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江湖多风波 ...
-
六宫麻衣,满城缟素。
康熙皇帝的梓宫前,吊唁者声嘶力竭地痛哭,宛如死了亲爹亲娘,相比之下,八、九皇子及其福晋的反应,便显得格外淡漠。
胤祀只携静宁例行磕头祭奠,礼毕便起身离去。依长幼次序,展念与胤禟上前叩拜,始终在堂前跪得笔直的四皇子胤禛回头,万分悲伤的面容之下,竟也透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九弟,何以竟不下泪,毫无哀戚?”
胤禟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神色清冷,“四哥误会,我帕俱湿矣。”
胤禛瞥着全然干净的锦帕,“何处有泪?”
“干了。”
“全无痕迹?”
“四哥倒希望有迹可循?”
展念听出胤禟是在讥讽胤禛继位非正,心下不由好笑,余光却望见跪于另一侧首位的德妃闻言一颤,本已苍白的脸色更见苍白。德妃为四阿哥生母,亦为十四阿哥生母,康熙晚年偏重胤祯,朝野上下,皆以为老皇帝欲传位给十四阿哥。不过,四阿哥胤禛即位,德妃依然坐享太后,此番这不合时宜的一颤,倒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展念尚未想完,便见几个宫人抬了软榻而至,榻上竟是已病了数日的宜妃。扶苏搀着两鬓斑白的宜妃,缓缓走入,宜妃的一双眸已是老迈浑浊,早非展念初见时的艳丽颜色,却依旧是凛然不可侵的神情,她一直走到棺木旁方才停下,抬手轻抚,对周遭的人事皆已不闻。
堂上诸人皆跪,唯独宜妃站在棺木旁,似笑似叹,“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不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不见狡童……”
……
“娘娘初入宫时,不得恩宠,无事便去御花园游冶弄箫,一日正吹‘山有扶苏’之曲,不巧皇上听了,从山石后转出,笑问娘娘:‘谁为子充?谁为狡童?’,娘娘也不起身,仍坐在花树柳荫之下,答道:‘谁迟迟不至,三心二意,谁便是狡童。’”
……
不见子充,不见狡童。
德妃尚且跪在堂下,宜妃此般独立,实是于礼不合,胤禛神情转冷,起身便要阻止,胤禟已先一步起身,挡在胤禛前方,不许他上前半分。
胤禛一双鹰目盯住他,“朕为君,你为臣。”
胤禟比胤禛高出半头,对峙之时,反是胤禛抬首,堂中的哭声霎时弱下,都有意无意地瞧着眼前滑稽之景。胤禛的脸色逐渐铁青,胤禟理了理衣袍,在他面前席地坐下,却并不跪拜,淡淡道:“额娘并无僭越之意,四哥见谅。”
宜妃终于抬眸,见了堂中情势,只同样淡淡地瞥了一眼胤禛,也不行礼,似是多停留片刻都不屑,扶着婢女慢慢离去。临出门时,身形却又一顿,回眸看向胤禟。
胤禟抿唇移开目光。
宜妃又看向展念。
展念对着宜妃,微微一笑。
……
“纳妾在于貌美,娶妻在于才德,如你所见,皇家瞬息风雨,嫡福晋内掌府中大小事务,外同世家诰命周旋逢源,而你,一样都做不到。”
……
不知宜妃是否与她想到了同样的往事,亦扬起一丝笑,似释然,似欣慰,慢慢对她颔首,转身行远。
祭拜已毕,展念与胤禟暂退,胤祀亦在院中,两个宫人承了新帝之令,正颐指气使地派办奉移梓宫、恭写御容等事务,胤祀只倚柱凝思,全然不理。静宁悄悄拉过展念,“九弟不是一直与十四弟通信么,十四弟何时回京?”
“早在皇阿玛病重之时,他便遣人送了信,只是,眼下的情形,恐怕那信,没到十四弟手里。”
“十四弟再不回京就来不及了!”
