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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昔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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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添记得他在大漠中见过一种鸟,头小脖长细腿屁股大,遇见怕的事,头件事定是把两腿一叉,膝盖一弯,脑袋往沙里头一埋。
任外界凄风苦雨,我自岿然不动。
他想现在的自己,定然也和这种怪鸟相差无几了。
看到那人正脸的一刹那,他的脑袋自然选择钻进了水里。他心里暗暗骂道,“个没出息的,本将军上战场都不带怕的!此时作这怂样给谁看?”
一个声音回复他说:“鱼!鱼掉水里了,我这是为了摸鱼。”
高添道也是,遂集中精神摸起了鱼。
好在那鱼也是被自己方才摔傻了,竟不知趁机溜走,他便很快结束了猎捕,站起身来,抻抻被水泡久了的老寒腰。
只是那人正目不转睛看着他。
高添于是举起了鱼,“烤鱼,吃不?”
不过……
高添低头看了看水中迥异于自己的这副白净少年身,可比当年的他漂亮不知多少,这位先生的眼力再好,恐怕也要将他当作陌生人吧。
意识到这一点,高添带着一种不知是轻松还是寂寞的心情,蹚水到了岸边。
那人只是微笑道,“寒潭水凉,小兄弟可要烤烤火?”
此时旁边一匹白马却生生嘶了进来,似乎在催促主人动身。
那人微微摇头,轻叹道,“天晚,既然祭拜过了,是该走了,”不及高添舒一口气出来,复又道,“小兄弟也该早些归家才是。”
这位苏醒过来的将军虽然慌里慌张不知该以何面孔示人,这时却偏偏不愿被眼前的人抛至身后一般,张口道,“我没家,跟你走,你看行吗?”
那人只是眉心微蹙看了过来,带着些意外和不解,嘴角却突然噙了个了然的笑。
黄昏的日光映在其眉眼,不经意间就会让人晃了神,而青黛的眉峰展开,眼眸间尽是看不透的风烟,里面藏的是世间各种颜色。
“那…那我帮你守着这墓行不行,只要……”他顿了顿,“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了。”其实他想的是,万一这是这世上他仅有的故人了呢?岂能放跑?
面前的人只是道,“罢了,此墓我守就够了,你便随我回去罢。”
不知究竟哪句话活泛了高添的心弦,他觉得雀跃,但随后目光却幽深起来,毕竟眼前这个人,是那个他捉摸不透的聂芩啊,那个看起来病弱无害,却心机似海而现在更让人看不破对方的军师。
聂府。
眼前的聂府,大门宝相庄严,墨色漆就,带着两柄微微泛青的铜拴,目光向上看去,匾额明显被翻新过,而向下看去,门口石狮子左脚还缺了指头。
一看都是旧物。
难得他还是个念旧之人,此前怎么没发现呢?
再看聂芩,此人长相风流,门面却如此陈旧低调,与他本人完全不搭边。
高添跟着聂芩回到府邸的第一想法就是这样的。
而此时,聂芩的余光恰好落在他脸上,让他躲也不及,不知如何应对。
迎面走来守门人,他身量修长,一看便是高手,这正好缓解了他的尴尬。
他把白马的缰绳接过来,对聂芩恭敬地说道:“主人,那位又来了。”
高添有时候很不喜自己优秀的听力,听了太多东西,总会不巧勾起自己的好奇。
比如现在。
那人是谁?为什么又来了?他一时半会当然想不透。
可还不等二人进门,便有一道声音遥遥传来,“你可回来,叫我等得苦。”声音低沉却清冽,着实好听,却透出一股子嗔怪。
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祸害。高添想到。
一抬头,就对上了一个人打量的目光。
“今天吃鱼,用过饭再走。”
“这小少年是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高添看看手里提着的大鱼,这位鱼兄命大被他提着还活到了现在,这位鱼兄命苦,终究要进了他人嘴里。
“你不是不吃鱼吗?”下意识地,高添就问了出来,一瞬有点后悔自己的嘴快。
没了初见的慌乱,高添想起了生前很多细节,比如聂芩聂公子矜贵得很,不吃鱼腥。
边关苦寒,难得有经行的商队感恩他们劳苦,送来难得的吃食,其中便有腌制美味的鱼肉。作为他的军师,聂芩当然头一份领到高将军的分赏,却一口未动。
那时高添才知,那位慧极近妖,总能助大战化险为夷的军师聂芩,是不近鱼腥的。
阖家灭府,被皇命发配边关,于仕途之路无望,伤了底子的聂芩就算认命般地竭力适应,终究还是敌不过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高将军就不得不把那忧国忧民的心分出二两来,专门用来看顾这个初来乍到的聂公子。
而至于后来有什么好东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聂芩,哪怕自己不要,究竟是因为惜才,还是怜悯,他从未多想。
如今这些弯弯绕绕却突然出现在脑海,让这副身躯有些承受不住,主要表现就是头晕眼花。
他下意识想如从前一样大大剌剌伸臂环住旁边人瘦削的肩膀,但眼下身量颠倒,瘦削矮小的是自己,便只能扯住对方的袖口,好稳住自己的身形。
“不不不,小兄弟,这家伙喜欢吃鱼,喜欢得紧,这尾大的正好,竹泠,今晚我们吃酒。哎?你还没说这小兄弟到底是谁?”
