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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园有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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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娘炒了几个好菜,赶在团圆饭之前端上桌,世扬哥哥和爹摆好了碗筷,将碗前的酒杯一一斟满。宁宁最爱吃鱼,闻到香味,便爬上凳子去够,安安连忙将她抱下,教她道:“这是给祖先和去世的亲人吃的。”
宁宁环顾了一圈,“在哪里?”
安安说:“在天上呢,他们是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我们,过一会儿,阿娘和阿爹会请他们来吃团圆饭的。”
宁宁炯炯望着我,嚷道:“团圆!饭!”
于是一家人都出了屋子,去到园中,我和世扬哥哥例行在松树下磕头,然后各自生火,待烧得旺了,便慢慢将手里的物什丢入,耀目的光焰刹那吞卷了单薄的纸钱,层层焦黑蔓延,迅速剩下一堆零散灰烬,宁宁尚不解世事,只顾盯着自己呼出的白色雾气,研究它们腾起又消散,半晌,又瞧向眼前的几簇火焰,“为什么不一起烧呢?”
世扬哥哥丢完一沓纸钱,趁空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是阿娘的家里人,一边是阿爹的家里人。”
宁宁指着阿公阿婆,“可,阿公阿婆好好的,为什么也要烧纸?”
安安抢答道:“阿婆的阿婆!阿公的阿公!还有,阿公的哥哥!”
世扬哥哥烧完手中的一摞,对我道:“我先去那边。”
我颔首。
安安牵着宁宁,陪在我身边,“阿娘,我有个问题。”
“嗯。”
“别的家祭奠亲人,都有牌位和祖坟,我们家却什么也没有。”
赵家九族已诛,自然不会有牌位和祖坟,而我……
我无话可答,只得笑说:“等你们再大一些,阿娘便告诉你们。”
“阿娘每次都这么说,”安安有些沮丧,眼睛一转,又问道:“阿娘的家族,做过大官吗?”
“算是。”
严格来说,我的家族,拥有的是天下江山。
“那,那是读书人家吗?”
“算是。”
“那么,”安安合理地推测,“姥爷一定是朝里的重臣,姥姥一定是大家的闺秀。”
宁宁却关心起我,“阿娘多久没见到姥爷了?”
“十二年了。”
宁宁显得很难过,“阿娘不要哭。”
我笑着摇头,“没有哭,是被烟迷了眼睛。”
安安也取了一些纸钱,小心地丢入火中,领着宁宁磕头,朗朗道:“孙儿赵长安,携小妹赵长宁,祝姥爷、姥姥新年吉祥,万事如意。阿宁还小,孙儿怕她被烫到,就连着她的份儿,一并给您们了,孙儿一定好好读书,谨遵先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教诲,成为对江山社稷有用的人,还请姥爷保佑我!”
宁宁想了很久,终于憋出很诚恳的一句,“姥爷,姥姥,来吃鱼,喝酒!”
冬天地上冷,我将他们拉起来,“去罢,到阿公阿婆那里去磕头。”
安安和宁宁去了,烈烈火光中,暂且只剩下我。
“今年八月,先帝驾崩,十月,新皇下旨,将阿其那、塞思黑之子孙,给予红带,恢复原名,收入玉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冷,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以及,新皇废除了囚禁高墙的旧制。”
先帝尸骨未寒,新皇便谕令各大臣王公商议此事,并传召九卿八旗午门集议。本朝开国以来,调动中央衙署首官于午门集议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这世间,到底还没有错得太荒唐。
八成以上的官员主张赐还黄带子,但新皇念及“三年无改于父道”的圣人训诫,决定赐红带子,毕竟是罪宗子孙,需要低人一等以示区别。虽复了原名,给了俸禄,然而弘晸哥哥仍被铁索圈禁,弘暲哥哥相对好些,只是不准外出行走。
终究,塞思黑的恶名未除。
安安忽然蹦起来,兴奋得大叫:“下雪了!阿宁,下雪了!我第一次看到江南飞雪,壮哉奇哉!”