“隆科多为步军统领,坐镇宫城,十四弟若无先帝遗诏,无受命大臣,无兵、无权,纵是赶回,又有何用?”
“那……”静宁的眸色动荡半晌,惨然一笑,“在劫难逃。”
展念只得回以一笑,“是啊。”
胤祯自西北赶回京城时,已是雍正元年,新岁正月。
是万象更新,亦是尘埃落定。
先帝灵柩移入景山寿皇殿,胤祯直闯入殿前,目光掠过一众的王子皇孙,对上正前方的胤禛。
临走时,尚有殷殷叮嘱的父皇,归来时,龙袍加身的,却是自己的同胞兄长。先帝去世第二日,胤禛便派了亲信火速驰往甘州,夺去抚远大将军的印信,并沿途拦截,不由分说收缴了胤祯的全部奏折、朱批谕旨和家信。
已有侍卫在旁拉拽,“见到皇上,还不下跪!”
胤祯沙场征战多年,漫不经心的眉眼早有了杀伐之气,抬手便将那侍卫拖至胤禛面前,“皇上?我既为皇上亲弟,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允禵。”
“允禵?”胤祯随手将侍卫摔在一边,“果然是臣避君名,合法正当。”
从威名赫赫的天之骄子,忽沦为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胤祯自是意气难平,眼见便要发作一场,殿侧账房中,胤祀却闻声走出,“十四弟。”
胤祯猛然转头。
胤祀不发一言,只淡淡颔首。
胤祯的面容从震惊、愤怒、失望、认命一一归于平静,他缓缓撩起衣袍,寂然而跪,“臣……参见,皇上。”
“朕已封允祀为和硕廉亲王,总理工部事务,十四弟若有心上进,朕亦不会薄待了你。”
胤祯冷笑,“皇上自是不会薄待。”
“皇阿玛生前,最为疼爱十四弟,宾天之时,却未得相见,待四月归葬景陵,十四弟不如留在汤泉,以慰皇阿玛之心。”
“西北战事方定,皇上命臣弟守陵,置国之边疆于何?”
胤禛一笑,“十四弟知朕深矣。按我朝旧制,行军之处,必派王公前往,今日,朕已与诸大臣议定,将贝子允禟,派往军前,驻守西宁。”
满殿皆是王公贵戚,闻之哗然。
胤祯愕然,“九哥?”
“朕听闻,你在西北时,允禟曾亲手设计战车图样,送与你大破敌军,怎么,十四弟倒不放心了?”
胤祺立即长跪,“西宁乃边塞苦寒之地,恳请皇上三思!”
“五哥。”胤禟淡然出列,跪下回道:“臣弟愿往。”
“如此甚好。”胤禛颔首,身侧的小太监附耳几句,便拂了拂袖,“朕尚有要事,尔等祭拜毕,各自归家,不必来回了。”
胤禛方走,胤祺便急道:“小九!西宁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战乱数年,民不聊生,你若真去了,只怕凶多吉少。”
“额娘便交与兄长了。”
“我不担心额娘,眼下我最担心你,我本欲求情,你却先应了!”
胤祯环顾一圈,终于察觉有异,“十哥呢?”
胤祺叹了一口气,“喀尔喀蒙古的法师进京吊唁,不久病逝,皇上命十阿哥送还灵龛,往蒙古祭奠。”
“派我守汤泉,九哥驻西宁,十哥往蒙古,独令八哥身居要职,好一招釜底抽薪。”
胤禟开口道:“十弟淹留张家口,兵部据本弹劾,皇上特命八哥议其罪。”
“诛心之举!”
“你我每生一事,八哥罪加一等。”
胤祺听得皱眉,“你已自身难保,还替他周全?”
“他亦替我周全半生。”
展念已在小阁等候多时,见了胤禛,俯首而跪,“参见皇上。”
“你单独来此,想必是为了那个故人之约?”
