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牛顿那边我去解释[文野]》彼岸有马

7、7

　　依稀记得在面试的时候，卡塔西斯好像听Mr.森说过，港口货运公司是一家平平无奇的遵守朝九晚六八小时工作制的公司。
　　今天她可是准点到达公司的——甚至还早了不少。整个工作时间里都没有摸鱼，所以不管怎么想，这会儿肯定是下班时间没错了。可Mr.中也依然端坐在他的位置上，卡塔西斯观察了好久，完全没有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任何渴望下班的气息。

　　这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心安的预兆。

　　卡塔西斯知道的，在这个东亚的岛国，有一种可怕的名为“加班”的野兽，在过去的几十年来都在肆虐着社会的各个阶层。深夜满员电车的照片和过度加班导致猝死的新闻她已经看了不少，只是当时她可不会把自己和这些遥不可及的报道联系在一起。
　　但现在倒是很难不在意一下了。

　　当然了，她也可以现在就立刻背起包，把工卡也塞进口袋里，放下一句“我走啦明天见”就立刻奔赴她温暖却简陋的小窝，可在上司还没有回家之前就急匆匆地下班，这未免也太不识趣了。

　　就好像是教授刚在黑板上写下公式就被过分勤快的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那样不识趣，也有点像是去年一起上基础物理学的陌生同学借了她的钢笔结果隔了大半个月才把笔还给她，还把满满的墨水彻底用干了一样不识趣。
　　卡塔西斯可不想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表现得像是个读不懂东亚岛国空气的笨蛋英国人。

　　以防万一，再往里偷瞄几眼吧。
　　不管怎么看，Mr.中也还是没有着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越看越像是要狠狠加班到天明了模样了。卡塔西斯终于感到了一点切实的担心。

　　她开始思考，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把森鸥外所说的十八小时工作制错听成了八。
　　可要是就这么保持一声不吭，为了识趣和面子目送着上司回家之后再下班，那么她保不齐真的会变成十八小时工作制的践行人了。
　　无论如何，这种糟糕的可能性是绝对不可以在她的身上实现的！

　　所以，纯粹是试探性的，但还是心怀期待地，卡塔西斯问出了那句，是不是六点下班的询问。

　　如果以港口mafia的立场，中也会果断地说，mafia没有下班时间。
　　但在这栋楼，在这层楼——在港口货运公司，这里就是一家普普通通六点下班的公司没错！

　　几乎在给出肯定答复的同时，中也就搞明白了她不好意思下班的顾虑。
　　他果断站起身，抓起丢在桌角的车钥匙，随意丢进口袋里，披上外套，径直走向电梯的方向。

　　“我要下班了，你也快点回家吧。”中也戳了好几下电梯按钮，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可以在我之前下班的，没有关系。”
　　卡塔西斯睁大了眼，好像有点不敢确信：“真的真的不要紧吗？您不会觉得我准点下班是不认真工作吧？”
　　“我为什么要这么觉得？”
　　“有的人渣……啊呸不是不是！”

　　她赶紧捂住了嘴，狠狠啐了好几下，这才接着说。

　　“据我从社交网络和主流新闻得到的认知，这个国家的风气好像就是觉得准时下班是缺乏责任心的表现。”
　　如此说着的卡塔西斯，总有种已经把自己从此番言论中抽离了的既视感。中也斜睨了她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倒也没有在嘲笑她的笨拙或者是幼稚，只是觉得满脸认真地说出这话的卡塔西斯很有意思罢了。

　　其他人大概是不会这么说得这么直白的。

　　“你的认知没有错。”他轻摆了摆手，“但我不会用这种无聊的风气来压迫你的。你就在这里轻松地做事情吧。”

　　要是因为狠狠加班而把他唯一能安排给她的无聊工作一下子做完了，那他可就有的好苦恼了。
　　这是在电梯响起“叮”的一声时，从中也的脑海中跳出的念头。他估摸着卡塔西斯肯定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心思，不然这会儿的她也不会像小狗一样分外专注地仰着脑袋注视着他了，毕竟她也没有比他矮。