宁宁懵懂地抬头,伸手想去抓,“冤……”
“傻阿宁,那叫六月飞雪,六月飞雪才要喊冤。”
宁宁仍眨着眼睛说:“冤。”
眼前的火光愈渐刺目,我终于敢开口,声音轻轻的,“阿玛,额娘。”
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年过得真快啊,春天又要来了。”
我忽然想起某年的春月,额娘抱着我坐在小榻上,昏昏欲睡地念着苏子的诗集,念至一半,自己竟趴在小几上睡着了,对坐执笔的阿玛抬眸,清冷神色蓦地逸出笑意,他对我比了噤声的手势,让我不要吵醒额娘。
阿玛轻轻开了窗,院中煦煦的暖风吹拂进来,带着黄莺的啁啾和花木的香气,融融的柳絮飘入,如一团团轻甜的美梦,缀在额娘的发间。阿玛重新执笔,专注于眼前的西洋卷册,他读书素来会做些批注,或者将不懂的字词圈起,等景远叔叔来的时候请教,可我分明瞥见,他在页侧写的是,“云发不能梳,杨花更吹满”。
书上才不会有这句话呢。
睡了半晌,额娘便醒来,她迷糊地起身,枕着书册的半边脸,竟印了一排油墨,依稀可辨得是“……夜深花睡……”,见我大笑,额娘望向阿玛求证,“我脸上有字?”
阿玛淡淡一笑,“夫人胸中的文墨,只怕藏不住了。”
我笑得更厉害,几乎软倒在额娘怀里。
额娘瞪完阿玛便来瞪我,用力揉搓着自己的侧脸,“一个两个,便气我罢。”
阿玛忽然探身握住额娘的手,微微皱了眉,“轻一点。”
额娘很听话地放下了手,“哦。”
阿玛取了一方干净帕子,顺手蘸取杯盏的茶水,轻轻捏住额娘的下颌,慢慢替她擦拭,我凑在额娘的脸侧细闻,若有若无的墨香,混着清隽的茶香,竟然别有一段风情,“好香啊。”
额娘想转过脸来问我,“是吗?”
阿玛无奈道:“别动。”
我诚恳地点头,“要凑很近才能闻到,不信,额娘让阿玛来闻一闻。”
阿玛的动作一顿。
额娘的肩膀一耸,蓦地笑出声来。
阿玛递给我一个记恨的神色,我茫然,“阿玛?”
额娘幽幽地笑,“上联,小言崽童言无忌,下联,九皇子做贼心虚,横批,笑倒福晋。”
阿玛不轻不重在额娘发顶一拍,又记恨地在我的发顶一拍,坐回身,重新拾起书卷,冷冷板起脸。
可是,窗外莺啼燕啭、桃红柳绿的春光,分明恣意染上他的眉梢衣角。
我回过神,眼前只有湿冷刺骨的碎雪,烟尘呛人的烈火。
世扬哥哥重新在我身旁蹲下,他握着我的手,看向摇曳吞吐的光焰,年复一年地说着相似的话,“阿玛,额娘,我会照顾好言妹妹的,放心。”
我没有说话。
世扬哥哥永远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轻声问我:“你终于想回京城了,是吗?”
