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镜心归梦》徒往

53、山河空念远

　　府上并无多少人值夜，听声音的方向，似乎又是新近正翻修的小院，展念与胤禟对视一瞬，前往察看，院中坍塌一半的枯井中，正传来呼救之声，不知是谁黑暗中失足摔下。
　　展念就近找到一捆绳，递给胤禟，蹲在井口问道：“还能上来吗？”
　　井中的人答道：“多谢，多谢姑娘援手。”
　　胤禟已将绳子放下，半晌终于把井中的人拉了上来，展念提灯细看，是个三十不到的男子，然而面孔有些陌生，遂问道：“你是府里的人？”
　　那人本以为救自己的是两个路过的仆役，此时看清两人衣着，刹那变了脸色，连忙跪下请罪，“小的眼拙，冲撞了九爷和福晋！”
　　展念笑道：“起来吧，天冷，别跪在风口。”
　　那人谨慎起身，“小的名唤令狐士义。”
　　自胤禟立府，便有一书生于角门设小桌簿册，凡有资财困顿者，皆可来此短工换钱，展念随后又开放部分长工，只需登记户籍便可，虽说难免遇见一二心怀叵测之徒，但终归好处居多。令狐的姓氏极为少见，故而在每月呈上的名单里，展念有些依稀的印象，“我记得，你来此搬运木石，是为筹资回乡？”
　　令狐士义扑通又跪下，“如此小事，福晋都记得。”
　　胤禟微微皱眉，“起来。”
　　令狐士义连忙又起来。
　　胤禟问他：“何故深夜至此？”
　　“做完明日的活计，小的就有钱返家，寻思着先将这些东西码整齐了，白天好装车，早点干完，早点上路。”
　　“何方人氏？”
　　“小的是山西人。”
　　“山西？”展念笑道：“那可是个好地方，怎么跑京城来了？”
　　令狐士义见她言语亲切和缓，便也放松不少，搓了搓手道：“小的不怕九爷、九福晋笑话，十年前，小的喜欢上一个青楼姑娘，被老爹赶出家门，便赌气上京来，想混出个人样，风风光光回去娶她，谁知……嗨，白白蹉跎了。”
　　“青楼？”
　　“她虽沦落风尘，成了怀玉楼的头牌，却是顶好的女子。”令狐士义想了想，重重叹息一声，“自然，这样的女子，入不了福晋的眼。”
　　“怀玉楼？”展念似笑非笑，“馨儿？”
　　“福晋、福晋怎知？”令狐士义猛地抬头。
　　“眼光甚好。”展念笑吟吟道：“你上京这些年，终于决心回乡，想来，是看清了心之所向，虽蹉跎，也不算蹉跎。”
　　胤禟转头对展念道：“明早，多给他十两。”
　　十两银子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开支，令狐士义错愕，“十，十两？”
　　“盼你二人，可得善果。”
　　展念喝道：“不许跪！”
　　令狐士义怔然抬头，但见冬夜里，提灯的福晋已冻得脸色发白，却犹自笑盈盈夸奖他心爱的女子，如闲聊家常的邻家姑娘，旁人听闻馨儿的身世，皆皱眉苦劝，她却赞他“眼光甚好”。
　　九爷虽寡言淡漠，却不吝金银，只盼他“可得善果”，他望见九爷的双手，方才救他出井，冷燥粗粝的绳子已在他掌中勒出深红的印痕，原来，高不可攀的天潢贵胄，也会为了这样一条下贱的性命，如此相救么？
　　寒风里，令狐士义红了眼眶，可他不敢跪，只用力地抱拳，“九爷与福晋的恩德，草民令狐士义，终生铭记。”
　　愿言六岁那年的春天，额娘开始给如英姐姐相看夫家了。
　　“言妹妹！”弘晸哥哥跑到院中，塞给她一个纸包，“赵世扬给你的，说是前几日你想看的书，他买到了。”
　　弘暲哥哥笑着跟来，“言妹妹随口一提，他就跑了十几个书坊，可比圣旨还灵呢。”
　　愿言伸手把书抢到怀里，往如英姐姐身后躲。
　　如英姐姐叉着腰，“是啊，看看人家赵世扬，再看看你们，帮我抄个书都推三阻四，回头你们犯了错，我可不会替你们说好话了。”
　　刘姨娘在几年前病逝了，所以两位哥哥就一直养在额娘身边。