　　事实上，卡塔西斯不仅理解了，她的认知甚至拔高到了中也没有考虑到的境界。

　　对于糟糕的社会风气勇于说不的Mr.中也真的好正直。喜欢！

　　踏着轻快的碎步，她跟在中也的身后跑进电梯，迫不及待地按亮一层的按钮，合拢的轿厢中只余下了自己短促的呼吸声，恍惚之间她好像闻到了某种很好闻的味道，如同阴沉冬日的松木。卡塔西斯想起了圣诞节。
　　轿厢的四面都镶嵌了镜面，直到现在才注意点这一点也是卡塔西斯发现眼前所能窥见到的Mr.中也变成了好几倍。
　　视线无处安放，她不自然地挪开目光，扫过轿厢天顶的四个直角，最后又落在了自己的鞋尖上，意外地在黑色漆皮的边缘发现了一道小小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划痕。用手拂过，痕迹依旧存在，完全没有任何的变化。

　　啧。心痛了。

　　“说起来，想起一件事。”
　　忽然听到中也说。
　　“森先生让我转告你，你的公寓在……这个地址。”

　　卡塔西斯的手机震了震，黑色帽子的头像跳出亮起的屏幕，怎么看都很眼熟。
　　偷摸摸的，她的视线飘到了中也的头顶上。

　　呀。他的头像和他头上的玩意儿是一模一样的，可爱！

　　微不足道的无聊小发现让卡塔西斯忍不住偷笑，这突然的轻笑声显得格外突兀。她匆忙清了清嗓子，解释说，她真的非常感动于港口货运公司愿意为她这么个孤身在外的外国友人提供住宿的友好行为，感动到哪怕是看到公寓的地址都会笑起来的程度。

　　如此拙劣的借口到底让中也信服了几分，这倒是太难说了。总之中也也没有多问什么，恰在这时电梯门也敞开了。一楼大厅空空荡荡，比早上还要冷清几分。
　　真不愧是贯彻八小时工作制的公司呢。卡塔西斯感叹地如是想。

　　走出几步，身旁却空荡荡了。卡塔西斯回过头，发现中也已停住了脚步，站在电梯旁。
　　他指了指身后的另一个出口，说，他要从那条路回去，恰好是与公寓地址截然相反的方向。

　　此番展开倒是不意外，卡塔西斯也没奢望“和Mr.中也一起顺路下班”这种事。
　　今天已经遇到了足够多的好事，要是再多一点的话，按照好运平衡定律，接下来可就要开始倒霉啦。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跨出大楼前的旋转门，六点的夕阳恰是最刺眼的时刻。卡塔西斯没有看到身后的中也折回到电梯轿厢内，她只是短暂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深呼吸一口气，将淡淡海水的咸味和这一整天度过的一切尽数拢进怀里。
　　不知道是见到了Mr.中也意料之外的另一面，还是找到工作的兴奋感尚且留有余热，在档案室里当了好几个小时搬运工的卡塔西斯居然完全感觉不到疲惫。
　　小跑着踏上人行道，依照导航的指示穿行在弯弯绕绕的窄路之间。跨过两栋大楼之间重叠的倒影时，卡塔西斯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在用双腿丈量这座从未造访过的陌生城市，越想越觉得很了不得。

　　简直就像当代麦哲伦——虽然他是和陆地探险完全无关的航海家！

　　走出小路的尽头，越过楼影之间的是宽阔的主干道，格外安静，看不到太多的车辆或是行人。
　　说不定这里是刚开发的区域吧。卡塔西斯心想。
　　一点一点的，她慢吞吞抬起头，视线从眼前这栋高层住宅的底楼一直望到了那敞亮的顶层露台，不知不觉间已经在心里计数了。

