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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汪袤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时而想起半夜起来准备去乘飞机的时候曹明子搂着她不让她走的样子,这样的事她对曹明子也做过,恋人的体温真叫人眷恋;时而想起好几次吵完架之后自己坐在桌边看上去在办公实际上在思考着“我到底要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是在变换;时而想起她们曾经讨论过的共同的朋友或同学、学长学姐们的幸与不幸,和她们现在的对照;时而想起彼此对这段感情做出的种种弥补性的努力,道过的歉,说过的好话,到底是哪里不对,是什么让曹明子最后选择了先放弃?
      曹明子的电话一直关机。汪袤云去问曹明子的同事,才知道曹明子是辞职奔丧。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终于没有去。
      她害怕曹明子重新出现,即便也想见,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更害怕曹明子从此不出现。自此方知道失恋比被拒绝痛苦一百倍。她甚至不知道分手到底是在哪一个时间点发生的,也就无从像歌中所唱,准时地死在那一刻,用死亡去否定分手的事实。
      这时候又知道婚姻好了,因为假如婚姻中有别的因素维系,那么至少不用现在、立刻、就失去。

      汪袤云一度以为,人生最残酷的事之一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日子都要过下去,是“会过去”;后来发现,比这更残酷的是同样的创痛可能再三袭来,并且是自己的责任,是“会重复”;现在她觉得残酷的是,死生之外其实没有别的事是大事,但了解这一点的时候生命中也不剩下什么了。

      那个冬天,她不知道曹明子的消息,更不敢打听。因为所有能知道这些消息的人都是亲密朋友,对她们的事了如指掌,每问一次肯定就要提及两人分手的事,然后就是一堆解释,何况本身事情已经很不堪,为什么还要自己去告诉别人?
      车上是曹明子的影子,家里是曹明子的影子,路上是曹明子的影子;拐角两人曾一道走过,尽是曹明子的影子;这家那家餐厅书店电影院商场都一道去过,全是曹明子的影子;连曹明子前东家的大楼她都不想去路过,开车上下班要走另一条路;她不知道曹明子回来没有,但她没有全城去找,她全城去躲。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风声,过个年回来她已经知道所有她与曹明子的共同朋友们都知道她们已分手的消息了——或许大家都很惋惜,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把她们当作神仙眷侣看待。但她也没去问,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毕竟爱怎么解释?无法解释。她不再全城去躲了,她把自己封闭起来,用一条叫做疯狂工作的白布蒙上了眼睛,开始拉磨。
      雷厉风行、年轻有为的汪总有一条软肋。然后她似乎做了自己的上帝,把肋骨取下,焚化成灰。
      她忙啊忙啊,忙到忘记去关注家里其实也没有改便装饰与摆设,忘记去想,再次将生活的这一部分封冻,安静地接受一个人生活的现实。一个人晚餐,一个人周末看电影,一个人逛超市,好像从来没有成为两个人。时光施施然把世界分为两半,她从那个位面来到了这个位面。唯一缺少的是一个留在那头的曹明子。

      2008年是罗曼蒂克的,2009年是甜蜜的,2010年是疲劳的,2011年是心力交瘁接着安静下来的。当全世界像笑料一样盛传着所谓2012世界末日的消息的时候,汪袤云对此毫无感觉,甚至听到了还会有点厌恶——残酷的分明是我们还要奋力活下去这回事。因为这残酷我们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圈子内部盛传金融行业出身的汪袤云是个狂人,对待工作严格,对待对手强势,对待下属严厉,同时好像精力过剩,毫无私人生活一样。这没有私生活的是从应酬加班从不缺席、但衣服很少更新换代判断出来的。公司负责PR的同事后来指出了这一点,委婉地建议汪袤云去充实一下衣柜,否则这不是她个人的形象问题、是公司形象的问题。
      “你可以衣服不多,”PR部门的负责人说,“但是要符合潮流。否则——”
      “那你有空陪我去逛一逛吗?”汪袤云答道,“我工作得太久,已经跟不上潮流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邀请,但她真的只是图省事,并不知道这位同事对她有意。
      妆容精致的PR部门负责人愣了愣,旋即用工作上常用的程式化笑容答应下来。两人约定时间,由这位同事尽职尽责地陪汪袤云逛街,汪袤云以最好的法餐作为回报。同事本来期待发生点什么,到底也没有发生。幸好惯于此道,又再三邀约。然而两人数次约会都以再见晚安告终,同事遂有些气闷。
      不是她的问题,是汪袤云的问题。她本来已经有许就不曾想起曹明子,当回到家打开衣柜收拾衣服,一切又都回来了。她愣了一下,然后把曹明子在的时候买的衣服拢到一侧,腾出地方给新买的这些,然后关上衣柜,沉默地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葡萄酒,一个人站在客厅窗前喝酒。
      直喝完一瓶,夜里一点,附近依然有灯火亮着。为何不熄灭?为何不醉?
      年度计划放在那里,尤其是2013年还有上市的目标,汪袤云知道自己的生活必将过下去。如果猜得没错,以她对曹明子了解,她知道曹明子迟早会回到北京,回到另一家互联网公司,回到她的社交圈子范围内。到时候见到曹明子,她要说什么?这也是生活,这也会继续下去,事实就是事实,她要接受;未来会出现的现在或许正在发生的事实也是事实,她也必须接受。
      曹明子走了,这次最接近幸福的追求是失败的,卡地亚的戒指放在衣柜的抽屉深处。
      那位女同事不知道的是,自己每一次的靠近,都是在提醒汪袤云曹明子的离开。汪袤云一边感受着另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子对自己的暧昧,一边不断想起往日的种种。她欲倾倒,她欲站立,她摇摆不定。有天送别这位女同事,她找到大学室友喝酒。室友知道她与曹明子的事,借酒就对她说,人都会走,没必要执迷某一个,世界上有70亿人,我们保守估计,适合你的,怎么样有70个吧?不知道不确定不要紧,你得往前走啊。
      汪袤云说好,却从来没有做到。

