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楼》会跑的石头

289、第四十二章 甫里镇上坟拜祭，灵岩寺骑驴遭欺。

　　几天后在浙西甫里的镇子上，保圣教寺的跨院、陆龟蒙老爷子的私产白莲寺内，有个中年人正在祭拜先人。寺里的这两座坟紧邻着，样式也是一模一样，墓地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应该有人日常看管照料。

　　上坟的人呜呜地哭得特别伤心，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似要把多年的委屈全部倾诉出来。这哭声越来越大，把刚赶进院子的鸭群弄懵了，它们忐忑不安地止步不前，“嘎嘎嘎”地叫着像在相互询问咋地啦，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伸长脖子往这边观望。

　　赶鸭子的小伙子见鸭群堵在门口，便熟练地挥舞竹竿左一拦，右一挡，这样几下小家伙还真听话，又迈着急促的脚步，昂起头，挺起胸，一摇一摆地蹒跚而行，一扭一捏地“扑通，扑通”跳进池子里去了。

　　“小生子，放鸭子回来啦？”有个驼背的男子拎着水桶走进院来，向赶鸭人随口打着招呼。

　　“哦，刚回来。鹿先生，你来擦墓碑呀？用不用我来帮你。”小伙子放下竿子回头一笑。

　　“不用，不用，你辛苦一上午了，歇会儿吧。我个大闲人，擦两个墓碑不累，顺便活动活动筋骨。那是谁呀？哭得这般伤心！”来人也注意到有人在拜祭。

　　“不知道啊，一回来就看见他在那儿，哭了有一会儿啦，可能是老庄主的朋友吧？”赶鸭人也是一头雾水。

　　驼背男子拎着水桶缓步近前，他把木桶放在脚边，拿着麻布在水里浸湿了，柔声细语地安慰道：“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还要想开些，他们不是挺好吗？安安静静没人打扰，没有烦心事，与世无争，还有这么多朋友想念着。别哭了，看你又黑又瘦，这身板还不如我呢，禁不起过度悲伤。”他说完笑着去擦坟前的墓碑，“陆老，洗脸喽。昨天我送薛姑娘去黄泗浦了，她要回明州，还有那淘气小子也要回西川去，说是江南的寺院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近来想念他的父母和弟弟。我跑了整整一天没得空，今天多给你抹几把。”

　　他一丝不苟地仔细擦着，擦完这个又转向另一座墓碑，“小老乡呀，我知道大海里不缺水，可那水又涩又咸，比不上这淡水，来，我给你擦擦。唉，一晃都几年啦，日子过得真快呀。你小子好没福气，撇下个这么好的媳妇，人家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忠贞不渝呀，她临走时说要回桃花岛出家修行，听着就让人心酸啊。”

　　见这位四十几岁的年纪，长得其貌不扬，不但弯腰驼背，猛然看还是个独眼龙，仔细观看还不是瞎了眼睛，而且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左眼皮耷拉下来像没有眼睛似的。

　　“皮先生，你不是投了草军吗？怎么会在甫里呢？”祭拜人跪在地上吃惊地看着驼背人。

　　“呀，你认得我？可你是哪位呀？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啊。”手上的麻布停在空中，那只睁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眯缝的眼睛眯得更小了，“等等，你这说话的声音我很熟啊，是天赐！你是天赐吗？”

　　那人猛得记起来了，可随即吓得一哆嗦，“老弟，你这是还魂啦？可不要吓唬哥哥呀，这衣冠冢还是我和陆老爷子给你修的呢。”

　　“先生，是我，是我，尹天赐，我没死！我还活着。”天赐站起身去扶住惊魂未定的皮日休，然后便一五一十地把几年来的遭遇说给他听。

　　两个人坐在坟前的草地上说一阵，哭一阵，又大笑一阵，互相给彼此抹着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泪水。“没想到，真没想到啊，你这是九死一生呀。李达与智聪和尚逃回来说你们都遇难了，我和陆老爷子难过了好些日子，一经商定给你立了个衣冠冢，里面虽然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可这心里有了寄托，好像你就在我们身边没离开。好孩子，你这是来看陆爷爷呀？看看吧，人没啦。听陆夫人讲他是乐极生悲而亡，本来就上了一股火，又赶上失散多年的女儿回家来看望，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大喜大悲的。陆老已经走了几年啦，过世时我正在长安，也没能送他最后一程。”皮日休用手插着腰，露出悲伤遗憾的神情。

　　“皮先生，你不是大齐的翰林学士吗？这腰是战场上受的伤吗？”

