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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第十二章 百丈层楼隐深树,飞甍正欲摩苍穹。 ...

  •   翌日午后,义方北来,由朱雀门进了皇城,过太常寺和鸿胪寺,如约来到太极宫正南承天门外的尚书省。如果把京城东北方的大明宫比作大脑中枢的话,这里就是大唐的神经骨髓,使整个帝国在皇权的笼罩下充满勃勃生机。
      再往北的西内太极宫自高宗摆驾大明宫以来,如今是少有喧闹,只有西侧的掖庭宫里的宫女们还有略微的人气,而东侧没有主人的东宫更是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这尚书省六部,吏、户、礼、兵、刑、工下设二十四司分领政务,各尽其责。
      义方站在兵部大堂前,高墙望楼,壁垒森严,顿时肃然起敬,国之重器不可小觑。
      “你,啊你,是不是,是不是,啊是不是,装?”义方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在质问他,回头观瞧是一位六旬开外的老官家,身穿紫衣的正三品大员。
      义方赶紧解释,行礼拜见,“下官十方折冲府的都尉庄义方,拜见老官人。晚辈是来找兵部侍郎白敏中的,不知何处得罪了您老,在下不敢造次,没装。”
      老官家乐了,“我,啊我没说你,装。老夫是说,你,啊你是庄小将军吧?你不认得,我?”义方这才听明白,原来他口吃。
      “老人家,下官却是眼拙,不知您尊驾是哪位?”那人一笑置之,圆饼脸上放着油光,精神异常饱满,“老夫李固言,是,啊是这儿的,尚书。你找白,啊白敏中,他不在。”义方这才清楚,眼前的老官家就是素以敦厚率直、严谨有节、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户部、兵部两部尚书李固言。早听说他有口吃的毛病,还说他一谈论起国家大事立马言辞清晰,条理顺畅。
      “小,啊小将军,我早就想去折中府,啊府拜访你,可你,总是在外抚慰各,啊各方乞丐,一,啊一直没有机会。没别的事,想,啊想请你教习我外孙子,他和,啊和他的小伙伴们不成气,不在太学好好读书,惹是生非,调,啊调皮捣蛋,这,啊这不,旬考一结束又不知道跑哪,啊哪儿去了?”老官家看义方谦虚地推辞着,便不见外地拍着对方的肩头,“你,啊你就别,见外啦,小,啊小将军的侠义威名是人所共知的,我,啊我外孙子就拜托你啦。卢商,你从宫里来呀?看见白,啊白相了吗?”
      他向大门外走进来的一位高官喊着,老官家还不忘向义方解释着,“那位是中书侍,啊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卢商卢相公,为人很好的。你,啊你别小看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头,他俩虽是侍郎副职,可,啊可比我这正职的份量重。”
      卢侍郎高高的个头、宽厚的肩膀让人看了有种与生俱来的信赖感,他走近了,和义方彼此点着头,打着招呼,他们是认得的,今天好像有些忧郁挂在方正的脸上。
      “李尚书,我有事要和你说说,昨天晚上我一宿未睡。庄将军,你找白相啊?白相上午在政事堂来着,下午刚要回皇城尚书省,却被万岁招进紫宸殿了,去了有一个多时辰啦。”说着挽起义方,像回到自家一样欲入大堂,“先进大堂坐坐,兵部这儿你不常来吧?一会儿我和李尚书说完话,再领你四处走走。”
      他们刚要迈步入内,从兵部院子的大门外敏捷地闪进一人,这人中等个子,消瘦的身材,不大的圆眼睛里射出坚毅的目光。“马啊植,你有事找我吗?”两部尚书李固言迎上去问。
      中书侍郎卢商见到此人,怒气冲冲地甩袖扭头就走,似有势不两立的怨恨。
      “李尚书您看,这至于吗?好像我抱着他家孩子跳井了似的。”来人对卢商的举动甚是不满。
      “马植,只要咱是为国家为社稷,忠肝义胆,不藏私心,就不要瞻前顾后,顾及这个考虑那个。昨天皇上在延英殿招集三品正堂及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议事,肯定了你提出的谏言,把卢商和御史中丞封敖好一顿申饬,他心里有疙瘩解不开。马植呀,户部有什么事啦?我里面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处理,你看万岁给我派的两个侍郎副手,一个白敏中兼着刑部尚书,一个卢简辞带着工部尚书,没一个能指得上的,我们边走边说。”