　　弘晸哥哥大笑，“赵世扬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姐姐，是你没找到愿意帮你抄书的哥哥呀。”
　　弘暲哥哥附和道：“言妹妹的性格招人疼爱，姐姐你就算了吧，为着你的亲事，福晋和月姨娘不知道挑了多少家，连如云姐姐的夫家都要挑出来了呢！”
　　如英姐姐立刻扑上去教训他们。
　　“如英，快住手！”
　　愿言立刻跑到额娘身边。
　　展念牵住愿言，弘晸和弘暲一边瞪着如英，一边给她行礼，展念无可奈何地笑，“你阿玛同意教你武功，可不是让你欺负弟弟的。”
　　弘暲不服气地说：“明天我也去学武！”
　　如英卷起袖子，弘暲立刻缩回脑袋。
　　“他们说我嫁不出去！”
　　“胡说。”展念立刻板起脸，“明明是我们家如英不喜欢那些世家少爷的做派。”
　　如英顿时有了底气，“就是，他们不会打架又不会骑马，还想让我去给他们算账管家，我才不愿意呢！”
　　下午弘晸和如英要去京郊骑马，愿言没什么兴趣，不过也被哥哥姐姐哄着出了门，展念带着三个孩子下馆子，因为打扮得很朴素低调，店里据说正迎接朝中的某位大官，所以不太有人搭理他们。
　　愿言捧着碗，眼巴巴地问：“阿玛什么时候来呀？”
　　“他下了朝，处理完事情，就会来的，”展念给她夹菜，“不用等他吃饭。”
　　愿言抿了抿嘴，“好吧。”
　　吃完饭，如英和弘晸争着要结账，展念按住两个孩子，笑眯眯地看向愿言，“小言，去叫店小二来结账。”
　　愿言乖乖点头，走到柜台前，掌柜正把算盘打得哗哗响，只听一个小姑娘温言细语地开口：“您好，请问，现在方便——”
　　掌柜抬眼，一个妇人，三个孩子，几个家仆，大概是普通的小富人家，于是不耐烦地皱眉挥手，“店里人手不够，楼上有位包场的官爷，你们等一等。”
　　愿言有点委屈，但还是端正地行礼，“好的，麻烦您。”
　　如英和弘晸立刻要去算账，展念拦住他们，“家规第一条，出门在外，禁止用身份压人。”
　　弘晸拉住愿言的手，“可是他欺负我妹妹！”
　　展念笑着拍拍愿言的脑袋，“言言，礼貌固然很重要，但在市井生活，要接地气，懂得入乡随俗。”
　　愿言很懵懂，“什么是入乡随俗？”
　　展念施施然走到柜台前，一拍桌子，瞪着眼大声道：“喂！结账！”
　　掌柜被她吓了一跳，谨慎地握住算盘，有点犹豫。
　　“你看什么看，到底做不做生意？”
　　掌柜在气势上输了一截，决定赶紧送走这个美貌但蛮横的妇人，不情不愿朝楼上喊了一嗓子，“阿宝！滚下来结账！”
　　展念满意地离开。
　　掌柜的重重摆了一下算盘，声音不高不低，“什么小门小户的乡野村妇……”
　　话音未落，就看见门口停着的马车忽然掀了帘，走下一位清贵高华的公子，不论气场，单看他那一身常服精致绣成的暗纹，就知道是天潢贵胄的出身，掌柜正要躬身相迎，却见他径直走向那位美貌且蛮横的妇人，伸手轻轻揽在她的腰间。
　　展念很诧异，“什么时候来的？”
　　愿言迅速扑上前，“阿玛！”
　　胤禟没有回答，“走吧。”
　　踏出门，胤禟回头，淡淡看了一眼挂着店名的招牌。
　　弘晸偷偷凑在如英耳边，“满京的商人都知道，被九皇子多看一眼的店铺，不是要走运了，就是要倒霉了，姐姐，等阿玛把这个铺子买下来，会不会让那个掌柜的去跑堂啊？”
　　如英哼了一声，“要真是阿玛经营，跑堂赚的钱，没准比现在这个掌柜还多呢。”
　　马场有不少的世家子弟，如英一刻都没耽搁，立刻去找相熟的伙伴赛马，愿言只骑了一匹小马闲逛，弘晸策马慢慢跟在她身边，两个人不知道在笑着说些什么。
　　胤禟在一旁和老板交谈，老板指着不远处的一匹马，正在啧啧感叹，“确实是良驹，但性子太野太烈，我们驯了它三天，精力还这么旺盛……”
　　展念看去，一个魁梧的大汉正坐在马上，用力勒住缰绳，几人围在四周，而那匹烈马正在奋力挣脱，想把背上的人甩下去，到处都是马蹄卷起的尘土。
