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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第十七章 无奈一声天外绝,惹得江山换容颜。 ...

  •   “恁们听,有人在后舱掀锅盖呢。”于濆警觉地竖起耳朵。
      众人正要细听,真是凑巧得很,岸上传来阵阵锣鼓唢呐之声,大家举头遥望那边,灯火通明处是座古戏台,想是乡间的草台班子在上演俚歌土戏。
      在热闹的鼓点声中只能听到紧邻路过的船只划水的桨声,“是水声吧?你们听,好嗓子呀!穿云破雾一般,高手在民间啊。”曹邺兴奋地向戏台方向观望,“还有这乐声,清脆响亮,其间似有商音哀咽,内含苍凉的古意,这是筚篥奏出来的。”
      李频细品着悲凉的曲声肯定道:“是呀,南山截竹为筚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想当年有安万善、尉迟青、董庭兰、李龟年、张野狐高手如云,玄宗追封的天下梨园都总管、戏神、老相公雷海青吹的也好,眼下会这管子的人可不多啦。没说错的话,此曲是玄宗皇帝西逃入蜀时所作的《雨霖铃》吧。”
      “额听是,是思念自缢而亡贵妃杨玉环的,好像有两个人同时在吹。额这耳力不会错,刚才的确有动静。”于濆肯定地坚持自己没听错。
      刘驾打趣地说:“你没听错?莫不是小猫小狗跑上船寻食了,再就是河蚌姑娘来为我们烧菜啦。于濆,你小子还惦记后舱呢,是啊,年纪也不小啦,还未娶妻嘛,快去看看后舱里的盼兮中不中意?”
      李船主伸出手臂阻拦道:“不得说项,后厨的食材都用完了,就剩些鱼渣子了。怕猫叼走的腊肠腊肉我吊到桅杆上啦,小猫小狗还会爬上去偷吃不成?”他一指舱顶还未放倒的桅杆。
      “李权老弟真是聪明,放在那里是高枕无忧啦。”刁金斗看着众人夸奖着。
      老商人也跟风道:“真额聪明的来!”
      “哪里有你们做大买卖的聪明啊,这位老哥原来是做茶叶生意的?”李权为三位客人的杯中斟满酒。
      刘一抚摸着拐杖,颇为骄傲地回答:“是的呀,唔是到浮梁买茶运回京城卖,日进斗金,生意好的咯。”
      “买卖如此好,那怎么还改行做水运了呢?”李船主不解地问,可那老头子只是连打咳声似有难言之隐。
      白头刘沧对茶叶生意略知一二,便替他道出其中缘由,“有好的行当谁能不做?而且还是经营多年轻车熟路,得心应手的。正因为茶叶是块让人垂涎三尺的肥肉,朝廷自德宗皇帝起,设立茶漆竹木赋税并累年递增,到了王播为盐铁使时茶税最重,后来换成见利忘义、两面三刀的王涯,大改茶法推行榷茶法,移民茶树于官场焚其旧积,禁止商人与茶农自相交易,官府专卖哄抬茶价,使得茶商苦不堪言。武宗时各地又置邸收塌地钱,稍有不满便掠夺舟车,犹如强盗一般。而私茶却越禁越盛,有胆大妄为者火中取栗,使得正经商人亏本歇业。老兄,是这样吧?”那商人还是低头不语,刁金斗暗自向刘沧使着眼色,阻止他再要询问。
      可是刘沧的精力都放在刘一身上,对精细男子的挤眉弄眼全未察觉,还是一再地追问欲讨个究竟。
      “不是苦于重税?那就是遭遇到了坎坷。是劫匪抢夺,还是货物损失?八成是被合伙人给坑了吧!”见刘老头仍是缄默不言,只是摇头否定,还伤心地落了泪。
      “钱财乃身外之物,那就是说因为一个情字。”刘沧察言观色有了定论,半开玩笑地扫视着众人,“这老兄,还是去浮梁贩茶,不会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那位吧?叫江州司马诓走媳妇,人财两空的倒霉蛋啊。”大家都知道刘沧性情豪爽,口无遮拦,以为一个玩笑逗趣而已。
      可没有想到闻听此言,老商人是放声大哭,像要把多年埋藏淤积的羞辱和懊恼一股脑地倾泻出来,眼望窗外的夜幕伤心欲绝地反复喊道:“作孽!兴奴,伊对勿起唔。假使岗老天爷拎的清,侬来洗刷这罪过吧。”