“皇上圣明。”
“九福晋素来聪明,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
“是。”
胤禛在案前坐下,“说罢。”
“第二诺,不分。”
“此事容易,不过,朕何尝拆散你二人?”
“臣求的不是眼下,是永远。”展念抬眸,“无论他去何处,犯何罪,臣皆与他同往同罪。”
“九福晋的聪明,竟全用在痴心上。”胤禛铺陈纸墨,须臾便写完一道朱笔密谕,加盖了印章,“如此,可算了结?”
谕:
允禟之妻董鄂氏,明礼知义,端柔贤雅。凡允禟所至,倘伊欲同行,皆准。
至其衣食待遇,一应比照允禟。见谕即从,无须上禀。
展念谨慎收好,含笑行礼,“臣,叩谢皇恩。”
出了小阁,展念便往寿皇殿的方向走,宫门外,李大成正停了马车等待,见到展念,有些意料之外的吃惊,展念向他微笑致意,“李叔在此候了多久?”
“已有一个时辰,约莫九爷快出来了,福晋怎生入宫来,可是府上有事?”
“无事。李叔年事已高,这样的活交给年轻小子们便好。”
“正月里,且让小子们图个乐,躲个懒,老奴闲着也是无事,劳福晋记挂,外头冷,福晋先上车罢。”
展念点头,坐定不久,车帘便再次被掀起,胤禟见到她,明显一怔,“你怎么来了?”
“你想知道,那便告诉我,皇阿玛驾崩那夜,发生了何事。”展念抬手探他的额头,“断断续续病了两个多月,还当自己年轻么,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你倒好,湿漉漉一片。”
胤禟本是强自支撑,此刻只倚着车壁阖眸,不忘将展念揽入怀中,“夫人数落了两个多月,好歹歇息一天。”
“我记仇。”
“阿念。”胤禟的声音有些不稳,“他命我,去西宁。”
“我去过,出直隶,经山西、陕西,方能抵达甘肃,沿途好吃的、好玩的,九爷可要靠我了。”
“你……与我同去?”
“把我留在京城,你更不放心罢?”
“此去,是为流放。”
“离了这乌烟瘴气的京城,反而快意,从此后,你放牧,我织布,你杀羊宰牛,我架锅生火,岂不正遂了愿,做一对寻常夫妻,布衣蔬食,相对消磨?”
“小言……”
“我早派了人看护,一旦事变,立即带她去姑苏,钟子书前月来了信,承诺若至姑苏,定保她余生周全。”
“那你呢?”
展念靠在他怀中轻笑,“自然是跟着你,生在一处,死了也埋在一处。”
她无力更改他的结局,却仍想为他留存仅有的鲜艳,熙熙攘攘的红尘里,她要做他最后的信徒,永远虔诚,永远皈依。
马车停稳,佟保已在府前等待,“主子,几位掌柜都在厅上候着了。”
展念侧眸望了胤禟一眼,“你打算将名下的商铺尽皆脱手?”
胤禟淡笑,“你怎知,他们不是来结清去岁的银钱账目?”
每年的这个时候,各地商铺的掌柜们纷纷进京,结算去岁的一应账目,酌定新岁的经营方向,但展念深谙胤禟心性,为免他人为己所累,必是要同这些商铺划清界限,防止日后获罪。
展念转身向角门走去,“外头的账,你去结,府上的账,我来结。”
仍是一方木桌、一位书生,面前围了十数百姓,展念走上前,轻轻合起那本簿册,身后的小厮给排队的百姓各奉上一小袋钱,众人见此阵仗,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书生起身行礼,“福晋。”
已有胆子大的开了口:“福晋给这么多钱,小人可不敢收,小人来这儿是卖力气的,不是吃白食的。”
展念微微而笑,“九爷承皇命,不日将启程赴往西宁,烦请诸位转告街坊邻里,往后不必再来了。事出仓促,这一点赔礼,请诸位务必收下。”
“怎么叫赔礼呢?是我们求九爷帮忙,九爷不欠我们的啊。”
“可不是,西宁那么远,福晋留着做盘缠吧。”
“既给了,便不会收回,诸位若觉不安,日后碰上旁人的难处,尽力帮一把就是了。”展念又想起一事,“还请诸位做个见证,九爷说了,从前借了府上银子的,无论有无借券,钱数大小,一概不必归还,权当是感谢大家多年的情义。”
“我们……也没帮过九爷什么……”
书生哈哈大笑,“先帝爷三十七年,九福晋失踪,九爷悬着心要找,害得全京的百姓也悬着心,一日里七八个登门说有线索的,最后还是一个估衣行的老板,说见了一位姑娘,那身蓝衣是极贵气的,查了几日,可算在九香居找到些线索,九爷忙不迭便去了——”
展念笑斥:“你再开口,我便堵了你的嘴!”
