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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五部 大漠孤烟 第一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

  •   戈壁荒漠上的日头是格外的耀眼,尤其到正午时分愈加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就在这烈日当头的燥热笼罩下,从丈把高的土坯墙垛子后面望出去,四外遍地的细沙和砾石、偶尔几丛枣红色茎秆的红柳在沙地上无精打采地发着蔫,天地间让人感到全是白花花、极亮亮的,仿佛整个世界无处不在反射着使人窒息的光和热,连高空中的云彩也好似被热气蒸腾得耗尽了最后的一丝一缕。更远处有一池懒洋洋晶莹透澈的湖水,和它周边一方绿草如茵的牧场,还多亏拥有这一池湛蓝清澈的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成全了这处西去商路上的绿洲,使死一样沉寂的戈壁里平添出几许生机。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低声哼唱歌子的长者身材高大强壮,头上戴尖顶虚帽,肩上披着深红色长布袍子。
      往他的脸上看,深睛虬鬚,又大又圆的眸子炯炯有神,最突出的是那个圆鼓鼓的大鼻头,好像要占据半个脸去。大鼻头又接着叹息道,“好端端的草场就是这样被践踏啦!从匈奴到鲜卑,赶走柔然来了突厥,再经薛延陀、回纥的肆意毁坏,这里原本是不逊于漠南敕勒川的,可如今绿油油的沃野变成了寸草不生的流沙,让人心痛啊。就说这几年吧,隔三差五就得闹一阵子。三年前河东节度使王宰率代北诸军,以沙陀酋长朱邪赤心为前锋,打跑了吐蕃尚恐热部。凤翔前节度使崔珙又克清水,并一举收复了原州、威州、扶州、及石门六关。刚刚安生些,这又刀兵四起,党项作乱,连年不得消停,去年河东、凤翔两节度使联手平叛未见成效,今春又听说朝廷派来宰相白敏中,可贼寇仍是如此嚣张,恐怕我这昭武堡要成为铁蹄之下的畿粉啦。”
      “堡主,有什么可担心的?别看他们舞舞咋咋的,其实只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们在四周埋下的铁蒺藜也不是吃素的,还有那些翻板陷阱、暗弩机关,叫这些党项人领教领教我们大月氏后裔的厉害。”说出这番不服气话的是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子,他手里提着把大水壶,正用眼睛环视着身边其他的庄丁。那些庄丁似是而非地点着头,模棱两可地挤出笑容,更有两个懵懵懂懂的还牵强地嘿嘿了两声。
      “老米头,可不能掉以轻心呀。他们虽说是乌合之众,可也是穷凶极恶之徒,人多势众,踏平我们这土堡是轻而易举的事,有再多的铁蒺藜也是枉然。”堡主的话像盆冷水,泼得手下人都不说话了,大敌当前生死未卜,十几双忐忑的目光越过土墙的垛口向远方暸望出去。
      “堡主!你看,他们怎么刚过去又返回来了?”一个吊眼梢的庄丁惊呼道。
      确实如此,远处稍稍沙尘落定的地平线上,又出现了刚刚气势汹汹开过去的党项马队,转眼间却转身奔逃而回,早没了坚定有秩、不可一世的威风,全然是不顾一切地夺路而走,再次扬起的沙尘看不清后面的情形。可能是跑得太渴了,或是追兵没有跟近,这些骑兵将士一头扑向湖畔,纷纷甩蹬下马密密麻麻地蹲在水边痛饮起来。
      “这是打败仗啦,刚才过去的时候还似虎狼之师,那阵势像要闯进萧关,直取长安似的。怎么不大会儿的工夫却成了斗败的鸡,丧家之犬啦?”小老头用闲出的右手指指点点着。
      “那些是党项平夏部和南山部的联军,你们看见队伍里鹤立鸡群的那个白衣小将了吗?那是党项八部中最强的拓跋部大公子拓跋思恭,身边那些是他的弟弟们。”顺着堡主的指示大家向人群中望去,这些党项人多是光头少发,身穿裘褐毛皮粗衣,唯有拓跋家的大公子头戴高竖的毡帽、外裹白袍铁甲最是扎眼。这孩子年纪不大,意气风发,正有模有样地指挥着搭建帐篷,他手中的大铁枪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别看他们个个身高马大,却使的是蛮力,出手凶狠劈劈砍砍,可不懂得招式套路。尤其是各部落间平时少有沟通,只是三年一聚会,聚在一起杀牛宰羊歃血祭天,纵情豪饮角逐斗狠,全不知道演习操练、布阵谋略,遇到战事一窝蜂地来得快散得更快。”
      正说着,吊眼梢子大声惊叫道:“堡主!你看,他们怎么冲我们来啦?”伴着声声哭爹喊娘,垂死哀嚎的惊憟,党项人如恶狼般蜂拥扑来,煞有踏破土堡、血洗荡平之势。刺透脚板的铁蒺藜、贯穿身躯的利箭飞蝗、插满枪头的陷阱深坑都阻止不住他们嗜血成性的贪婪,踩着同伴的尸体喊叫着如同寻常之事。几个光头小将冲在前面,挥舞铁刀铁剑全不把危险放在眼里,尤其是最排头的黑大个,肩披毛毡,袒露的臂膀青筋凸显,双手抱着把铁扫帚,左右抡动掘沙三尺,什么暗器机关悉数连根除去。