      真是邪门了!都说正一派的道士有作法求风求雨的本事,披头跣足,提剑叩牙,念动咒语,烧柱香就齐活啦。可今儿个老商人这么一哭一喊,不知感动了何方神仙地煞?惹得是河上狂风大作,船身剧摇,舱里坐着的人们都被晃得东倒西歪。
      “咚咚咚”舱顶是连续的蹦跳之声,还有个娃娃在大呼小叫着,“二弟,抓住啦!掉下来会摔死的。”
      还有一个稚嫩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回答道:“大哥,俺下不去啦!要抓不住了。”
      是哪个孩子爬上桅杆去了?万一掉下来可不得了,大家不敢怠慢一拥而出。
      可不是!在舱顶高高的桅杆上面悬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他死死地抱住杆子,生怕被风刮下来。在舱顶站着个敦实的男孩,听话音是当哥哥的,他七八岁的模样,长得淳朴憨厚,正翘着脚、仰着头冲上面的弟弟喊叫着。
      大家担心孩子的安全,也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向上面南腔北调地高声安慰着。
      风势太大,呼呼地刮着,把桅杆下的喊声吹到河那面去了,岸上走来了三个人,其中貌似有一对夫妻。
      那男的读书人打扮,头上扎着大方巾,身后背着个大包裹,还搀扶着个一瘸一拐的中年乡绅。
      绅士用手掐着腰,长吁短叹地感谢着,“五经先生,多亏今天遇到恁们两口子,要不,俺刘崇就被人踩死哩,这就是缘份。恁不是想家了,辞了私塾,回宋州砀山午沟里老家,俺们哪儿能遇上?若不是毛贼抢夺茶商,人多混杂把俺撞倒了,几脚就踩昏过去啦,恁哪儿能救了俺?俺们是老乡,人都说远亲不如一个近老乡啊,俺真的体会到啦。”他从怀里掏出串铜钱要表示谢意。
      读书人立马回绝他,把钱串子重新揣到他怀里并安慰说:“俺类乖乖儿来,白!弄啥勒?也!刘庄主,俺有铺滴,有盖滴,有花滴。腐上佛圣人云,缘,人常以熟之,其实不然,殊不知大小远近无内外焉,是以冥冥之好感从之;另缘有深浅者也,深者,一生不解,浅者,擦肩而过;始之谓缘份也。恁命中注定该有此劫,俺们冥冥之中缘份不浅哩。”
      身边的女人猛得扯住他的胳膊,“他哒,孩得!小二在那桅杆顶上。”
      “胡吊扯!存儿咋上桅杆啦?”男人开始不信,可看清桅杆上下又喊又叫的两个男孩子时,他真急了,“俺类乖乖儿来!那个兔孙儿天天真能蛋。”他也顾不得平日里的仪表斯文,领着媳妇连跑带爬地跳上船来。
      这一男一女,你一声她一句地扯着嗓子在喊,
      “老大!老二!”
      “昱儿!存儿!”
      此时船上的学者雅士同样是揪着心,吊着胆,出着各种主意。大声呼叫怕吓了孩子,小声又被风压制住听不到,刘驾把手拢在嘴边成喇叭状,“抹子!别怕,把眼闭上,一撒手滑下来。”
      “哼哼,一撒手就摔成肉饼啦。”方干神情紧张地阻止道,“伢儿!别听他的,把手抓紧啦。”
      于濆又有了新想法,提高嗓门命令道:“快把桅杆放倒!碎娃,搂住杆子哩。”
      “瞎糗!不能放桅杆,你要把小匣子弄死呀?”李船主大声喝斥着,“风这么大,桅杆一斜他能抓牢吗?”
      大家无计可施之际,孩子的父母气吁吁地赶到了,“老大!咋啦?恁是咋看着弟来?”父亲质问着大儿子。
      孩子见到亲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哒、娘,弟佛尿抛,尿抛后佛饿,俺们闻着鱼香味就来这儿类。”
      “俺类乖乖儿来,做起小偷了,哒经常佛人穷不能志短,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俺家书香门第,世代饱学圣贤经典,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教书育人,咋个鱼香把恁们馋成这样的?恁弟咋又到桅杆顶上的?”
