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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5、第九章 新科贵人感师恩,旧榜英才破天荒。 ...

  •   “那不是杜审权的大小子杜让能,和兵部郎中王龟的儿子王荛吗?”王凝有些老眼昏花,眯起眼睛望过去。在酒楼门前奔马石雕的旁边,站着两个小青年,稍大些的神情懒散,像刚喝过了老酒,圆圆的脸庞似猪腰子的绛紫色,他的嘴里随意地嚼着根嫩柳枝,枝端已被分出许多纤维,像小笤帚一般用来揩去齿间塞住的菜梗肉渣。另一个偏小的有着白煞煞的一张脸,不晓得是长年累月躲在屋子里见不到阳光,还是喝酒喝得走向又一个极端,看上去非常清醒,用冷漠的眼神东瞅瞅,西望望,总像在提防有不测要发生。若是让外人看了,必定认为这两个人还没拿定主意要去何方。
      “老大!老大,年轻人就是腿脚麻利,一眼没看住就出来了。”从楼里追出来个白发老人,年近六旬,身子骨还算硬朗,“拿着,馕和酱肉,去郊外踏春不能没有干粮,带着路上吃。”老人将一个荷叶包塞给他们。
      “大爷,你老还惦记着我们,那侄儿就不客气啦。”红脸青年不见外地接了过去,口齿不很伶俐地表示谢意。
      “秦大哥!你近来可好啊?”王凝的马车正好停在跟前,他和门生相继下车亲热地打着招呼。
      “王叔、司空图,你们这是要出城啊?”杜让能看到他俩咧着嘴笑问。
      “是呀,出城去伯父崔群的老屋,趁着彦昭从孟州回来,亲朋们说要聚一聚。让能、荛儿,你们哥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喝酒啊?秦大哥,你和他们好熟嘛。”说者言不由衷粉饰太平,大家却是心知肚明皆知其中详情,这崔彦昭是大中三年的进士,现任河阳节度使,是已故丞相崔群的亲侄子。王凝与他是两姨表兄弟,而且还亲上加亲,王凝娶了崔彦昭的姐姐。本来姐夫和小舅子彼此是没得说,可全怪这口无遮拦的王凝,于大中元年中榜后得意忘形自以为是,信口开河讥讽笑话崔彦昭,让落第的崔彦昭转考容易些的明经科,崔彦昭那时又年少气盛容不得羞辱,致使其恼羞成怒,从此不再认这门亲戚。让崔彦昭与他和解,解开心结,那是不可能的,可大家都敷衍着点头称是,没人会戳破它而已。
      “是王老弟呀,难道你不晓得让能的父亲杜审权是我义弟牧之的族弟吗?论起来他要叫我大爷的。”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论起来他是你的晚辈。”听了秦靖的解释,王凝不住地点头认同。
      “你这是去崔老爷子的庄园别墅拜祭先人啊?”白发老者看着身旁的车子问他。
      “什么庄园别墅啊?他的那些大庄园如今可指不上了,就剩个几间屋子的小套院啦。”礼部侍郎无奈地摇头笑道,“秦大哥你是知道的,叔叔生前节俭素朴,不骄不躁,为人谦和。我婶子曾劝过他,要为子孙后代着想,下点力气搞些田庄。叔叔却笑着说,我有三十多处庄园,土壤肥沃,遍布天下,夫人不必担心的。婶子疑惑了,问哪儿有呀?叔叔得意地告知,去年我为知贡举,负责放春榜,三十多名!这就是我的庄园呀。”
      “崔老丞相是那样的,我父亲常常夸赞他公正宽和,敢于直言,审时度势,尽心尽力为朝廷选拔贤才。这一点正像您王叔,今年春闱不畏权豪,拔其寒俊,我这做晚辈的都挑大拇指。”杜让能还真地挑起了大拇指,他转向王凝的同伴羡慕地说,“司空兄,你真是好命,遇到我王叔这样的座主,不至于明珠暗投啊。你可要知道有些知贡举患得患失心术不正,借机行徇私舞弊之举,得投桃报李之实。远的不说,就拿王叔当年及第时,魏扶为巴结朝官特意向先皇追加了三个名额,封彦卿、崔琢、郑延休,说这三个人才学俱佳。可细一打听,原来是御史中丞封敖的儿子封彦卿、郑玖的二儿子郑延休、大族世家的子弟崔琢。气得刘得仁作诗讥讽道,叶落满庭阴,朱门试院深。昔日辛苦地,今日负前心。”