      叛匪们离着土墙越来越近了,堡里钟锣起鸣人头攒动,能拿动武器的都奔至墙上,每个人自觉地躲在垛子后面屏气凝视,提起的心弦如同抓握刀枪的双手紧收为一团。
      “五弟,把吊桥射下来!”黑大个向身后喊道。话音未落,两道寒光横空飞出,嘭嘭两声揪心过后胳膊粗的绳索应声而断,接着是扑通通震耳的闷响,沉重的木桥落于沟上。
      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库呵特木!库呵特木!”党项人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野兽更加猖狂起来,嗷嗷怪叫地冲过吊桥。被称为“库呵特木”的神射手温文尔雅、皮肤白皙,他平静地骑在马上,冷漠淡定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抬眼回敬着土墙上众人仇恨的目光。
      堡主狠狠地提示着,“这个小白脸叫拓跋思忠,是拓跋部的五公子,号称库呵特木,少有的神射手;那个跑在前面的黑小子是老三,拓跋思谏,人称技扼力,力大无穷。弓箭手准备好!他们一靠近就往死里射。”
      党项人实在是太彪悍了,墙上的人们仗着居高临下殊死抵抗,奋力推开一架架搭上来的梯子。可门洞子里的大木门扛不住原木的冲撞,只几下便轰隆一声仰面倒地啦。
      “跟阿杀进去!喘气的一个不留。”黑大个身先士卒,挥动大铁扫帚打得庄丁人仰马翻。
      “坏啦!堡门被撞开了,大家随我向宅子里撤。”堡主听到大门洞处的厮杀声,心里一紧,头皮发麻,仿佛回忆起惨烈的往事,眼睛中瞬间流露出绝望无助的神态。但只是一闪而过,他重又拾回原有的坚毅果断。
      堡里的人一边抵抗一边后撤,鱼贯而入石砌的宅子里,勉强关上厚重的大铁门,再看外面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就是一条阿猫阿狗也休想活着逃出去。
      堡主低声吩咐着手下:“戊地罡,带十几个人断后,其余人等跟我去后院,从地道脱身。”吊眼梢子答应一声,随便点了十几个青年后生留守宅门。
      堡主带着众人奔向后院,掀开地道入口的石板,他让堡中老弱妇孺先行进洞撤离。待人已走净,他突然想起什么四下寻觅,当看到小老头子时一把扯住,迫不及待地吩咐道:“老米头,快去跨院把二堡主找来,我在这里等你们。”那老头子答应一声,拎着弯刀往东面跨院去了。
      只过了片刻,吊眼梢子带着几个血人从前院退下来,他们浑身是血,也辨不得这血那处是别人的那处是自己的,手中握着的铁质长剑早已砍卷了刃。“堡主,前面快扛不住啦,下地道撤吧。”
      “再等等,老二还没来呢。”堡主浓眉紧皱,心急如焚。
      “二堡主来了!”吊眼梢子欣喜地报告着,恨不得马上就钻进洞里,离开这岌岌可危之地。
      确是来了,堡主不用看就已闻到那浓郁怡人、幽雅持久的香气,在老米头的拉扯搀扶下一位翩翩公子弱弱地赶过来,黑色的丝绸衣衫包裹着娇柔的身躯,从他那白得瘆人的肌肤便知这是个不操锄犁、不持家务的读书人,常年深居简出,日晒不到、雨淋不着的富家子。他没有长兄的深睛虬鬚,脸上光滑得像涂上了十个鸡蛋清;更没有那招牌似的大鼻头,鼻梁□□略带鹰钩。他有他自己的独特之处,圆润的下巴上有道深深的沟痕。
      “老米头,你懂得‘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的含义吗?”他看到小老头子是一脸焦急与茫然,就不再问了,扭头面向哥哥,“大哥,这外面是怎么了?难道是大食人打过来了吗?”话一出口,弱弱公子的脸上呈现出恐惧之色。
      他和哥哥站到一处,外人见了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他们是亲兄弟,一个是陇山(六盘山)里野性的豹子,一个是屋檐下圈养的雏鸡。
      “二弟,是党项败军攻进堡里了,你先把《出师表》放一放,你哥我可不是诸葛孔明,唱不了空城记。时间来不及啦,跟我下地道出堡暂且避一避。”
      听到叛军已经进得堡里,二爷原本懒散的步伐突然变得急促有力起来,三步两步抢在前头就要下洞。
      “咚咚咚”,堡主猛得扯住正欲钻进地道的兄弟,停住脚步细听宅子外传来的鼓声。
      “退军鼓!怎么会呢?外面发生什么事啦?”堡主疑惑不解地自言自语道,他身旁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堡主,叛军撤退啦!”