　　三十二……三十二层的公寓楼！

　　低头看看导航地图的指示，再抬头瞄一眼窗明几净颇有设计感的这栋大楼，卡塔西斯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终于能够相信，眼前这栋一看就很豪华的住宅楼的确是港口货运公司给她安排的住所没有错。

　　卡塔西斯呆愣愣地在马路边站了好几分钟。反而是意识到了这个事实让她更加怀疑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的了。
　　在来的路上，她想象过简陋的群租房，也已经勾勒出了铁管搭成的上下层床的模样，甚至早早做好了明天去公司对中也说出“我在来横滨之前已经租好公寓了所以可以把公司安排给我的宿舍折现给我吗？”这种有点厚脸皮的话。

　　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当然也根本想不到，森鸥外口中的实习生包吃包住福利，居然指的是高级公寓，甚至还是可以望到大海的那种！

　　与其说是受宠若惊，卡塔西斯简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她几乎都想要立刻跑路了，但好奇心让她实在没办法就这么转过身去。

　　来都来了，就看一下嘛。看看又没什么影响，要是感觉到了任何的不对劲，她肯定会立刻溜走的！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卡塔西斯迈出了第一步，踩着倒计时的路灯跨过斑马线，真真正正地抵达了高级公寓的楼下。

　　与路面情况如出一辙，公寓楼下也是空荡荡的。兀自走了好长一段路，卡塔西斯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过于强烈的海风似乎要将她的发绳也吹松，似乎听到了海鸥的叫声，于是她很合理地开始想象起了手捧薯条走过这条柏油路面时被海鸥毫不留情地抢走所有食物的悲惨可能性。

　　……不对不对。都还没有正式入住呢，想这么多完全没有用嘛！
　　卡塔西斯用力甩甩脑袋，加快脚步踏上台阶，从正要闭紧的自动门间飞快钻过，惊险得仿佛刀尖舔血。

　　在充满温暖的明黄色灯光的一层大厅，卡塔西斯终于久违地见到了几个人，看起来像是安保人员，都是分外健硕的壮汉，让人怀疑是不是一拳头就能把她打到西伯利亚去。
　　灰溜溜绕开这群颇有威严的安保们，卡塔西斯绕了一个大圈，贴着墙壁才走到了电梯旁，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连公寓的钥匙都没有，只好再灰溜溜挤进巨人们的队列里，小心翼翼地接过了他们递来的钥匙。

　　钥匙圈上挂了一个很可爱的猫猫头挂件，用力捏一下还会发出喵喵的叫声，虽然和高档住宅楼的风格实在不搭，但也确实可爱。
　　卡塔西斯把钥匙圈套在了食指上，无聊地晃荡着，银色钥匙划下浅浅的一道光弧，摩擦声已经轻得几乎听不到了。

　　找到对应的门牌号，卡塔西斯打开门，迎面而来的落地窗透出橙紫色的夕日天空，原来太阳早已沉没在了城市的边缘，卡塔西斯却是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个事实。
　　依然很刺眼的夕阳笼罩在鼻尖，总感觉脸颊也有点热乎乎的了。
　　卡塔西斯的视线从窗外的街市与分隔着落在楼影之间的海景游走到了室内朴素却简洁的设计风格，顺便在脑海中搭建出了整间公寓的立体图，总觉得自己好像想了乱七八糟的很多，可一时也说不出究竟有些什么想法，只是目光始终忍不住向窗外的方向瞟去，这道日光的边界也已经落到了她的肩头。

　　没想到这栋看起来就像高级公寓的高级公寓居然真的是高级公寓。
　　卡塔西斯在心里第无数次地确认了这个事实，但还是觉得惊喜得想要捂住脸好好冷静一下才行。

　　尽管要从对面大楼的空隙之间才能窥见到海面映出的蓝色影子，但不管从哪个纬度来说，这就是海景房没有错了！

　　卡塔西斯顿时觉得十几分钟前还在盘算着要去问中也能不能把住宿费用折现到工资里的自己如此愚蠢。
　　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住非要拿那点该死的钱，她可不能这么没有远见啊！

