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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永怀愁不寐 ...

  •   晨风穿庭,一室朝霞。
      展念睁开眼,脑中宛如撕裂般疼痛,身体迟钝,思绪同样迟钝,她揉着额角,掀起身上的薄被——等等,她为什么睡在床上?
      她猛地一抖,连滚带爬坐起身,正撞上一双眼睛。
      那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看她,霞光浸染他的眉眼,真实,却又不真实。
      展念什么都说不出了,她没法思考,死死抱住莫寻,一颗心终于落下,在这个失而复得的刹那,她想不出比这更加心安的证明。
      “莫寻!你又吓我!”
      莫寻一言不发,安静地等着她,只是怀中的女孩死死不放,显然是真的被吓坏了。
      理智摇摇欲坠,他抬手,想将她就这样留在怀里。
      但最终,他只是轻轻在她背上一拍,“别哭了。”
      “没、没哭!”
      展念放开他,心虚地移开红肿的眼睛,已经做好了打死不认昨晚哭晕的事情,虽然昏倒是因为她的身体状况实在到了极限,但是真说出来的话,总觉得很丢脸。
      “阿离,”莫寻如有所思,“我似乎被骗了。”
      “被骗?被谁骗了?”
      “那个郎中。”
      “没错!肯定是被骗了!你之前一直不肯寻医问药,这次,我们去最好的医馆,找最好的大夫,之前那个郎中肯定是庸医,气死我了。”
      莫寻看着她,“可你一直在笑。”
      “我昨晚在想,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已经死于‘诛心’之毒,或者,我会在他身边,过着娇妻美眷,却如履薄冰的生活,你救过我的命,也救过我的心,虽然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在放弃自己,但是,”展念笑盈盈地对上他的眼睛,“我不会让你沉下去的,我要让你回到这个人间来。”
      莫寻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展念觉得,一定有哪里不一样了,直到望进他的眼睛,她才发觉,那里已不再是漆黑一片的荒芜和漠然,朝阳的颜色,正倒映其中。
      蓦地,他淡淡而笑。
      “好。”
      ……
      江水浩荡,满船皆是月光。
      甲板之上,已有一人凭栏而立,背影清寂,宛如谪仙。展念微微一笑,走上前与他并肩,莫寻侧眸看她,“睡不着?”
      “做了个梦,就醒了。”
      “梦到什么?”
      “三十八年,山西,太原府。”
      莫寻不说话了。
      展念托腮远望,江上月光绵延,长夜温柔,“这个人间,也不是那么让人失望,对不对?”
      “若有归处,山河无别景,天涯亦未远。”
      她已不记得和莫寻去过多少地方,当日离开山西后,两人一路西行,黄土堆叠的群山、广袤辽阔的草原、漠漠无垠的沙丘……然后由西而南,折返中原,如今已是康熙四十年的正月,她与莫寻几乎踏遍这片山河,乘船驶离浙江,江苏已遥遥在望。
      江苏,江宁府与苏州府。
      “是啊,若有归处。”展念垂眸,转动腕间的海棠缠枝玉镯,明明只要打碎此环,她便能红尘梦醒,可是,所有的牵挂和情长,都已付与这荒唐一梦,又如何能就此醒来。
      莫寻不知镯子的来历,大约以为是她过去的一件定情信物,见她低头,便猜到她的心事,“执意不回?”
      “不回。”展念笑了一笑,抬起手,将玉镯比在月光下端详,“这两年,长了很多见识,也越来越清楚,我和他之间,实在是云泥有别。”
      莫寻皱眉,“他非青云,你也不是尘泥。”
      “我知道,云起高天,尘归乡野,只是道路不同而已,就像租车问船、寻店投宿这些小事,他做不来,而周旋逢迎,步步为营的那种生活,我也弄不明白一样。”展念叹了一声,“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没有能力喜欢他。”
      “你看得明白,只是未能断情。”
      “断不断的,又能怎样呢,”展念摇了摇头,“时过境迁,早就该有各自的生活了,说起来,师父,既然要到苏州府了,我们要不要也停下脚,之前不是说,给我留了不少好东西吗?”
      “我说过?”
      “当年,你让铭远和吴以忧、张三同去苏州,我猜,也是提前做好了安排,像这种大城重镇,最是皇家的心腹了,所以,我们先向西,等风声过了,再偷偷地绕回来。”
      莫寻看了她一眼,“变聪明了。”
      “我本来就很聪明,”展念笑得一点也不惭愧,“所以,你在苏州都安排了些什么?”