我第一次离开周庄游历的时候,也晴姑姑还在我的身边,尚没有去伺候钟仪舅舅,她看见我立在船尾,忽然有些哽咽之色,我问她缘故,她说:“奴婢只是想起,老爷和夫人带小姐去苏州,老爷抱着小姐,夫人陪在他身边,一家人美得像张画儿似的,如今……”
“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姑姑讲给我罢,我想听。”
莫说那时,即便今日,我依然迫切地,想知道阿玛和额娘哪怕一丝一毫的故事,只因他们留给我的回忆,太少了。少到几个长夜就能耗尽,于是一遍遍梦回,一遍遍重温,梦尽了便从头来过,有时候,这样的重复,便是我的路。像是一息风,一刹光,虽然短暂,却有荡气回肠的余韵,在我世俗而平庸的人生里,成为心上永乐无忧的桃源。
也晴姑姑细细说了往事与我听。
我看着江岸的景色,良久沉默。
阿玛此生,困于方寸,但望小女,天高海阔。
我踏遍王土,经行无数大山,无数大河,也算窥得一隅阿玛心上的“天下”。我见过山西的雁丘,长安的灯会,甚至塞北的春水,南疆的大雪,风光奇崛,天高海阔。
可我心里,总念着一座小小府邸。
所以,无论我去往何处,哪怕是天之涯,海之角,我都不肯再踏入京城一步。
我害怕触目惊心。更害怕未触目,已惊心。
我也深恨过先帝。
可是,先帝已作古。
我想,我该回京城看看了。
世扬哥哥等不到我的回应,却已明白我的答案,他对我笑,“我陪着你。”
我点头,“好。”
宁宁跑过来要我抱,我起身抱着她,默默看着层层叠叠的焦黑余烬,如墨色的浪,带着微微卷起的白边,忽然有风乍起,纸钱散作千万片飞扬,夹杂零星未燃尽的火花,一面旷远地向上,一面断线般消逝,如一只又一只浴火的蝶,挣扎出生命最后的亮色。
宁宁伸手想抓,“不要走。”
我按下她的小手,笑道:“这是姥爷和姥姥,他们来拿钱了。”
宁宁有些紧张,“姥爷和姥姥,缺钱吗?”
“不缺。”
“哦……”宁宁不放心地叮嘱我,“下次,阿娘多烧一点。”
我仰头,细雪中,火一般的墨蝶仍乘风而上,丝毫不为冰霜所阻,归终于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化为碎裂的微尘。世扬哥哥拨弄着满地的焦页,直到确认皆已烧完,再不见一丝星子,方慢慢起身,“走罢。”
重回温暖的屋室,安安和宁宁已冻得红扑扑,凑着炭火取暖,世扬哥哥兑了温水,招呼他们洗手,我跟着娘将最后几道菜端上桌,爹清了清嗓子,示意我们落座,安安和宁宁立即乖巧坐好,听阿公说完年终总结和新年愿景,十分配合地举起小茶杯,然后眼巴巴地等着阿公动筷。
爹本欲夹菜的手势一顿,将将停在半空,含笑望向两个孩子。
虽穿着厚厚的棉袄,浑身如球一般滚圆,宁宁却急得连脖子都伸长了。然而可气的阿公偏偏岿然不动,故意叫她和哥哥着急。
爹边叹边笑,勉强动了一筷子。
安安和宁宁立即抓着各自的勺子,奔向各自喜欢的菜式。
年夜饭如往常一样,融洽和美,爹和世扬哥哥讲起镇上城里的趣事,逗得我们频频发笑,娘又分享起家长里短的故事,譬如张家新近出生的女娃娃,譬如叶家很长进的小男孩,譬如钟家乱七八糟理也理不清的亲戚,安安和宁宁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只缠着问新年的香囊是什么气味,什么花样,娘微微一笑,却卖关子不肯透露,两个孩子便偷偷咬耳朵说悄悄话,最后统一了立场,决定今晚不跟阿爹阿娘睡,跟阿公阿婆睡。
不问也知,要么想趁阿公阿婆不注意,将那房间来个彻底的查抄,要么想在大年初一的早晨,让阿公阿婆被迫在拜年的祝福中醒来。
我对世扬哥哥说:“安安和宁宁,打小便精明,随爹。”
世扬哥哥大笑,“当年,是谁在抓周时,一物不取,唯独拽着我不肯放手?”
“忘了。”
“当年,又是谁哄我喝醉,去府上提亲的?”