      她有时想起那位长袖善舞不屈不挠的女同事,在两人一道出差的时候来敲房门的样子。那天这人有没有觉得汪袤云好像突然很放得开呢?即便滴酒未沾也很放松,不可预想地配合。为什么啊?女同事没有问,只是扑进怀抱。
      汪袤云人在上海,夜里三点不能入睡,没有会议,没有计划,没有虚与委蛇,一切白天的都终止了,因为天黑回到房间后,有人对她说,曹明子回北京了,和某某公司的那个创始人一起回来的,两人结婚了,现在人家是联合创始人之一了。多么水到渠成,多么好的安排,符合一切法律法规的要求。她好像看着曹明子走进她最不想看见的一个城池,对于关上了厚实的城门。
      她在黑暗中发着呆,睁着眼回忆。没人夜半醒来伸出手来问她,你怎么还不睡,失眠了吗,过来抱抱放松咱们就睡着了。更没有人半夜做噩梦,发出轻微的呼喊,惊得她醒来。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
      为什么当时不是这样呢,不是你和别人出轨背叛我,被我抓住?或者我和别人出轨,被你抓住?这样我可以恨你或者恨我自己,哪来的意不平?我一点的恨都没有,我只有遗憾。当年我多害怕你不快乐啊,我多害怕我不能变得足够好让你过的足够好,我怕我配不上你,我怕不能保护你,我怕我不能让你喜爱,原来那时候我那样勇于强大是因为我其实非常害怕。
      我以后大概不会再害怕了。

      人总会把事情想得简单,也把自己看的简单。其实人的选择何尝不是商场上的选择呢?“是”或“否”的问题非常少,很少有人用二分法看待选择,“更”才是选择的核心。一个选择击败另一个选择,仅仅是因为“更好”与“好”,而不是“好”与“不好”。而且有的时候,人在某一方面寻找的未必就是那里面的东西,甚至不是骑驴找马。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目的,什么是辅助手段。
      汪袤云这次决定来加拿大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去揣测别人的心是无用的,人仅仅掌握着自己的心,仅此而已。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去。医生说。
      医生。她对医生微笑。
      好吧,如果你执意。那药要带好。医生。
      好的。她说。
      这些东西你都在吃?医生问。
      是啊。她说。
      你——我和你也很熟了,咱们直说吧,你知道你这样吃意味着什么的。医生无奈道。
      我知道。她说。我愿意。
      她……是你什么人吗?医生问。不好意思,我——
      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了。她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汪袤云愉快地享受着别人爱她的滋味。而且变得非常好说话,好说话到了即便对方很不好意思、心有戚戚地说爱上别人、准备要走、或者我可以爱上别人但是我也想和你就此断掉她也不以为意,统统应允。这些一开始爱慕她面容和能力、渐渐又爱上她幽默的人因为这怪异的作为而迟疑,继而如中了魔咒一般离不开她。感情中人总是贱,死心塌地的不要,若即若离的上赶着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就倍加珍惜。
      这样的作为一点都不好,汪袤云很清楚,她在这些性格各异风格不同的女性身上寻找的只是被人爱慕的感觉,自己像个浪荡子一样。可说起来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浪子,因为她甚至没有主动去偷人家的心——她不要,她不愿意要,她不想要。
      换言之,她甚至不愿意爱她们,一点都不愿意。
      或许这是更糟糕的行为,或许又是稍微好一点的行为。她想。爱情啊,只是一部分的人生,也可以有很多形式。若我其实不可能再爱别人,而别人却偏想爱我,何乐而不为?只要没有人因此受到伤害,只要我可以做到最滥情的无情。
      汪袤云是最好的情人,她要她们这样说,她要她们都快乐,她自己也快乐,哪怕其实无关。有的人以为和她喝酒,应酬之后再拉去续摊,总可以把公事扯成私事,总可以在她失去大部分理智的时候将她捕猎。她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汪袤云在酒桌上说不挑剔,什么都可以,并不是豪爽,而是因为她总觉得所有的酒都像水,没有味道。
      她只是在等对方以为两个人都差不多了,提出要求而已。
      自我满足的一部分也可以是被人喜欢这回事。

      直到2012年11月的某天,某个晚上,某个不得不去的晚宴,以争取IPO顺利为目的,汪袤云目的性极强地完成了任务,正想走,面前穿越人群走来的是曹明子。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汪袤云先下手为强,然后准备说“但我还有点事”然后就跑。
      “你太忙了,忘记这是张亚滨办的了?”曹明子两眼含笑,“人家也是我们的合伙人啊。”
      汪袤云一听“我们”就起了鸡皮疙瘩,“是啊。我忘记了。”她想移开视线,因为面前的曹明子更加成熟美丽,头发剪了干练简洁的BOBO头,一袭黑衣配黄金,低调沉稳,钻石耳坠闪闪发光,眼线很重,显得她很优雅。
      她从来都这样美,岁月留下的都是美好的痕迹,汪袤云想。
      不时有人走过,和曹明子打招呼,汪袤云觉得不大好,毕竟她们的事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可她干嘛要在意?但她就是在意。如果你,如果我,如果我可以——
      “电话号码换了吗?”于是她问。
      “换了,这个。”曹明子掏出了名片,汪袤云看也不看地收下。
      “好。那我先走了,改天再联系。”
      “好,你多保重,袤云。”
      她快步离开,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曹明子在背后望着她。

      世界怎么会末日?
      世界不如就末日。
      世界不可以末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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