　　终于，大汉精疲力尽地下马，老板对胤禟低声耳语几句，胤禟颔首，走入场中，一个翻身便上了马，陌生的气息让那匹马再次发狂，当场撒蹄狂奔，胤禟淡淡皱眉，抬手勒缰，被巨大的力量阻拦，马的前半身高高扬起，又是一片尘土四溅。
　　展念正看得入神，愿言已下马向她跑来，弘晸也牵着马跟在后面，展念把愿言放在自己腿上，“这么快就累了？”
　　愿言的小脸都紧张得皱起了，“阿玛危险。”
　　“言妹妹不必担心。”弘晸朗笑，“阿玛十五岁的时候，就能降烈马，挽大弓了，身手在皇室中一直是翘楚，只是不常显露而已。你别看阿玛每天在府上读书经商，就以为他是书生文人哦？”
　　愿言想了想，“十五岁的阿玛，是什么样子呢？”
　　展念抱着女儿，微笑附和：“是啊，是什么样子呢？”
　　愿言又看了一会儿，闷闷地说：“阿玛在学会驯马之前，一定也摔下来很多次吧，越厉害的功夫，学的时候，越会很疼，不是吗？我不想要他那么厉害。”
　　“这话可别给你阿玛听到。”展念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怕他会宠你宠得失去理智。”
　　“何止是阿玛，”弘晸偷笑了一下，“言妹妹这么温柔，天下会有不喜欢她的人吗！”
　　愿言的表情有点委屈，“世扬哥哥说我是笨蛋……”
　　弘晸笑得更厉害了，“赵世扬那家伙吗？我们跟他说话，他都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居然会说你是笨蛋，哈哈哈！”
　　远处忽然传来孩子的惊呼声。
　　展念循声望去，那群赛马的孩子里，有一匹马不知为何失控了，着了魔似的左冲右突，马背上，红衣的女孩正紧紧伏着。
　　“如英！”
　　下一瞬，那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已从身侧跃起，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如英的那匹马，展念反应过来，一把将愿言丢给弘晸，跨上弘晸的马，也向如英赶去。
　　胤禟单手执缰，另一手狠狠勒住如英的马缰，马儿吃痛，有短暂的迟钝，胤禟趁此将如英一手捞起，护在怀中，同时继续约束那匹受惊疯狂的马，阻止它继续四处冲撞。
　　终于，那匹马安静下来，马场的人也迅速上前接管，胤禟将如英放在另一匹马上，如英惊叹不已，“阿玛！刚刚那一招是怎么做到的，我想学！”
　　展念策马赶到，闻言差点两眼一黑，“你不应该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惊了马？”
　　如英耸了耸肩，一脸云淡风轻，“太想赢了，操之过急。”
　　“你等着，我回去就告诉你额娘。”展念上上下下打量她，“没受伤吧？”
　　“当然没有。”听见伙伴正招呼自己，如英兴高采烈地调转马头，“回府再说，姨娘，我继续赛马去了！”
　　展念扶额叹了一声，回过头，见胤禟正凝望自己，不由低头看了看，“怎么了？”
　　“你会骑马？”
　　展念一怔，转而一笑，“后来学的，毕竟在草原上，不会骑马也太难了。”
　　胤禟自然知道那个“后来”是哪个“后来”，闻言抿了抿唇，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他教的？”
　　一面好奇，一面又怕她伤心，故意放柔了声音，脸色很别扭。
　　“不是，一起学的，牧民们实在很可怕，仿佛觉得，骑马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还需要学，难道不该生下来就会吗？”展念抬头，看向晴朗辽远的天，笑意浅淡，语气和普通的闲聊并无区别，“莫寻倒还好，我真的快被吓死了。”
　　胤禟闻言，也慢慢一笑，“然后呢？”