      大儿子抹着眼泪抽泣着,“听他们佛杆子上绑着腊肠腊肉,够不卓,俺弟就爬上去类,俺佛白上,他不听。”
      当父亲的仰头怒骂道:“朱存,能蛋类狠!为个腊肉送死,值不当类。快下来,看俺咋摆治恁。”
      上面缩成一团的孩子五六岁光景,见是父母到了,倒是镇静了许多,他奶声奶气地高声回答,“哒!风大,杆的摇,俺怕。”
      父亲还要高声训斥,身边的母亲劝阻道:“他哒,白叫唤嘿唬孩得,风越来越大,快想办法吧。”
      父亲也感到事态的严峻,皱眉思索有了办法,“小儿,跳到菲里!白怕,恁会菲,白怕。”
      “哼哼,什么馊主意!你想把伢儿摔死吗?风这么大,不定吹到哪里去呢?”方干瞪起眼睛咆哮了,“伢儿!别听你阿爸的,把手抓紧啦。”下面的人真得黔驴技穷,一筹莫展啦。
      “咦!啾!喔去话伊!”天空中飞卷来一面大平鼓,在狂风中翻滚旋转着,准确地说是一个身穿红色布斗篷的孩子,背着面牛皮鼓,伸展四肢任风驰骋,忘其所以地呼啸着。
      “这是谁家的孩子?被风刮到天上去啦!”这可能是所有人的心声,教书先生看到这场面,心里不禁暗自庆幸。
      突然之间,空中那孩子改口叫起了二叔,同时两臂裹紧斗篷,一把抓住桅杆和朱存说起话来,“二叔,你爬到桅杆上做什么?”
      杆子下的人们这才看清,这孩子年龄不大,超不过十岁。人长得精瘦精瘦的,大大的眼睛贼精八怪,模样还算周正,就是太瘦,一架皮包骨头,别人是肉长在外面,他却好似往里面钻,皮肤上泛着熠熠的油光。
      “大侄子!俺下不去啦,俺怕。”杆子上的小孩看起来认得他。
      “周冰!快把恁叔抱下来。”教书先生也认出了来人。
      一股强风又席卷而来,叫周冰的孩子试了几次都无法得手,杆子摇晃得太剧烈了,风吹得自己都把持不住。
      “二叔!你等着我,我去叫人。”他转回身张开斗篷,借助旋风向岸上滑翔而去。不多时,他又飞回来了,重新裹紧斗篷一手抓着杆子,一手扶住孩子。
      那边河堤上风风火火地赶来三个人,前面是两个中年人,一个着黑衣,一个穿黄衣。一个是皮肤白皙、鼻梁高挺、胡须浓密的西域人,一个是身材匀称,气质飘逸的汉家儒生。他们腰间均插着九孔竹管子,两个人拖拉着个背负玉石琵琶、须发皆白风度翩翩的老翁。
      西域人在前面督促道:“呀!呀!相公,就在前面!看到那桅杆了,上面的孩子摇摇欲坠呀。”
      “尉迟长史,莫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周冰那孩子不是扶着他吗?”
      老翁喘着气在后面紧跟着,三个人不敢耽搁来到船边,“神童子,帮我把琵琶取下来。”老翁请黄衣儒生搭把手。见他将玉石琵琶揽入怀中,苍老枯槁、布满青筋的双手先是轻描淡写地拨弄出几个虚音,接着左右齐动,弹、挑、滚、抚、剔、飞、勾、分,关键处上下轮指行云流水,展示出超凡脱俗的指法技巧。
      一曲清新流畅的《阳春古曲》飘扬在整个河面之上,更激荡在听者懦弱消沉的心底,使人听起来焕发出勃勃生机,平添出咄咄锐气,这种奇效是一般琴师望尘莫及的。
      奇效也见证在小朱存身上,他勇气倍增一抖小身板,挣脱开周冰的手,“俺行!”哧溜一下滑落杆底。
      父亲是又气又爱,一把把他接住抱在怀中,左看看,右瞧瞧,见没有损伤,这才揪住孩子的耳朵教训道:“小儿,恁咋恁能?能蛋类狠!看俺回家摆治恁。掉下来就没命哩,恁早晚吃亏在这爬高上。”孩子咧着嘴喊着疼。
      “爷爷!”随着朱家老二的后面,滑下来的周冰亲热地喊着。
      “冰儿,恁是和恁哒来的吗?咋就记呀,周陌在哪儿呢?”