      他突然想起来提醒义方,离了正题却又结巴了,“庄,啊庄小英雄,你应该去刑部,白,啊白敏中回来了会去刑部的。”义方恍然明了,谢过后转身出了兵部。
      出了兵部紧邻的院子就是刑部,尚书省六部又分吏、户、礼为左省,兵、刑、工为右省。义方刚进了院子,见刑部大堂前早有陈商和四个便衣精炼汉子候在那里,那四个汉子从精气神上就与众不同,为首的中年人,身背宝剑,外罩褐色真丝提花圆领襕袍,腰扎红色细缕绦带,又系革带鱼袋、玉佩等物。他头顶大檐帷帽,其檐下垂一丝网浅露,隐约是位眉目清朗,器宇轩昂的壮士。另外三人有高有矮,披挂不一,一样的是都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庄将军。”陈商离着很远招呼道。待义方走到近前,礼部侍郎将双方加以介绍,原来这四个便衣官差是刑部属下六扇门的捕快,是刑部尚书白敏中专门为此次公干安排的帮手。
      “白相公还没回来?”义方发问道。
      “回来了!”真是禁不住念叨,白相大踏步地走进来,“都跟我进大堂,咱们慢慢说。”
      这刑部大堂布置得咄咄逼人,绕过蓝天红日图案的大屏风,出大堂过穿堂,来到二堂,在正中木质的太师壁上绘画着一只下山觅食的吊睛猛虎。
      白敏中让大家坐下,又唤过身后的随从,让他把一个黄色布褡裢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万岁让我转交给你们的,是一条调虎离山之计,让你们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说这是皇上特意为东都太庙献上的一份心意,只有宪宗之上的先祖才有资格受用,也就是用它把那个藏在暗处,敢于和朝廷、跟皇上叫板的贼人激出来,使其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他解开来拿出锦匣,郑重地取出个墨玉香炉,正是紫宸殿里上香的那只,“这香炉也是极珍贵的,是汉武帝当年封禅泰山的遗物,你们带去吧,也许能助上一臂之力。”

      六匹骏马飞奔在长安到洛阳的官道上,此时马蹄已经踏上了华州华阴县地界,那黄色褡裢背在义方的身上。
      “孟官长,慢些走,陈侍郎吃不消啦!”他在马上向最前头的捕头喊道。
      跑在头里的汉子勒住马缰,拨转回来,看着满脸淌汗的礼部侍郎咧嘴笑了,“侍郎,你看,不听我的吧!坐车多好,你们这些读书人骑马潇洒一下还成,赶这么远的路那可要遭罪呀。”
      陈商抹了把汗水执拗地说:“还么的问题,在鸡仁山时也经常骑马,我三弟有一匹五花马,是祖上传下来的,很好驾驭的,我闲来无事山里山外地骑骑,说实话还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我这屁股颠得跟木头似的。”六个人信马由缰缓缓地踱着。
      “南面那山峦好高峻雄伟啊,是华山吧?”义方不敢肯定问了一句。
      陈商这时也有雅兴去浏览身旁的风景了,“庄将军,那里正是西岳华山。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他指着官道之南的一片庙宇说,“那里是金天王神祠,老百姓也叫它华山三郎庙,就是汉武帝所建的西岳庙。先帝玄宗来华山时受到山神的迎接礼敬,龙颜大悦封华山神为金天王,西岳庙也改为金天王神祠。早先的庙址不在这里,在山脚下,东汉末年恒帝嫌路远崎岖移到了这里。几位,别小看了这几步路,从这几步路就能预知国家的命运兴衰啊。”
      望那神祠,百丈层楼隐深树,飞甍正欲摩苍穹,好大好气派,又相距不远,有人提议先去那里看看,顺便讨口水喝,歇歇脚。
      几匹马下了官道,奔向南面的金天王神祠。越往前行越加感受到华山的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山体远而望之若花状,倚天拔地,四面如屏。山岗如削出的一面坡,高数十丈,上面仅凿了几个足窝,两边又无树枝藤蔓可以攀援,登峰的人只有爬在岗石上,脚手并用学猕猴、狸猫才能曲折向上。土路上人迹稀少,青年人大多是挑战极限,登高猎奇的;而老人家们多是去庙里上香的善男信女。
      但也有例外,就在前面走着两位老汉,白发苍苍,步履健硕,身背草药篓子,并未赶往前面的庙宇,轻盈地从叉路口斜向群山走去。
      不知怎得一阵山风吹来,矮胖老人身负的篓带断裂,它顺着山路骨碌碌滚向后面。义方手疾眼快一个蹬里藏身式将其掠起,抖缰上前将篓子奉上,“老伯,这么大年纪还要上山采药啊?”