      “是呀,让能说的有理!王老弟做得的确使人敬佩。”没等王凝再做谦虚,秦靖深有同感接过话去,“小伙子,我这贾家楼虽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不是什么大雅之堂,却也出了几个状元,颜标、孔纬都在这里当过伙计。我们这里也时常来些大人物,高官贵戚各方镇使,也能听闻科举之事。更有让能他爹杜审权、牧之的亲戚裴休及好朋友裴坦,他堂叔兵部尚书、盐铁转运使王铎,都是做过知贡举的。”白发老人一指身边小脸煞白的青年,“还有义方的忘年之交温庭筠也任过国子监主考,其中的内幕是略知一二。作为知贡举能做到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实属不易,那会遭到蓄意报复、打压排挤的。”
      看大家说得多了,王凝心有顾及地把话题扯回来,“我这个知贡举可以说问心无愧,除了敢为李德裕伸冤昭雪的右拾遗李邺是皇上御批的,其余个个出类拔萃,这个进士名头当仁不让。王荛贤侄,听你叔叔左金吾大将军王式说,你一心苦读,文采斐然、满腹锦绣,却怎么不参加省试一展伸手呢?”看那白面青年腼腆地舔着嘴唇,只是羞涩地微笑不做应答。
      还是同伴替他解释道:“王叔,王荛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父亲是兵部郎中,叔叔是左金吾大将军,堂叔是兵部尚书。他不想靠着关系入仕,更不愿意登榜后被人说三道四,所以就避嫌不就科试。”
      “哦,原来如此呀,你这孩子很有志气嘛。要不说是孩子呢,想多了!譬如说,你叔叔王式之所以能平定裘甫之乱,铲除银刀军之患,立下一个个卓越功勋,若没有夏侯孜的保荐,能派往浙东吗?还有你堂叔王铎,如果没有已故太傅白敏中的一路提携,能有今日的成就吗?话又说回来,白敏中为何照顾王铎呀?只因你爷爷王起当年是白居易的座主,点了他的状元,种下的善果。一个人不是孤零零活在世上,要有彼此的帮衬,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要想成才成事就得利用好一切契机,单打独斗可不行。孩子,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他实心实意地一通开导,看王荛若有所思沉默不语,王凝笑着对秦靖说,“这孩子的性格与他父亲王龟是天壤之别,一个外露奔放,一个内敛含蓄。可不要久困在永达里的书斋中学傻了。让能啊,你要多带他出来,开阔视野,见见世面。”
      红脸的晚辈赶紧表白,“是呀,王叔,小侄也是这么想的。时下正是清明,去野外走一走换换心情。”
      “去野外踏青?那还不如在他家永达里的书斋中呆着,半隐亭一样有花有草,有假山有流水。贤侄呀,他缺的是人,与人多接触。”
      司空图随声附和着,“是了,是了,老师雪的在理。这伙计死读书,能称所垃?”王凝带着门生告辞上了马车。
      望着他们远去,杜让能对王荛嘀咕道:“是啊,王叔说的有道理哈。兄弟,得找有人的地方去,和人家多交流,去哪儿呢?有了,回光福里你们王家老宅,到你二叔王式那里串个门。听听他晋州赈灾、安南扬威、浙东平乱、徐州除患的光辉事迹。如何?”看对方无有异议,两个人便辞别了秦靖,勾肩搭背晃晃荡荡向西面去了。
      秦老爷子刚要转身进酒楼,却忽然看见从远处并排走来三个男人,一个是三十有余,一个是五十刚过,还有一个少说也有六十的年纪。秦靖一眼便认出他们,尤其两个长者乃是老相识,尚书都官员外郎李频和他的师兄方干,还有一个是老宰相郑肃的长孙、湖州刺史郑洎的长子、尚书郎郑仁规。
      看那眉清目秀的李频正在询问左侧的同伴,“仁规,刚才遇见的可是杜审权的公子杜让能?你弟弟仁表不是在他父亲的润州幕府里吗?他身边的那位小伙子可没见过,他是何人啊?两个小子不知喝了多少酒,呜啦呜啦地说是要去哪里呀?”