      “没什么,”莫寻淡淡地说,“一方屋檐,几份薄产,可□□离,可安余生。”
      展念大为感动,“师父……”
      “不必,”莫寻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不如早去休息,省我几分药钱。”
      方才那些心酸的情绪立刻被无情地堵回去,展念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师父,为什么你连教训人的时候,都能这样面无情绪啊,下次,要不换个生气的表情?”
      莫寻望了她一眼。
      展念立刻转身开溜。
      回到船中,隔壁房间传来低低的对话声,因为四下俱寂,所以格外清晰,似乎是两位心事重重、永夜不寐的江上旅客,正深夜挑灯,促膝长谈,展念翻了个身,闭眼睡觉。
      “……年都没过完,就被爹赶出门做生意,哥,我们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啊?”
      “唉,想我们晋商扬眉吐气近百年,却被一个皇子弄得落魄至此。”
      “北方已有大半都不是我们的商号了,就算有皇上支持,这九皇子的手段也着实是厉害。”
      “我们这些铺子,本是只向富家销售,九皇子接手以后,无论药铺、布庄、酒馆、客栈,统统压价,盈利看似是减了,实则销量可观,反比从前赚钱,如今那些店里,常能瞧见市井小民,倒也是奇观。”
      “客源增加,必定需要更多人手,前些年黄河决堤,不少流民都未妥善解决,此番倒为朝廷除去一患。”
      “正是,百姓歌功颂德,国库屯银亦大增,连皇上都赞他‘赤子之心,必为社稷栋梁’,去岁中秋,竟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他,你也别抱怨了,好日子过惯了,也该体会体会祖辈的辛苦。”
      “我听说,自古以来,天子春朝日,秋夕月,中秋的排场素来都很隆重。”
      “宫中传统,东向置一屏风,屏风前设八仙桌,桌上摆一块大月饼,并糕点、瓜果若干,祭月结束以后,由皇室诸人分食。”
      “对了,这次九皇子在月饼的制作上另辟蹊径,舍弃了‘福禄寿喜’等传统装饰,反倒印了大片的海棠纹,四周的糕点、瓜果也切成了蝴蝶形状,难道是取‘蝶恋花’之意?”
      “什么蝶恋花,你惯会那些小家子的风月之事。海棠纹起源古老,寓意满堂平安,海棠乃花中仙,堪配皇室。群蝶环绕,是为众星拱月,中秋设此,是取花月相映、花好月圆之意。”
      “我怎么觉得,八皇子一党,在朝中越来越有舍我其谁之势,连太子都被压下去了……”
      “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是,是我失言了。哥,你说九皇子大肆收购各地的商铺,当真全无私心,不会从中牟利吗?”
      “私心么?我倒听玉石店的王掌柜隐约提过,九皇子似乎在找一个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八成是旧日情人……”
      “都说九皇子重情重义,又生得潇洒,只有姑娘找他的份,怎会有他找姑娘这样好笑的事情?”
      “这我就不知了,所以,多半也是捕风捉影的谣言。”
      两人俱是沉默了一阵。
      “除夕之夜,叔父喝多时曾向我抱怨,若咱们有扬州赵家的一半本事,也不至于连祖宗基业都守不住。”
      “那是叔父酒后胡言,可休提扬州赵家。”
      “若真是厉害人家,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他们抄家的时候你还小,自然没听过,唉,从前朝算起,也是个百年的经商世家,一夜之间,族长与其妻凌迟,百人砍头,流放不计其数……”
      “凌迟?!”男子的声音骤然拔高,“怎会用如此酷刑?”
      “你说呢?”
      “……”
      京城的年节,千门万户,喜庆热闹。
      “九皇子怎么亲自登门了?有什么事,招呼景远一声便是。”
      “是我来得不巧,听说今日有客。”
      穆景远大笑,“无妨,都是西洋人,不讲究的,九皇子快请。”
      不大的花厅中,围坐着许多和穆景远一样金发碧眼的男子,除去几个和穆景远同来的葡萄牙传教士,剩下的皆来自不同的西洋国家,穿的俱是清朝衣衫,正懒散地观看坊间新戏,见到来人,有的行了一个西洋礼,有的直接吹声口哨示意,显然相熟已久,无所忌惮。
      台上正演着时下风靡的戏文,然而面对一屋子的西洋“怪物”,几个戏子的唱腔都走调得厉害,不期又来了一位满面冰冷的贵公子,嗓音不由更是发颤。
      旦角弱柳扶风地唱:“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宫纱扇现有诗题,万种恩情,一夜夫妻。”
      末角面有怒容,“那侯郎避祸逃走,不知去向;设若三年不归,你也只顾等他么?”