      两位老爷子眉开眼笑地感谢着,矮胖的正忙乎着扎系带子,另一个瘦高的答话道:“没有,我们是结伴来爬山的,采药是顺带的事儿,这漫山遍野的珍贵药材也不能看着白白烂在土里呀。是吧,陶太白?”
      那矮胖的已经重新背好了药篓,附和着说:“尹子虚,你说的是。登临天下的崇山雄川是我们哥俩的平生志愿,小伙子,有缘再见,我们先进华山峪了。”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六个晚辈都赞叹老人家的毅力和心气。
      “你们看,金天王派手下来欢迎我们了!”听侍郎欣喜地呼喊,众人扭头向庙宇的山墙处望去,十几只山猫倾巢而出,径直冲他们奔来。同行的小胖子捕快忙掏出食物投向它们,可猫咪警惕地避开了,分成左右两边慌慌张张地落荒而去。
      “这是受了惊吓,是什么在追它们呀?”那投食的捕快边收起干粮,边四下搜索着。
      “是它!这家伙在华山可不多见啊,庙里养的吗?”大家顺着孟捕头的声音去看,在一围石墙的后面探出颗圆圆的大脑壳,两只明亮的黑眼睛也在审视着来人,那是只毛发油亮的小黑熊,分外扎眼憨态可掬,像个懵懂的小孩子,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它吃力地翻出神祠的围墙,直立起身子扭动着胖乎乎的肢体,哼哼地喘着粗气,尾随着猫群追赶过去,它那憨态可掬的样子把几个人全给逗乐了。
      整个院落坐北朝南,庙门正对着华山,几千株柏树一路延伸到山脚。大家在古祠外蔽日遮天的大柏树下拴好马匹,正要进入时,却从里面缓步走出个老道士,并且边走边自言自语,“无上天尊,孩子们怎么还没回来?可别出什么事呀,他外公可拿他当宝贝疙瘩啊。”
      陈商走近跟前施礼道:“道长,打扰了。我们途经此地,想讨口水喝。”
      “慈悲,信众,谈不上打扰,无妨,无妨,快里面请。”道长打量着这六个人,从言谈气质上已猜出他们非是普通百姓。
      “无上天尊,看几位不是普通的过路人,官人们这是要去哪儿呀?”老道士也是见多识广的人。
      “噢,道长真的好眼力!我们是刑部公差去洛阳,为东都太庙送至尊香炉的,我跟你说你可不要传出去,这只香炉可是汉武帝当年封禅泰山的遗物,是当今皇上特意献上的一份心意,只有宪宗之上的先祖才有资格受用。”孟捕头还真没忘白相的叮嘱,绘声绘色地宣扬着。
      “噢,哦,喔,是的,是的,嘘,机密。衙门里的事贫道还是懂的,我在家时曾做过华州刺史李固言的管家,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陈商听他这么说便问:“你还做过李尚书家的管家,那更不是外人啦!李固言现在可是兵部、户部双料尚书,我们熟得很啊。”
      “慈悲,那是,那是,今非昔比了,老爷是官越做越大,但对我们这些故人仍然亲近如旧,我是那年他闺女出嫁清河卢家后出的家。”道士提起老主人,脸上浮现出自豪和骄傲的神情。
      义方见这身穿蓝色得罗,高挽发髻,鹤发童颜的老者甚感亲近,不禁赞美道:“道长,真乃脱世离俗之人啊!”
      “慈悲,贫道不虚,看破红尘而已,什么都看淡啦。心与浮云去不还,心处并在有无间。狂风何事相摇荡,吹向南山又北山。”
      陈商小声告诫道:“道长,好胆量,李治李季兰的诗也敢随便吟诵,那可是被德宗皇帝乱棍打死的大逆之人啊。”
      老道士轻摆云扫不屑一顾地说:“无上天尊,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我劝各位信众还是澹泊寡欲、抱诚守真些吧。”
      “真人!真人,不好了,那个独臂人在砸石碑呢。”匆匆奔来的小道士急迫地禀告道。
      老道士责备地瞪了一眼这个身穿对襟绣花洞衣、下套灯笼裤的徒弟,“不懂规矩,坐如钟,站如松,慌什么?出家人要时刻修为自己的言行举止。他在砸什么石碑呀?你们把他拉开不就行啦。”
      “真人,刚开始他削断了块汉碑,几个师兄师弟就在拉,拉不住啊。你去看看吧,去晚了御制华山铭就要被毁了。”小道士无辜地申诉着。
      “什么?毁了块汉碑,还要毁玄宗皇帝的华山铭碑!”急得老道士直跺脚,“孽障,我好心救了你,供你吃,管你住,你却恩将仇报,毁我宝贝,快跟我来。”大家皆因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搞愣了,也跟在他身后一看究竟。
      向南不远的通街上,已围观着许多香客,
      “您不能削平那字呀!”