　　不过，这么好的房子真的是能让她住的吗？不会埋藏了什么了不得的阴谋吧？
　　卡塔西斯还是有点谨慎的不安。
　　她知道的，在这个远东的岛国，还流传着这样那样这般那般阴暗的都市传说，无论如何都要小心一点不可！

　　……但来都来了，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
　　从这里走回她原本租的那间破房子，那可实在太累了。

　　卡塔西斯脱下帆布鞋，整齐摆好，踮起脚尖迈过玄关，在公寓里转了一圈，又把每个抽屉和柜子乃至冰箱也打开看了一番，空空荡荡橱柜反而让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可还是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奇境的不速之客。
　　于是便蜷缩在绒毛的沙发上，卡塔西斯抱着背包睡了一晚，在闹钟响起前的三十分钟就早早地醒来了。

　　急匆匆赶回破公寓收拾好自己，踩着九点前的最后一秒钟，卡塔西斯终于把门卡用力拍在了门禁机上。
　　迫不及待地推开办公室大门，不出所料Mr.中也果然已经到岗了。卡塔西斯猛喘了几口气，按捺了一整晚的疑问在急促的呼吸声之间悄然漏了出来。

　　“我昨天去了您发给我的那个地址，结果到了一个了不得的海景公寓！”她不自觉地挥了挥手臂，夸张地比划着，“真的是非常豪华！我这么个小小的实习生也可以住在如此高档的地方吗，您真的没有给错地址吧？”

　　比如像是把他家地址复制给她了之类的……如果存在这种可能性的话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听着卡塔西斯的话，中也大致回想了一下那个地址对应的具体地点，又顿了两秒钟，这才平静地解释说：“那里是我们投资的房产项目，因为城市规划问题暂时不会公开售卖，所以就先用作员工宿舍了。”
　　听起来像是蹩脚的谎言，但这确实是真话没错。

　　那个楼盘真的是港口mafia的资产，还没开盘也是事实，据中也所知红叶的几个下属就住在那里。
　　把卡塔西斯安置在那儿是森鸥外的命令，中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工作是八小时，其余的时间中也并不能看见她。

　　卡塔西斯了然般点了点头，看着中也愈发沉下的表情，多少也猛摆出这神情意味着什么了。
　　肯定是那几幢高档公寓再过不多久就要正式挂牌出售——她的好待遇可不剩几天了！

　　瞬间什么受宠若惊或是德不配位的感觉全部消失无踪，现在卡塔西斯只想感谢森鸥外在投资方面的绝佳眼光和对待下属的用心体贴的。
　　要是能知道Mr.森的邮箱地址，她一定会现在立刻马上就写一封充满溢美之词的感激信给他的。

　　尽管如此想着，也已经努力抛开了所有的不自在感，这天回家的卡塔西斯还是不好意思正大光明地躺到卧室的床上，依旧是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思绪不经意间总会飘回到也仅仅只是睡了没几个夜晚的那间由她租下的旧公寓。

　　当然了，她可绝对不会怀念那个不尽人意的睡眠环境，也实在不愿再度回想起半夜听到的隔墙社畜打游戏的声音。
　　她只是在想，如果现在退租的话，早前预付给房东的三个月房租还能不能还回来。

　　照理说应该是可以的，但大概率对方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扣除一些意义不明的手续费，不管怎么想都是她最亏。她也不想表现得像是个穷酸的欧洲人，可孤身在外，也就只有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更何况，这笔钱可是从凯恩斯叔叔偷塞进她大衣口袋里的那卷钞票里出的。收下了那卷钞票本来就已经让卡塔西斯很脸红了，要是不能发挥出每一分钱的价值，那可实在是太亏了。
　　她眯起酸涩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她的手臂都快掉出沙发了。远处潮汐的声音阻隔在透明玻璃之外，微弱却柔和，不等卡塔西斯能够想到些什么，便已哄睡了她。