　　“翰林学士，哼哼，我这腰是被大齐的皇帝黄巢投入大牢打残的。进了长安之后，焕然一新，我以为大功告成了，天下是穷苦百姓的啦，再没有贪官污吏、苛捐杂税了。可结果呢？比李唐更贪婪，更无耻，更没有人性。都是些什么人啊？露出本来面目了吧。天赐，我憋着一肚子的气呀，我失望，我后悔啦。让我撰写宣扬他是上天授意主宰人间的谶词，我便按照他的姓名作了一首五言古诗，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大齐皇帝看后很不高兴，因为他的头部丑陋，头发稀疏难以遮挡住鬓毛，便觉得我在讥讽他，顿时翻脸无情投我入狱，要开刀问斩。我就要讽刺他，他不配主宰人间，忘乎所以膨胀至极啦。你师父竭尽全力为我求情，可我用性命追随的人却翻脸无情，指责我的那首‘万艘龙舸绿丝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是映射他前几日泛舟灞桥与民同乐，把他比作昏庸无道的隋炀帝。我真好笑，隋炀帝你也能比，黄巢只能和人家比一比后宫的骄奢淫逸吧。人家要卸磨杀驴杀一儆百了，说我以下犯上罪恶滔天，他心意已决不得更改。还怀疑讥讽尚让兵败的诗是我写的，就是那首贴在衙门口嘲笑尚让的诗，我们这位太尉呀，恼羞成怒将属下及门卒悉数挖目倒悬于衙前，又搜捕城中能作诗的，全部杀死，识字的人送去服苦役。丧心病狂一共杀害了三千余人，真应了‘遇到儒者就杀，军队必定覆灭的传言’啦。后来多亏你师父买通柳和尚，各处打点，说我突发疾病死在牢里，由杭州的丐帮长老钱广一路护送来到积巨庄，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啊。原本看黄巢是个为人正直、深谋远虑、胸怀大志、救民于水火的大英雄，我抛弃一切舍命相随。可他确是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夺取长安后露出本性，残暴毒虐，观念狭隘，滥杀无辜，贪图享乐。老百姓起初是敲罗打鼓地将草军迎进关去，可最后是怨声载道、交詈聚唾地赶了出来，真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啊。”

　　皮日休伤心失望地看着石槽边争食的鸭子，“草军就不该起这个名字，没有扎实有力的根基，随风倒长不高，怎么能支撑起永固的大厦呢？一开始便注定失败。流寇，朝廷没有说错，东掏一把，西掠一下，连个落脚处都没有。挥师南下，渡过长江，攻入两浙，突袭福建，一直挥师到广州，连战连胜，看似所向披靡，却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夺取长安也是机缘巧合，乃是内政荒淫、朝廷腐败、重税重役、各处藩镇离心离德的结果。赶走李唐本应该一追到底，正值百姓望风景从，藩镇多受其命，不给它喘息之机。可草军将领却不思进取，忙着怂恿黄巢登基当草头皇帝，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淫乐生活。大齐名字虽有齐，却内部人心不齐，勾心斗角，相互掣肘，其中孟楷和朱温内讧闹得最凶，朱温在同州以一敌百，向后方寻求支援，可孟楷就是压着奏章，敷衍搪塞拒不发兵。还是尚让，骄傲自满妄自尊大的统帅，几万几万的弟兄被他拼光了，你说这仗还怎么打？上梁不正下梁歪，手下士兵跟风效仿，似明火执杖的强盗，杀人越货，争抢美女，殴打平民，暴露了狰狞的面目。挤在弹丸之地，指望着一座城池能养活十余万军队吗？痴人说梦！内无粮草，外无接济，大兵压境，众叛亲离，尤其是李克用那沙陀骑兵，所向披靡，其十三太保干儿子李存孝你当何人？乃是黄巢的师伯银枪老祖澹台誉的徒弟，骁勇无比，一群乌合之众面对强敌只能仓皇出逃啦。这还不算，逃出关中，攻取蔡州逼降秦宗权后，又孤注一掷围攻陈州，一围就是一年，粮食吃光了就吃人，将周边数十个州的俘虏、百姓掠来，投于巨碓中磨碎，糜骨皮一块吃，称给粮之处为舂磨寨，一天要杀害数千人。真是惨不忍睹，禽兽不如，有良心的豪杰们都离他而去，比如陆老的女儿、明教圣姑陆小青和丐帮的众多长老、江湖中的侠义英雄都毅然决然地与他分道扬镳了。”

　　“我所认识的黄巢黄北北不是这样啊，没想到当了皇帝后变化如此之大。”天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没想到？谁也没有想到啊。人心隔肚皮，知人面不知人心呀，何况人是会变的。”皮日休咬着牙痛苦地站起身，“不能总坐着，得站起来活动活动，一个姿势时间长了腰就会痛。对了，天赐，你要尽快赶往兖州，我昨天在黄泗浦听族长陆恩峰说，陈州的围已经解了，是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联合几路大军蜂拥而至，打败黄巢迫其北上汴州。宣武节度使朱温又大败尚让于汴州城南，尚让心灰意冷投降于感化军节度使时溥，齐将李谠、霍存、葛从周、张归霸和张归厚兄弟走投无路率其残部投降了朱温。黄巢带着一千多人向兖州转移，你师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必定也随其东去了。”