众人一时皆笑起来。
“虽是玩笑话,但,大家的情义,九爷确然记着呢。”
众人闻言又沉默,半晌,一个声音道:“那,小的给九爷磕个头,祝九爷一路平安。”
一时间,十数个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参差不齐地下跪磕头,展念屈膝躬身以回,身后的小厮丫鬟亦随她行礼。
倘若此时有人路过,必然会撞见极其古怪的一幕:宅邸的角门前,百姓与福晋相对行礼,仿佛是对方不起,自己就绝对不起的架势。
展念蓦然想起了久远往事。
……
“论为政贤明,自然是太子、八贝勒,可论深谙民生……天潢贵胄,为乞丐罪犯奔走解难,姑娘可见过?这偌大京城,升斗小民不敢敲官府的门,却敢敲九阿哥府的门,姑娘若见过,便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
送走了百姓,展念方缓缓起身,对书生道:“你在此,多少年了?”
“康熙三十四年开府至今,已二十七年有余。”
“待此事结清,你有何打算?”
“还乡,开塾,教书。”书生捋了捋胡子,透出几分读书人的傲气,“幼年启蒙时,夫子教我,男儿生此世间,若能拜将封侯,青史留名,方不为过眼云烟,清贫潦倒时,九爷教我,男儿生此世间,若能持心良善,不吝情义,纵成过眼云烟,亦是功德圆满。”
“看来,你已求得你的圆满。”展念颔首,“可还有何事,需我们相助?”
“九爷所行,虽是举手之劳,微末小事,却贵在持之以恒,经年不改。”书生拿起小桌上的簿册,“我想求福晋,将这数年的簿册,皆赐予我。”
“好。”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书生将簿册小心收于怀中,“望九爷与福晋,前路珍重,此生圆满。”
作者有话要说: 《雍正朝实录》:
1.圣祖仁皇帝宾天时。阿其那并不哀戚。乃于院外倚柱。独立凝思。派办事务。全然不理。亦不回答。其怨愤可知。
2.圣祖仁皇帝宾天时。皇上正在哀痛哭泣。塞思黑突至上前。对坐箕踞。无人臣礼。其情叵测。众所共知者一也。梓宫前上食举哀。塞思黑全无滴泪。皇上降上谕询问。即出帕忿争。情状不逊。众所共知者一也。允禵往军前时。塞思黑遣太监随从。复差人往来寄信。允禵回京时。又差人迎过大同。暗筹私事。众所共知者一也。
3.允禵并不下跪。反使气抗奏。良久。阿其那见众人共议允禵之非。乃向允禵云、汝应下跪。便寂然无声而跪。不遵皇上上谕。止重阿其那一言。结党背君。公然无忌。
4.又我朝旧制、行军之处、必派王公等前往。大将军王允禵到京后、未定应行回任与否。经诸王大臣酌议、将贝子允禟、派往军前。驻劄西宁。此不过为国边疆起见。
《清史稿》:
1.宜妃,郭络罗氏。当圣祖崩时,妃方病,以四人舁软榻诣丧所,出太后前,世宗见之,又傲。
2.世宗即位,命允禩总理事务,进封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雍正元年,命办理工部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