      “堡主,宅门马上就要被砸烂了,他们却敲起了鼓,慌里慌张地往堡外去啦。”三四个满身是伤的庄丁相互搀扶着,兴高采烈地跑进后院来禀告。
      “堡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致使他们匆匆而去,哦,我知道啦!一定是官军打过来了,都随我来。”堡主顿时了然于心,大手一挥带领堡中子弟气昂昂地直向前宅。
      此时的宅墙上仍有几个身负重伤、肩负断后使命的精壮青年在殊死支撑,他们见自己人又杀回来,难以掩饰住重生的喜悦,“堡主,快来看,这些党项羌人被我们打得落荒而逃啦!”
      堡主扶了扶这个浑身颤抖的小伙子,又握了握那个血葫芦般的后生,颇为感动地凝视着大家,“好,好!叛匪被你们打跑啦。”他转移目光向宅外街巷望去,还能清晰地看到党项兵士正在离去的背影,听到大呼小叫的抱怨声。
      老米头突然发现墙外的马棚已经空空如也了,痛心疾首地嚷道:“堡主!我们的马被他们抢走了,这帮丧尽天良的强盗。”堡主看了一眼门户大开的马棚,不为人察觉地咬了咬牙,要知道那是土堡赖以生存的根本呀。
      “开宅门!我们杀出去,不能轻易放走这些畜生。堡主,不能让他们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啦。”吊眼梢子愤恨地怒吼着。
      这时,堡外更是一片混乱,黑大个带着族人气急败坏地跨过吊桥,“五弟,是谁敲的退军鼓,眼瞅着到嘴的羔羊就这么脱口啦?白白搭上许多兄弟的性命。”
      一直守在沟边,并未入堡的白脸小将也是惋惜地回答道:“三哥,是大哥那边敲响的,可能是有紧急的事情发生吧?”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鸟蛋,阿马上就要冲进内宅啦,金银珠宝、美酒女人都快触手可得了,却敲什么丧气鼓!”拓跋思谏仍然怒气难消,悻悻地发着牢骚。
      一骑飞驰而至,银盔银甲外罩白袍,在阳光的照射下明晃晃地刺眼。这党项骏马最是有名,元稹曾赞道“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盛”。马好马上头领更是精神抖擞,他身材不高,脑袋滚圆,用一顶高高的毡帽扣着,高耸鼻梁,又正又直,使脸部倍加富有层次感,整个人显得气度不凡,威风凛凛。
      “三弟,不许胡说妄言。探子方才来报,白敏中那老匹夫挟凤翔李拭、河东李业,几路官军正向这里杀来,阿们若是为这弹丸土堡耽搁了时间,必将被其合围,到那时阿们弟兄不是这里的座上客,定会成为汉狗的盘中餐啊。”大公子看兄弟们都不作声了,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思谏,此次出征老二思孝抱恙未来,你年纪比老四、小五、小六都大,应该起到表率作用,赶快整理队伍准备应战,再往北撤就是灵州了,那将使阿们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前有各路追兵,后有朔方朱叔明的堵截,这是要把阿们逼进沙漠荒地里去呀。”
      老三拓跋思谏被说得没了脾气,“大哥说得对!拓跋思敬、拓跋思忠、拓跋思瑶,把四下的兵卒都招集起来,准备开仗,让那些贪婪狡诈的坏人知道知道阿们党项人不是好欺负的。”三个弟弟领令纵马而去,他又低声命令着身边的部下整理马匹和武器。
      湖边的南山部众骚动起来,先是左右躲避似受惊的马群,接着是呈惊恐状四下溃逃。队伍散开后露出空档,大家看得清楚,是一支短小精悍的轻骑马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冲杀而来,火红的牙旗上大书着泾原程字。
      “是程宗楚!刚才那一仗没活捉他算他运气好,这小子怎么又追来啦?都说他是泾原节度使帐下的一员虎将,争强好胜,好大喜功,今天算是领教了。孤军深入、贪功冒进是兵家大忌,就他这千把人是没把阿们放在眼里哦,好!今天就拿这些汉狗祭旗啦。”没等拓跋思恭发号施令,老三、小五已然跃马扬鞭带兵迎向来者,呼号之声响成一片。