“……”我词穷了,搜肠刮肚半晌,吐出两个字,“坏人。”
这两个字,是我向额娘学来的。
记得有一次,我和额娘说起世扬哥哥,额娘听着听着,便露出一种促狭的神情,模仿着我的神色——尤为恼人的是,额娘模仿得极像,“世扬哥哥带我去哪里哪里玩儿,世扬哥哥教我什么什么事情,世扬哥哥很好,世扬哥哥……”
我那时年纪小,却也听出额娘的揶揄和打趣,未免有些红脸。
额娘还在取笑我,“一口一个‘哥哥’,亏得你没长大,还不知羞,女儿家唤男子‘哥哥’,那是何等的柔靡香艳,又是何等的自乱阵脚,小言崽啊,你也太完犊子。”
额娘每每兴起,便喜欢用市井俚语,我从前疑心,她在江南住了那样久,何以奚落时必用北方的土话——直到我遇见脾气爆爱骂人的吴姨,恍然懂得了额娘接受过怎样的洗礼。
我辩解不过,跑到书案边,攥住阿玛的衣袖,用眼神哀求他替我伸张正义,阿玛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书卷,隔着不远的距离,支颐望向额娘,唇角噙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确是柔靡香艳。”
我没听懂阿玛在说什么,但我瞧见额娘的笑意凝固了。
阿玛再接再厉,“确是自乱阵脚。”
额娘的脸,青了,红了,青了,又红了。“胡说,我何曾乱过?”
阿玛认同地颔首,“夫人不曾乱,但我识得一只小绵羊,任人宰割得很。”
我万分好奇,“小绵羊是什么?阿玛还去过草原吗?”
额娘的表情堪称风云际会,变幻莫测,她望了我一眼,似想发作,又不敢发作,两颊憋得艳若云霞,眸色亮晶晶的,像夏夜的星,她开口,说的却是温絮的吴侬软语,“坏人。”
于是,阿玛的神情,立即被这香甜的语调和用词融化了。
尽管我仍不知阿玛与额娘的哑谜是什么,但我却学会一个道理,但凡世间男子,对着心爱女子柔软的眉眼,绯红的面容,听着欲说还休的羞怯,欲嗔还喜的恼怒,是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的。
譬如阿玛,譬如世扬哥哥。
他对我举杯,“妹妹莫恼,哥哥给你赔罪。”
安安和宁宁吃饱了饭,听到四周都放起了鞭炮和烟花,便也坐不住了,爹领着他们出去,很快,院中也升腾起无数花火,安安和宁宁捂着耳朵又是叫又是跳,活像两只转着圈的小猪,宁宁想亲手放,被安安毫不留情地拎开。
两个孩子闹腾了一会儿,又将我和世扬哥哥拉出门去,院里早已张灯结彩地布置好,红彤彤的灯照亮新贴的福字、楹联、门画,一派凡俗的喜气。
子时已至,全福讲寺敲起大钟,远远在镇上回荡,四周都充斥着热烈的欢声笑语,鞭炮声一时更加振聋发聩,彼此说话需要提高许多音量,连素来温柔讷言的娘都被迫扯着嗓子,我想笑,可心里又有些感伤。
待安安和宁宁尽兴,我终于将他们哄回去睡觉,毕竟大年初一要早早起来拜年,邻里之间的走动亦是必不可少,不能让他们熬得太晚。大人们亦各自收拾,待我回房时,已是万家归寂,只闻隐约一两声的狗吠。
世扬哥哥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上榻,吹熄烛火,四下漆黑,无数人都在期盼新年,期盼春日,待到朝阳升起,旧历翻过,年号从“雍正”改为“乾隆”,实是万象更新的好兆头。
一切都在向前走。
只有我,无论春光如何纷纷,春声如何喧嚷,始终怀揣一身老旧红尘,看不破,求不得。
困倦袭来,我慢慢阖眸。
我知道,我又要做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小言番外是想写两章的,但因为大家想看古代日常,所以也许会加。接下来几天,可能会日更嗯,,,可能,,,,
顺便,在写的时候,无意中遇到一首歌,感觉和番外超级超级超级搭,所以我又来安利了,大家可配合BGM食用。
不才《寻常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