      “这可是皇帝御制的镇祠之宝啊!”
      圈子里有三、四个道士顾不上念诵无上天尊,左拖右拉着个身穿黑袍的独臂人。
      “你们这是干什么?太小家子气啦。不就是写几个字吗?至于这样大动干戈的,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打你们,快撒手!”这人花白相间的长发,辫成粗粗的一束盘在头上,看模样也有五旬之上的年纪,衣裳虽是邋遢不正,可破损处缝补得认真仔细。
      “慈悲,傻兄弟,你这是要贫道的命啊!这华山铭碑是玄宗皇帝封禅时亲自书写,御赐的镇祠之宝啊,损坏了是要掉脑袋的。”
      细看跟前的石碑,通高五丈许,阔一丈有余,厚约四尺五,像一座小山,堪称天下碑之极致。碑铭刻着“高标赫日,半壁飞雨”,背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阴文。
      老道士看到不远处断为两截的古碑,和地上散乱丢弃的纸笔,伤心欲决地哀叹道:“造孽啊!好好的一块汉碑说打破就打破了,这可怎么好啊?”
      独臂人满不在乎地安慰道人,“不虚老道,不就是块石碑吗?值得这样顿足捶胸的,我给你找个石匠再刻一块。”
      “慈悲,说得轻巧!你道这是普通的石碑呀,西岳华山庙碑,主书者是那位拆柯亭而雕笛,拾焦桐而刻琴的大文豪蔡邕,这碑上的汉隶方整、流丽、奇古,正变乖合,靡所不有,兼三者之长,当为汉隶第一品。贫道半年前把你从皇甫峪背出来,就是让你来毁我的宝贝吗?殿里随处摆宣纸,由你涂鸦;绝顶有得是石头,任你削刻。你却专挑这方瑰宝,痛煞我也。”老道士无比痛惜地怪罪着。
      “绝顶,是绝顶!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那些兄弟都死在那儿啦,都死了,死了。”被道士们按压的独臂人发狂地大喊着。
      “真人!他又犯病了。”
      那人还在狂叫,“师父你偏心,为什么把帮主之位传给师兄,还把师妹嫁给他,我哪一点比他差?偏心,偏心!彤彤,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是违心地顺从父母之命。我有自己的空掌帮了,我的字写得也很好啊。”
      几个人按他不住,老道士急忙掏出药丸塞进他的嘴里,“师父,我用一条胳膊还你的恩情,够了吧?你死得太早了,可惜,让你看看是我这铁袖无痕厉害,还是他马敏杰铁掌映山河高明?在北峰决战,我的空掌帮弟兄们不是孬种,各个是好样的,没有一个贪生怕死,全部玉碎峰顶,最后我和师兄对掌死搏,他把我震下悬崖,我那一铁袖也够他受的。嗯,嗯。”
      可能是药力的作用,他的声音低沉了,闭上眼睛喃喃自语,“老姐姐,我这字不错呀,你怎么说我写的不好呢?还说我的字永远也上不了台面,我让你看看我也能写在石碑上。”
      老道士悄声问弟子们,“什么老姐姐?哪里来的老姐姐?”
      有知情的回禀,“刚才他像往常一样在这儿临摹练字,原本是好好的,可不知从哪儿冒出个老太婆,好事地看他的字,还说写得不好,登不上大雅之堂,他这才受刺激发疯,非要在碑上刻字,那汉碑就是被他抹了刻刻了抹地削断了。”
      “她人呢?”
      “好像往祠里去了。”
      老道士气愤地吩咐道:“他这疯癫之症,勾起来就平复不了,就是有再多的麻痹药丸也无济于事。心病还需心上医,这心结不解开,他就永远拔不出来,我这几块石碑都得成碎石堆。带上他,我们进祠看看那多嘴多舌的老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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