　　三个小时后，闹钟响起。卡塔西斯翻了个身，狠狠摔在地毯上。

　　今晚就睡床吧。她想。

　　至于花钱租下的破旧公寓该怎么处理，也在她与羊毛地毯的亲密接触之后，终于探出了灵感的触角。

　　决定了，就把旧公寓转手租出去吧。这是眼下损失最小的方式了，没有之一。
　　要是她机灵些，能赚进小钱也不一定呢！

　　不敢犹豫，卡塔西斯着手便在各种社交网络上发布了信息，效率比她去年上交海外交换生的申请表还要快一点点。
　　至于房租，她象征性地多报了一千块。在连续几日的无人问津之后，她偷摸摸地把多出的一千块改成了一百，依然门可罗雀，浏览量保持在可怜巴巴的两位数，第一位的数字甚至只有“3”。

　　在横滨工作生活的大家完全没有租房需求的吗——都是有钱到看不上廉租房还是直接睡在桥洞里了？
　　卡塔西斯苦闷地这么想着，用力推开办公室的窗，微凉的风顺着窄小缝隙钻入了她的衬衫领口，冻得她猛抖了好几下，匆匆忙忙关上窗。透过淡淡蓝色的玻璃，尚能清楚地看到穿行过X型马路的人潮。
　　横滨有着这么多的人，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租房信息。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难道应该换一种宣传媒介吗？

　　卡塔西斯轻叹一口气，没有注意到玻璃上也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雾。她的视线只是掠过了摆在角落里辛勤吃灰的打印机，又偷瞄了眼微微晃悠着的办公椅，与窝在其中的中也。
　　赭色的发梢落在扶手上，垂低着头的他，不声不响地睡着了。

　　说不定是他才刚刚沉入睡眠之中，也有可能早就已经感到困倦了，并未听到卡塔西斯走近的声音，窗户闭紧时撞出的“咚”一声也从耳旁溜走了。
　　他的知觉溶于梦境，飘忽着，动荡着，视野似也漾在了蓝黑色的空洞中。

　　时间不再拥有意义，短暂的片刻也显得漫长。但他大抵是漂浮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了谁的说话声，话语却像是被厚屏障隔开了，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
　　忽然，他看到了一双眼眸——奇怪的眼眸。

　　左眼弥漫了海面般的深蓝，左眼却是无比浓郁的金色。诡异的细长菱形瞳孔泛着明亮色泽，那是猎食者的的眼眸。
　　在蓝黑色的视野中，细竖的瞳孔像极了从裂口中透出的光。

　　这双眼眸注视着他，仿佛已然将他看穿。

　　「啊啊……我看见了，中原先生。」
　　是女人的声音，充满了惊喜，轻快得像是歌唱。那异色的左眼闭上了，只余下蓝色的右眼依旧注视着他。他听到女人说：
　　「这孩子，会拥有和我一样的眼睛。」

　　随肉，透过暗色传来了男人的回声。在几年之前，而非梦境的幻觉之中，他曾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
　　「这是你的预言吗，■■■■？」

　　尖锐突兀的电流声盖住了话语的最末端，那本该是他所呼唤出的她的名字。

　　「我不是预言家，我说的只是事实，因为我看到了。」
　　她伸出了手，却在近处停住，贴近的掌纹扩散成年轮般的形状，话语也因激动而颤栗。
　　「亲爱的、亲爱的荒神，我很期待见到你。」
　　更多的电流声，彻底堆积成刺耳的噪音，麻木地遮掩了所能听见的一切。恍惚之间，声音似乎也有了形状，如一团乱麻般笼罩在眼前，盖住了深蓝的眼眸，梦中的影子倏地远去。