      “爷爷,我是和师父来的,他在岸上呢。”瘦干儿指着岸上的三个人。
      “放倒桅杆!”船主高声吩咐着,“风大,危险。”
      这边爷俩唠着家常,“小儿,恁有师父啦?去年和恁哒来看俺还没呢,是塞呀?”
      “我师父是薛阳陶。”孩子骄傲地大声回复。
      “知不道。”教书先生一脸的茫然。
      “哪个?神童子薛阳陶啊!我知道。葛个老倌,桂花吃傅吗?神童子都不晓得?还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呢。”豁嘴子惊诧之余仍不忘贬低别人,“李德裕做浙西观察史时,府中的乐童,乐坛神童子呀!张祜有诗赞他,紫清人下薛阳陶,末曲新笳调更高。无奈一声天外绝,百年已死断肠刀。白乐天、元稹、刘禹锡都聆听过他的筚篥技艺,均有和作。”
      朱五经是个本分人,见方干其貌不扬、举止不羁,怕惹是生非,只得强压心头怒火。
      “爷爷,那右侧穿黑衣的是尉迟璋老师。”
      听周冰的介绍,朱五经是闻所未闻,他下意思地问道:“小儿,尉迟璋是塞呀?像是西域人嘛。”
      豁嘴子又是大惊小叫地耻笑道:“尉迟璋,尉迟老吃,我知道!你都不晓得吗?孤陋寡闻,他是文宗皇帝破格提拔的光州长史,和他叔叔尉迟青都是于阗来的演奏高手,吹筚篥是冠绝古今啊。”
      孩子还在指着中间正背起琵琶的老翁说:“爷爷,那中间的是宫中教坊总管相公雷大洪,他老人家是邀我们一同去江南采风的。”
      这宫中之事教书郎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能微微摇头说是知不道。
      “哼哼,就这么教书育人吗?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一问三不知。记好啦,这位相公的爷爷我知道!是戏神雷海青,雷老吃。出身泉州畲民,铮铮铁骨,忠心耿耿,在凝碧池以琵琶击安禄山之头,痛骂忤逆,舍身取义,光耀大唐。王维折服而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朱五经已是忍无可忍,埋怨地抛去一句“恁呱啦,恁是个能啥家使类?咋恁能!”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教书先生提高嗓音教育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像是对方干说,“听哒佛,古时有个圣人叫庄子,擅长说寓言。他曾经佛,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有蜩与学鸠笑之,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知了得和小小虫懂得什么?靠着肚子里的一丝拉子墨水,整天知道知道,叽叽哇哇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爷爷,我先走啦。”周冰背着平鼓即刻要离去,“看好大叔、二叔。”
      “是小叔!小儿,咋咋类?佛过的记不住?”朱五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周冰回身笑道:“万一奶奶再生个三叔、四叔呢?对了,爷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啥?”教书先生不知孩子要求什么。
      “我和弟弟一个叫周冰,一个叫周凌,寒气逼人,太冷啦!爷爷,你要是再有个儿子,就叫朱温好吗?看在我今天的功劳上,你一定得答应我。”说完不容辩解地转身而去。
      五经颇为为难,在后面直言道:“小儿,朱温,猪瘟,这名字听起来不雅呀,能不能改一改?”
      见周冰几起几落,早已尾随着乐师们走远了,教书郎无可奈何地对媳妇讲,“叫朱温?小儿头回张嘴也只好这样吧。”
      “先生,先生。”背后有人在招呼他,五经回身看是李船主。
      见他双手递来个油纸包,“啥家化?”朱五经接在手里询问道。
      船主诚心诚意地相赠,“先生,把这包腊肠腊肉拿去给孩子吃。”两人再□□让后,教书先生这才收下。千恩万谢地告辞后,朱家四口随着老乡下船去了。
      大家见天色已晚,岸上的人声消沉,灯火稀疏无几,便也拜别散了,各自回船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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