      燃起一堆篝火的工夫,来犯之敌的将领被五花大绑地掼在大哥的脚下,“是程宗楚吧?抬起头来。”大公子厉声命令他,见此人年纪也就二十几岁,长得周周正正,精明强干的样子,神色中凸显出目空一切的意味,“程宗楚,阿们打得你全军覆没,到底服不服气?都说你姓程的能征惯战,打得吐蕃人闻风丧胆,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嘛。你现在是不是特后悔冒失行事,落得个威名扫地呀?”拓跋思恭得意洋洋地蔑视着手下的败将。
      这被俘之人正是泾原来的程宗楚,由于人少力薄,本来是被白大帅安排在侧翼跟进的,却偏偏摊上程宗楚领军。这程大将军什么时候也没落过人后,尤其是这几年对付吐蕃陇西大将论恐热,孤军奔袭是出奇制胜、屡试不爽,原州、乐州、秦州和七关失地先后收复,为此扬名立万,虎威远播。可没想到今天阴沟里翻了船,被一群无知混沌的叛匪刁民生擒活捉,真是颜面扫地。
      大公子见他一声不吭,跳下战马接着问他:“程将军,阿们问你,那几路官军从何方而来,兵力如何,何时能到?如果你说了实话,阿们可以放你回去,否则明年的这个时候将是你的祭日。”程宗楚心里明白这是关系重大的军事机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他紧咬牙关,低下头看着沙子。
      “狗日地,不说!你这个坏家伙,和那些汉狗官吏、丧良心的节度使是一副嘴脸,不是个好东西。大哥,让阿一扫帚拍死他。”气得老三哇哇大叫便要结果了他。
      大公子伸出胳膊将弟弟拦住,“思谏!不可,一扫帚太便宜他啦。来人啊,把他绑在马尾巴上,活活拖死他,让他的肉一丝一丝地磨光,用他的血祭旗。
      “别,别!饿的神啊!头领,饿说。”程宗楚闻听怕了,心想既然已是人家的阶下囚,就不得不低头啦,大丈夫不吃眼前亏,“饿们是兵分六路,东北面是河东节度使李业的五千兵马,外加沙陀朱邪赤心、奚族、退浑的五千联军;西面是凤翔节度使李拭的一万劲旅;两翼配合并进,一侧是饿带着一千五百人,一侧由定远城使史元携三千人;西北面还有灵州节度使朱叔明的五千余人,中路由司空、宰相白敏中亲自指挥的右神策军和十方折冲府合计一万五千人。用白相爷的话讲,这次合围誓要干净彻底地解决长期困扰的边患顽疾,不遗余力使你们党项平夏、南山两部俯首帖耳,消除异心。”
      经程宗楚详详细细地和盘托出,党项人听后甚是满意,“好,程将军不愧是个明白人,阿们再问你,最近的人马赶到这里还需多少时辰?”
      程宗楚咽了一口吐沫,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最快的应该是河东的人马,大概要两个时辰。白大帅的部队木有那么快,还远着呢,得半天的光景,其余几个更远啦。”
      拓跋思恭对程宗楚的表现是非常满意,亲热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很好,快给程将军松绑!”
      “头领,饿把知道的都说了,您可不能食言啊,放饿回去吧。”正被解除绑绳的年轻军官提心吊胆地追问道。
      “兀个当然,放是要放的,可你们汉人不是有句古训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然已经是朋友啦,就要盛情款待一番,阿那牙帐里有美酒,阿们边喝边聊,不醉不归。喝好了,阿去东北面先打李业的埋伏,给他个措手不及;你进偏帐歇息会会美女,好好泄泄火,静候阿们的好消息,阿们党项的丫头好滴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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