　　中也醒了，梦中的真实感依旧残留在脑海中。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他从未做过梦。

　　迟缓地睁开双眼，中也嗅到了油墨的味道。顺着气味的源头寻去，他也找到了搅浑梦境的“罪魁祸首”。
　　正在吐出a4纸的老的打印机。

　　这台老旧的玩意儿几年来都已经快要同化成办公室的装饰品了，能见到它运作起来反而让中也觉得不可思议。

　　中也捏了捏眉心。但也不必过多费心，他已经猜出这是谁的杰作了。

　　“Mr.中也中午好，希望您刚才做了一个美梦！”
　　卡塔西斯往旁边挪了几小步，身体挡住了打印机的出纸口，冲中也挥了挥手，元气满满仿佛这是新年的第一天，而非一个毫无惊喜的工作日中午。

　　在梦醒之后才说希望做个美梦，听起来实在不像是真切的祝福了。中也想说自己没有做个好梦，却也不愿承认刚才的梦境略显糟糕。

　　“您做了个很累的梦吗？”
　　卡塔西斯歪过脑袋，悠闲似的把手臂挡在了打印机旁，恰好盖住显示着“作业进行中”的屏幕。
　　“比如像是被侏罗纪公园的恐龙追在屁股后面狂奔了一整个晚上这样的？”

　　大概只有卡塔西斯这般过分兴奋活泼的家伙才能梦见恐龙吧。中也心想。
　　梦境的混沌记忆在逐渐清醒的意识中消散，中也也不想为实习生复述一遍这没有任何意义的梦，所以只是耸了耸肩而已。

　　“算是吧。”他敷衍了这么一句。
　　“真的呀？那可太累人了！”卡塔西斯真情实感地替他感到辛苦了，“说起来，您知道吗Mr.中也，梦境其实是你这一天所做的所有事的倒影哟！大脑通过做梦的方式整合梳理这一天里接收到的所有讯息。所以呀，有些患有记忆力障碍的人，通常是不会做梦的，因为他们的大脑里无法留存过去的记忆，当然也就没有办法在梦境中重新复刻出来。”
　　“哦……还有这种事？”
　　“有的有的，这可是专业学者研究得出的结论！不过，我知道有些正常人也是不常做梦的。他们的大脑是靠什么办法整理信息的呢？唔——怎么感觉这个议题还挺有趣的？让我找找看有没有这方面的论文。”

　　说着，卡塔西斯已经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手机，当真搜刮起了论文。
　　而打印机依旧在吐着纸。

　　“你又重燃起做医学生的热情了？”　中也随口开起玩笑。
　　“没有这种事啦。”卡塔西斯笨拙地笑了笑，“只是很想帮中也先生您解决一下做了疲惫噩梦的困扰而已！”

　　这理由实在冠冕堂皇，也确实太不着调了。
　　明明就是自己的好奇心完全从想象力的空隙间溢出来了嘛，可不能用他当做理由。

　　中也随手拿起手边钢笔，绕着指尖轻转一圈，笔尖敲打在木制桌面上，发出了出乎意料沉闷的声响。
　　“按照你的说法，我刚才做的那个糟糕的梦。”他说，“八成就是因为你没有在认真工作害的。”
　　“呃呃呃还有这种事吗？”

　　简直是在一秒钟之间，卡塔西斯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了，嘴角的弧度凝成不自然的模样，慌忙挪开的目光怎么看都像是心虚的体现。
　　打印机还在吐着纸。

　　中也摸了摸鼻子，起身走到窗边。室内的油墨味有点太浓，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顺势的，他也绕到了打印机旁，在这台老旧机器的周围打量了一圈。

　　“这机器还能用吗，还是你自己修过了？”他随口问了句，“你在打印什么东西？”
　　“打印一点工作上的文件！而已！”

　　完整的一句话断成不平均的两段，从卡塔西斯的嘴里蹦了出来，怎么听都有种想要隐藏些什么的的既视感。
　　说出此番欲盖弥彰发言的牛顿小姐本人也感觉到了不对。她飞快地思索了两秒钟，赶紧又补冲动道：
　　“您知道的，就是类似于……分类检索表这种的。”

