么秘密,满城的百姓都知道的。虽说此处胡汉聚居,也没什么明显的华夷之别,但沙州作为唐土已有几百年了,明日便要与唐室分割,众人心中多少也是有些惶然的,故而这一日的河灯也放得格外久,仿佛这样就能与离世多年的亲人多待得一阵,从而汲取到一些继续存活于世的力量。
哎,佛国敦煌,也不知这一降,却要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回归唐室。
夜已经深了,那个人身子不太好,也没什么放河灯的习惯,应当是早早休息了,毕竟明日还得递表,定不能在吐蕃人面前露出疲惫之色的。
要去看看他么?
不,还是算了吧,若是看了那一眼,只怕就再也不想走了。
这样想着,他脚下一转,就要往城门外走去。谁知这时,他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少年嗓音问道:“义父,今天夜里有些冷啊,您的大氅暖不暖和啊?”
然后,他听到那个至死都不能忘怀的清润嗓音缓缓地道:“无妨,快走吧。”
只疑心自己听错了,他连忙去看,只见两名男子从别驾府缓步行出,一人仍旧是少年身形,却是那少年长生;另一名男子则身着一袭素袍,外罩同色的大氅,头上松松地绾着发髻,面前留着三绺长须,看着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蕴,只是这男子也未免清减得太过厉害,仿佛一阵劲风吹来便能飘走一般。
阿绩……他按捺不住地喊了一声,只是那人是定然听不见的了。
这张脸,经了风霜,眉眼间的稚气与青涩早已退去,饱满的面颊也瘪了下去,与记忆之中实在有了不小的出入。
那么多年过去了,又遭逢剧变,他哪里还能是那个吟诗斗酒的少年书生呢?
“柴别驾。”沙州刺史、司马早已战死,皇室自顾不暇,当然也顾不上一个千里之外的边陲小城有无官吏接任之事,故而沙州一应事务都由别驾柴绩在处置,满城军民几乎都是认得人的。
柴绩与那人打过招呼,也不管认不认得,都温声道:“若是放完灯,便回去歇息吧,夜里冷,莫要着凉了。”
“哎,别驾也保重身子啊。”那人似有满腹的话想说,不过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这么答应一声。
柴绩领着长生行至鸣沙山,登上一座土坡,将手中的灯给点亮。
沙州干旱,并无什么河流,自然是不能如别处一般放河灯的,城中军民一般都选择孔明灯。大漠风沙猎猎,一转眼就能将灯带到很远的地方。
夜风过于强劲,柴绩抓住灯不被吹跑都花了很大的力气,对长生说话的声气自然也有些急促,“长生,有什么想说的,且快些吧。”
“崔耶耶,我与义父一切都好,你且安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长生不假思索地说着,末了又补充道:“崔耶耶,你在那边如何,好歹也托个梦啊,若是短了什么缺了什么,我会给你烧的。”
不缺,什么都不缺。他在心里回应着。
孤魂野鬼,原本就什么都享用不到了,不饥不渴,不冷不热,所谓什么纸钱什么祭品,不过是活着的人在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长生说完话,便定定地瞧着柴绩。
柴绩却是一瞬不瞬地瞧着灯心中跃动的烛火,死死不肯撒手,良久才道:“崔缇,都这么多年了,我想你也该早就转世去了。这样也好,你便不会失望了。”
说罢一松手,那灯便直直地飞了出去,眨眼间升至穹顶。
再无别话。
自柴绩出现在眼前,他便如痴了一般地打量着他的容颜,仿佛要把错失的八年都一并看回来。
往事倏忽在眼前一一翻过,快得他捕捉不住,最后定格在眼前的,却是柴绩刚到他们家那一年的中元。
柴绩也算出身名门,祖上乃是平阳公主的驸马、位居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柴绍,直至父辈都是纵横沙场多年的武将。柴绩之父与他父亲有些交情,战死之后他父亲便将柴绩接到家里来,与儿子们一同教养。
那是他到家里的第一次中元,父亲也就放他们出门去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思念的,毕竟父母俱在,其他的亲眷却不亲厚,放了河灯也不知说什么好,可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正大光明出门去玩的机会,自然欢喜雀跃的。
家里又不缺钱,他随随便便一出手就会买上好些河灯,权当是可怜可怜那些辛辛苦苦扎灯的人。柴绩只是站在一旁瞧着,一盏也不买。
柴家也是有些家底的,他不至掏不出买灯的钱。
“你怎么不买?不想招父母英灵回来看看么?”他还记得自己吊儿郎当地甩着精致的莲灯漫不经心地问。
柴绩一向是安静的,长睫一垂便敛去了眼底的情绪。“不买,家严家慈在生之时俱不信佛,在盂兰盆节招魂,无用的。”
“我也不信啊,可人人都这样,说不定就灵了呢!”他觉得这人真是好生奇怪。
“先父母在生之时,从未做过一件恶事,俯仰无愧于天地,若真是灵验,也该早登极乐了,不然也该好生转世去,何必要为我的一点私欲而回这污浊世间?”柴绩微微抬起眼皮,眼尾略略挑起,端是无限风华。
这个连生身父母也不曾招引的柴绩啊,如今竟会专门替他放了一盏,虽说也没留下什么话,却也实在是难得了。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