高添忍不住想骂了,“连你大爷都不认识了。”
却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聂芩已取了表字——竹泠。
清清竹音,泠泠君子。
却是只长了八百心眼的狐狸。
高添自认为是个文明人,但对上某些存在,他的风度也就如同三月柳絮,被风嗖地一下就吹走了。
这缘由还要从他从军的第三年开始说起,那是十二年前,高添踏上了少年将军之路,立了军功,有了威望,觉得一切顺风顺水,可以回过头来,望望四周的美景,感受美丽的人世间了。
纵然战场风沙凛冽,可站在高台上的人总是比站在平地上的人心境开阔。
然世事难料,你觉得一切就像卯足了劲钻出地面的绿芽,万事可期,却出现某只傻羊在这上面乱跑一通,让人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
那一天,高添的帐下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位人物,身量细高,眉目如画,声音如同冬日草原里覆着雪的冰面下缓流的河水,体态如西湖堤岸边的扶风翠柳。
就这么一位少年风流人物,遇见意态勃发的少年将军,本该是一场恰似一帘幽梦的因缘际会……
高添甫一掀开帐门,搭眼第一句便是,“这谁家的娘们?”
只见手下哆哆嗦嗦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的将军啊,这位可是谁也不敢惹的那位爷——琴王爷啊。”
从此,大景边关最易结而不易解的大粗梁子就这么成型了。
高添愣怔一下,很耿直地说道,“我们这里的汉子不适合你,从哪来回哪去罢。”
对面的人收起手中把玩的扇子,很维持风度地道:“将军此等风流人物,可不就是本王的菜么?”
高添:我是你大爷……
可见功名好也不好,你刚成名,人家皇帝爹就把这个祸害扔到你手中,美其名曰:“高将军少年英才,你随着他些日子也可收敛性情,不求你为国效力,至少别给朕丢人。”
自此将军帐里便时常多出这么个身影,让少年将军把狡兔三窟的兵法用了个淋漓尽致。
少年将军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祸害遗千年’此言不虚,初见时那位收敛声色,只为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地祸害他大半年。
某日点兵结束,“高将军,我们去打大雁如何?”
高添看了看对方的细胳膊细腿,眼光往旁边一打,“那边凉快,你去那边歇着。”
琴王转了个身,继而一翻跟头,坐上了高添的爱马,“将军此时正好无事,何不一起玩一玩呢?”
爱马嫌弃的表情让高添瞬间心里一软,点头答应了。“把我的马还给我。”
然后不知道这个妖孽俯身在马耳朵旁边说了什么,爱马双眼顿直,低哑地哀嚎了两声,眼角竟然多出了几点泪花。
事实证明,皇家的孩子也不是一无是处,琴王的箭法让高添第一次觉得这个人还有那么点可取之处。不过就在他捡起打落的大雁准备返回的时候,竟然自己扭了脚,高添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特么中看不中用的玩意。”
……
许是多年墓碑上盘桓,无知无觉,刚一苏醒,记忆的闸门就大开,让他不能自已。
一抬头,正对上那一双凤挑眼,直直地看着他,“小兄弟?”
高添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不做言语。
聂芩道:“他不过是我捡回来的家仆,进去罢。”
琴王上前一步,自然而然来解聂芩身上的披风,他急忙收回自己沾满鱼腥的手,这几年,他们竟然走得这么近了。
这时方才牵马那位已经返了回来,见在原地愣怔的清瘦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主人说让你先歇着,等安排。”
高添举起了手里的鱼。
对方看着这黑亮的大鱼,表情顿时亮了起来,“这是深潭鱼吧,正好,主人爱喝鱼汤 ,多谢小兄弟,我叫聂三,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就好。”
把鱼送交厨房,聂三带着高添来到了一间屋子,吹开火折子,室内陈设简单,对于他一介粗野武夫是够了的。
转头看见床铺上一卷厚厚的被子,上面还放着一叠干爽的衣服。
聂三道,“准备匆忙,这是主人的旧衣,小兄弟先将就着穿,明日我便去成衣铺按你的身量做几套出来。”
高添拿起上头的一件,清冽的乌木沉香味,轻轻落在他的鼻尖,让他一晃神。
刚刚复生,一切都变了,唯自己还停在旧岁。
突然心口一紧,有些喘不过气来。
高添觉得何阡这具身子与当年的聂芩也不遑多让了。
斩断思绪,定神,一个呼吸之间,高添放下了紧皱的眉头,慢慢抚平了心境。
幽幽小窗,窗边一对黄铜烛台,一座铜镜,一方缺口砚台,几只笔。
高添刚平复一瞬的心,又开始抽痛,皱着眉揉了揉心口,努力正常道,“谢谢聂三哥。”
“谢什么,府上本来也没什么差事,明天待主人安排,今日你便好好休息。”
躺下望着空空的顶棚,高添的胸口可算舒坦了一些。
现在是何年何月了?
当年聂芩病逝,只留下一封短信,让他及时抽身。
但他心上满是不甘,觉得聂芩郁郁而终,他要为边军和所有人讨个公道。
而他一个人的战斗终于失败,成了韩征向胜帝示好的工具,也成了胜帝维护权利的牺牲品,更是成了坟头的孤魂野鬼。
现在,病逝的人活过来了,将军孤冢里的魂魄跳到了这少年身上。
还有,聂芩竟然和琴王认识了,取了他不曾知道的表字,也入朝为官了。
高添不愿再深想,两腿一蹬,去见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