　　咦？真的有分类检索表这玩意儿吗？
　　卡塔西斯也不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估计中也大概也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自动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当成了未曾听说过的英国特产，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打印机也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张纸，油墨味依然散在空气中。

　　再偷偷打量Mr.中也几眼。趁着他的视线落点与打印机隔得最远的那个瞬间，卡塔西斯立刻抓起散在出纸口处的一叠厚厚a4纸，理也不理立刻撤出办公室，还顺手关紧了大门。
　　要是今天她穿了外套的话，肯定还会心虚地把这叠纸藏在衣服下面，直到躲进档案室里才敢把单子拿出来呢。

　　卡塔西斯承认，自己刚才说了谎，她也确实做了一点点违背职业操守的事情。
　　她用公司的打印机印了一堆租房小广告的海报。

　　而这一番偷偷摸摸的暗地行动，都是为了尽快将烂在手里的破房子租出去及时止损，卡塔西斯相信善解人意的Mr.森一定会谅解她偶尔一次的不道德行为，她自愿用加班半小时作为挪用公家a4纸的惩罚！
　　当然她可不好意思把这种事告诉Mr.中也。要是被他误解为自己是个抠抠搜搜的可怜大学生，那可就太糟糕了。唯独在Mr.中也的面前，她不想留下丢人的一面。

　　深呼吸一口气，卡塔西斯慢吞吞地整理着手中凌乱的纸页。
　　小偷般的心虚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心跳也还是太快了一点，她只好把自己的速度放得更慢些。

　　不晓得在街头张贴海报在这个国家算不算违法行为，总之在老家林肯郡不是，卡塔西斯希望这里最好也是一样。
　　在那个人流量很大的街头肯定要贴多几张海报，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还是半夜再去哪儿贴吧。
　　其他的小巷子里也可以张贴几张，她暗自希望投放在这种夹缝位置里的海报别吸引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士。

　　不过，现在连半个来问询的人都没有，她怎么还在担心顾客群体啊，未免想得太多了吧。
　　卡塔西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从抽屉里摸出一枚老旧的燕尾夹，将叠整齐的海报夹起，东张西望地走出档案室，依然将海报藏在背后，在办公室的门敞开前飞快地把东西塞进了包里。
　　做完这一切，她又左右张望了一番。确信在刚才短暂的半秒钟不到的时间之中办公室的门并未敞开过，这才总算是彻底安心了。

　　隔着厚重的深色木门，卡塔西斯听到了手机的震动声。起初还以为只是错觉而已，可这声音实在持续了好几秒钟，彻底脱离了错觉的范畴。
　　感谢做贼的心虚感，速来很钝的她的耳朵也变得灵敏了些。

　　震动声又兀自持续了一会儿，每当卡塔西斯觉得它应当停下了，它依旧响着。
　　卡塔西斯猜想，持续如此之久的震动应该是有来电拨入。这种情况下，Mr.中也却没有接起，难道是意味着……

　　短短的几个刹那，各种奇形怪状的可能性钻进了卡塔西斯的脑海中，皆是绘声绘色的，却没有一个是美好的。

　　没有迟疑，也根本不敢犹豫，她冲进办公室。阴冷的风吹动发丝掠过耳旁，听觉被褶皱般的风声笼罩。在敞开的窗边，卡塔西斯看到了中也。
　　他踩着窗框，半个身子已探入风中。在被墙壁遮挡着的他的指尖边缘，浮着一层卡塔西斯未能留意到的红光。

　　但眼前的一切已经让卡塔西斯完全理解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您可不能因为我盗用了公司的打印机就想不开自尽啊Mr.中也！”

　　卡塔西斯抱住中也的手臂，用力把他往里拽。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掌心，意外的中也所感觉到的竟是冰冷的温度。
　　随即是失重感，强烈的失重感。
　　他被拽离风中，知觉却像被无形的风吹动，也短暂地浮起。

　　咚——
　　他们撞到了五米挑高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