　　“先生，我师父去了兖州！太危险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动身去助我师父。”天赐一刻也等不及了，这就要起身前往，他又关心地问着皮日休，“皮先生，你眼下在何处安身呀？”

　　“我如今在保圣教寺里做庙祝，已经改姓鹿了，我们襄阳鹿门山的鹿。快去办你的正事吧，不要挂念我啦，有钱广的堂弟杭州都知兵马使钱谬关照，绝对是万无一失。”

　　这是中和四年的六月十七日，尹天赐告别皮日休的第八天，在泰山西北，神州四大名刹之一的灵岩寺山门前，聚集着许多来自四面八方虔诚的香客，他们等在山门外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小隔她老娘，您也来行般舟了，这一大把年纪扛得住吗？”一个穿花布衣裳的中年妇女问着身边的老婆婆。

　　“是捞捞他大姨呀，这七天的经行不断，不坐不卧，不停念阿弥陀佛我虽受不了，可一天还是能坚持的。这灵岩寺非比寻常，高僧义净、玄奘都曾经到这里论经说法，两位大师都是到过天竺的和尚嘞。创这灵岩寺的朗公乃西域高僧佛图澄的弟子，曾受到过前秦符坚、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后燕主慕容垂、南燕主慕容德、后秦主姚兴、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等六国君主的礼遇，被奉为神圣。朗公不仅博通佛经，医治百姓，还有先见之明，能预知未发生的事情，凡有要来拜见大师的人，无论其人数多少，在他们到来的前一天，大师就能预先知道。他命弟子们准备好饮食，而来的人必如他所言如期而至。”老婆婆知识渊博娓娓道来，看得出也是个读过书的人。

　　“我也听说大师未卜先知，把香油胭脂抹到手掌上，就能够看到千里之外的事情。”身边有个病病歪歪的男子接过话去。

　　“是呗，当今这庙里的方丈方山大师就会这神通。臭蛋他爹，你腿上的筋瘤好些了吗？也是来行经治病的？”花衣妇人关心地询问着男子的病情。

　　对方颇有信心地点了点头，“秋月禅师让我来试试，说般舟持戒闭关昼夜精进念佛对这病有效果。我腿上有病走不快，我慢些走，心诚则灵嘛。看小沙弥开山门了，我们可以进寺啦，我这心里还有些小紧张。”

　　果然山门大开走出两个小和尚，他们长得眉清目朗、干净利落。“阿弥陀佛，各位施主久等了。小僧奉师命再叮嘱一遍，大家是否清楚明了？今日这道场乃行般舟七日，不同于一般的散心念佛，日中一食，不坐不卧，持戒念佛，七日不断，能快速破除睡盖。般舟一语，本是梵语，汉译佛立，故般舟三昧，也称佛立三昧，此念佛法门，不坐，不卧，不眠，不休，常行，故又称常行三昧。释迦牟尼佛的传法人摩诃迦叶尊者便是实例，乃般舟行法成就菩提者之一。多闻第一的阿难尊者，听经闻法四十九年只证得初果须陀洹，佛涅槃后集结经典时，有五百阿罗汉聚集，阿难尊者不是阿罗汉被拒之门外，没有资格参与集结。迦叶尊者要他自己想办法进去，阿难尊者七天七夜行般舟，从初果证精进到了四果阿罗汉，从而得以进入集结经典。”

　　待他说完，另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施礼开口道：“善哉，师兄说得极是，小僧为施主们再举个例子来印证大法的奇妙。曾有一位名叫周利盘陀伽尊者，大家公认他资质鲁钝，无法成道。佛陀知道后，给他一把扫帚，吩咐他每天打扫精舍，并口念‘扫除尘垢’。周利盘陀伽虽然生性愚钝，但他懂得遵循师父的教诲，能够虔心奉行。一把扫帚，一句口诀，心无杂念，一路扫来，从不间断。三年时间，证阿罗汉果。大法虽好，但要量力而行，不可贪功冒进，落个恰得起反。”

　　“师父您放心！我们不会贪的。”

　　“是呗，我们自有分寸，不贪。”

　　信众们齐声表示认同他们的观点，有些按耐不住要进山门，往般舟殿去早点修练。

　　“秃子！就不能信，太贪啦。说好了三个钱驮到坡上，结果却要三倍的钱。难道我一个人骑了你三头驴吗？”在人们的身后传来一声怒吼。

　　这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大家扭回头细看，是个少年在与一伙本地人发生着口角，那十几个拉脚的农夫仗着人多就要群起攻之。

　　其中有个大秃瓢的汉子牵着一头驴，最是气势汹汹蛮横无理，“缺德孩子，谁说你骑我三头驴啦？我们说好了拉你一程三个钱，可三个钱是一程的费用，从坡下到山门是三段路程。你想赖账？门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