　　“我下了马，发誓再也不学了，但是莫寻说，牧民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帐篷做客，听说我不能喝酒，不能烤火，不能吃荤腥油腻的肉，着实头疼了一番，不过，还有自家做的酸奶可以招待我——只是，帐篷有点远，只能骑马，不能步行。”
　　“所以，阿念去了？”
　　“去了，很愉快的一个夜晚，我学会了他们的舞蹈，莫寻也给他们弹了古琴……”展念讲起路上遇见的风土人情，没有刻意回避莫寻，胤禟与她并辔而行，身下的烈马已被驯服，不再发狠狂奔，他听得认真，偶尔也有一二问题，毕竟于他而言，那些都是书上的地名，是他永无可能踏足的地方。
　　回到府上，吃过晚膳，已是黄昏漫天的颜色。
　　胤禟坐在往迹园的海棠下读书，展念枕在他的膝上打盹，愿言拿着如英送给她的一柄桃木剑，正在困惑地比划。
　　春庭晚风，海棠摇落。
　　花瓣落在女孩的木剑上，轻盈如画。展念眯着眼睛，正在欣赏，愿言已跑过来，晃了晃她，“额娘，如英姐姐说，你也会用剑。”
　　胤禟侧目。
　　展念坐起身，澄清道：“那个叫做‘剑舞’，是用剑跳舞，不是用剑打架。”
　　“杜子美有诗曰‘一舞剑器动四方’，是那样的剑舞吗？”
　　“盛唐剑舞，女子戎装，舞姿凌厉，”展念接过愿言的桃木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如英说的那个，舞者宽袖长裙，姿态柔美，与诗中所写的不是一种。”
　　“额娘！那个剑花好漂亮，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也想学。”
　　展念让愿言拿住桃木剑，握住她的手，带动她的手腕，慢慢转了一圈，“就是这样……再这样……”
　　胤禟放下书卷，淡淡地问：“如英为什么能见到你跳舞？”
　　“因为那是她的生辰愿望。”桃木剑在手上转过几圈，展念回忆道：“她想看剑舞，可京里又不时兴，我若延请专门的舞姬入府，似乎也不太像话，所以我就小小献丑，给她表演了一下。”
　　愿言对她的措辞很不满意，“才不是献丑，如英姐姐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展念笑了笑，因为经常拍武打戏的缘故，光是好看的剑花招式，她就学了几十种，转个扇子或者笛子，根本不在话下，不过那场剑舞，还是花了她许多精力，当时的导演坚持一镜到底，而且各个机位都试遍了，每个动作的设计都是为了展现她的美丽，务求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惊艳。
　　毕竟是自己演艺生涯的高光场面，得到如英的夸奖，也算情理之中。
　　“阿念，”胤禟的脸色不甚愉悦，“你从没问过我的生辰愿望。”
　　愿言幽怨地点头，“想看。”
　　胤禟附和：“想看。”
　　展念：“……”
　　看了看自己的旗鞋，反正也没有外人，便索性脱掉，往迹园的海棠开得煊赫热烈，满地都是花色，展念微微一笑，挽剑而舞。
　　愿言坐在阿玛旁边，阿玛的书卷摊开在树下，一朵海棠落在页间，淡淡的花影，淡淡的墨影，都在晚风里颤动。
　　春日薄暮，海棠满地，木剑卷起温柔的风缕，细碎的落花也随之盈盈而起。
　　东风归来，见碧草而知春，荡漾惚恍，何垂杨旖旎之愁人。
　　愿言悄悄转头，看向阿玛，她想起李太白的诗篇，“春心荡兮始波，春愁乱兮如雪”，眼前春风摇落，她也看见一整个动荡纷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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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