      那郑仁规才调入尚书省满一年,从守尚书郎刚转为尚书郎,做为后辈自然对前辈李频恭敬有加,“前辈,刚才遇到的正是现任浙西节度使杜审权的大公子杜让能,我二弟是去年中的进士,入润州节度府历练。刚才我听让能说,仁表在其父亲手下干得有声有色,他那孤傲的脾气也大有改观,真是使我欣慰呀。哦,前辈,那个与让能一同的是王龟的儿子,王荛。说是回光福里王家老宅去,他们上一辈王播、王炎、王起兄弟三人同居一坊,到了王龟这一代同样未分家。只是王荛的老爹在永达里另建了个书斋,杜让能说是随王荛去二叔王式家串门的。”
      原来如此,李频这才明白,他与师兄方干交换了下眼神,心里明白这郑仁规的弟弟仁表虽有俊才,文翰高逸,却高傲刻薄,人皆敬而远之,没人愿与其相处。他之所以能入杜审权的幕府,八成和崔郸有关系,崔郸年轻时曾在西川节度使杜元颖手下担任副节度使,而郑家兄弟的父亲郑洎是崔郸的亲外甥,杜让能的父亲杜审权是杜元颖的侄子。另外,杜牧早些年在宣城还做过崔郸的团练使,郑杜两家自然不是外人。想当年杜审权罢相外放润州,未带狗肚子装不了半两麻油的得意门生冯涓,却收留了不通事理讨人嫌的郑仁表,看来也是碍于情面不好推辞吧。
      多年不见,秦靖上前与好友亲切交谈,问寒问暖,热情地往酒楼里让着。豁嘴的方干还保留着过去的礼数,向着老友三鞠躬然后再开口,一问才知,方干从江南来是参加老师的挚友、国子太常博士马戴葬礼的,由师弟李频做东为师兄接风洗尘来啦。
      大家步入贾家楼大堂,嚯!这里已经是高朋满座,拥拥挤挤啦。往哪里安排这三个人呢?正在秦靖寻觅座位之际,从楼梯旁站起一位招呼道:“大公子!仁规!”看那位五旬上下,一袭黑色衣裳,神情严肃,不苟言笑,手里提着串佛珠,“带你的朋友到这里坐。”
      与那人同桌、年纪相仿的男子一并起身,他以青布为通身袴,斜披青布条,一身南方蛮子的装束,友好地向这厢点头微笑友善示意,邀请着“过来一起甩甩”。
      “刘锐叔叔!你从荆南来京城啦?”尚书郎见到此人吃了一惊,走到桌边施礼问候。
      “大公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呀!你父亲郑洎兄弟可好?”他见尚书郎回复都好,释怀地向其他人说道,“你们看这天地多小,多小,我刘锐被贬出京,几年不来长安啦,刚一进城便遇到了旧人。”
      “谁?你是前任左拾遗刘锐!”
      “荆南的破天荒!”
      李频和方干闻听对方的名字也是一惊。
      “都说你得了崔铉的七十万钱赏金啊,可有此事?”方干对赏金的事格外上心。
      黑衣男子的嘴角掠过一丝久违的嘲笑,“确有其事,确有其事,说什么破天荒?无稽之谈!好,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仁规向他介绍了两个同伴,刘锐也引荐同桌的朋友,说是姓樊名绰。
      彼此客气一番,都说久仰大名,相见恨晚。樊绰手忙脚乱地将桌面上的几轴书卷卷起,再把厚厚的草稿码齐了,腾出地方让三位初次相识的朋友坐下。店主见大家都有了座位,忙加上三付杯碟碗筷,今天是寒食节生不得炉子,貊炙是没有的,便由李频点了几样卤肉和青菜,随后秦靖到别处招呼客人去了。
      都官员外郎扫了一眼桌上的书卷,是袁滋所著的《云南记》、王通明的《广异记》、《夔城图经》,还有几卷《后汉书》。那位又小心翼翼地将几本经折装的手稿叠好,爱如珍宝地用布包起来,只见首页上苍劲有力地写着“蛮书”两个字。
      “说我们荆州是衣冠薮泽之地,瞎说!反倒是人杰地灵啊!”李频的注意力被刘锐的一嗓子拉回来,听他接着讲破天荒的事,“你们都晓得,像屈原那样的大文豪,千百年来在我们那儿是层出不穷。可说来遗憾,近几十年来选送入京的考生全部折戟沉沙,名落孙山。还算在下争气,大中四年被仁规他爷爷、当时任荆南节度使的老相爷郑肃保送省试,赶上求贤若渴的裴休为主考官知贡举,是文曲星垂爱,能荣登龙榜。没想到都过去十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前些日子崔铉由山南东道调来任节度使,非要奖赏我为本地破天荒的贡献。这钱我怎能要?我回复他,五十年来,自是人废;一千里外,岂曰天荒。这些年榜上无名,不是天数,是人的问题。”
      郑仁规思量后说出自己的看法,“刘叔叔,可能是因为崔铉年轻时做过荆南节度使李石的掌书记,在江陵呆过,对那里有感情吧。之所以这么多年后出钱奖赏你,意在激励本地学子奋发上进喽。”
      “噢,要是这么讲,我倒是应该笑纳了。”老者本是个认真讲理的人,经他这么一说,感到言之有理,连连咋舌还真有些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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