      旦角掩面,“便等他三年,便等他十年,便等他一百年……”
      胤禟脚步顿住,淡淡向台上望了一眼。
      “这个戏叫《桃花扇》,三十八年冬刊刻,很了不得,京里的纸价飞涨,戏园子也不排别的戏了,甚至街上的小孩子都会唱。”穆景远想起九皇子尚在孝期,虽听过《桃花扇》之名,定是不曾看过、听过其中内容,“九皇子若喜欢,景远择日……”
      ……
      “说起这段风月,七月末,国子监监生洪昇写成一部《长生殿》,问世即轰动坊间,人争传唱,写的便是李杨二人之情。”
      “《长生殿》?我不是很喜欢那个结局,为什么最后是二人成仙重逢呢?偏偏他们的爱情就能感天动地?这样收尾,完全失去了教育意义嘛。”
      “七月末你在塞外,如何得知剧中情节?”
      “因为我是后世来的呀。”女孩的脸上笑意盈盈,“我还知道,下一部轰动坊间的剧,叫做《桃花扇》。”
      ……
      胤禟冷冷开口:“不喜欢。”
      穆景远只好打住,将他请至书房,“这里的书,九皇子已看得差不多了,过几日,景远再托人从国中带些来。”
      胤禟示意,身后的小厮立时将一摞书册放于案前,胤禟点了点最上的书册,“今日拜访,尚有一不情之请。”
      穆景远豪爽一挥手,“只要景远做得到,九皇子放心开口。”
      “这本,我想留下。”
      穆景远颇为好奇,九皇子读过的书卷不下百千,是怎样的奇书竟入了他的眼,他拿起最上的册子,翻开羊皮的书封,看到《Romeo and Juliet》的标题,不由哈哈大笑,“这是英吉利的戏本子,名气很不小,九皇子好眼光啊。”
      “……”
      穆景远随手翻阅,不期一枚海棠叶掉出,轻飘飘落在书案上。穆景远想瞧出此页的特别,遂一字一句地读:“Love is the smoke of a sigh……”
      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恋人的眼中,是它净化了的火星。
      胤禟淡淡接口:“心爱之人,泪眼盈盈。爱为疯狂至极的清醒,如鲠在喉的苦痛,求之不得的甜蜜。”
      穆景远将海棠叶放回,“九皇子既然都背下了,必是喜欢,这个书就尽管拿去吧。”
      “多谢。”
      穆景远又留九皇子小坐片刻,正月里天色黑得极快,九皇子匆匆便告辞。佟保在府前迎候,回到停云堂时四下已暗,西侧毗邻的恭亲王府邸忽有烟火升空,将沉沉夜色霎时照得雪亮。
      天幕上,一朵接一朵的烟花次第而盛,短暂的光明后化为群星坠落,不知恭亲王府是否请了高明的烟火师傅,佟保只觉这坠落感比他从前所见都要逼真,明明是在极高远的地方炸开,坠落之时却仿佛伸手可触。
      佟保想起,数年以前,他随自家主子上门拜年,恭亲王与主子闲聊时,曾谈起二十九年随帝亲征噶尔丹的旧事,恭亲王领右翼军,某日夜间遭到偷袭,只见漫天火箭纷纷而下,军中众人肝胆骇裂,狼狈躲避,一时营地如同炼狱。
      此后,恭亲王再见不得烟花,漫天坠落的火星,总让他想起那日的万箭齐发。
      今日乃大年初五,想是恭亲王府里不成器的几位少爷趁着恭亲王卧病,溜到后花园放烟花取乐。佟保扭头看了看同样厌恶烟花的自家主子,竟驻足观看了这样久,烟火在他的面容上投出斑斓的颜色,却照不进那双冰冷漆黑的眸子。
      佟保暗想,自从那位姑娘走后,主子的脾气是一日不如一日,从前顶多是清冷了些,不苟言笑了些,眼角眉梢尚没有森森的寒意和阴郁,如今看来,竟如同换了一个人……
      胤禟下意识伸手,似想接住坠落熄灭的星子,然而又一簇花火升空,刹那光明的天幕之上,已是一整片燃烧殆尽的尘灰,他蓦地拂袖冷笑。
      佟保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主子若不喜,奴才去跟恭亲王府……”
      自家主子显然也想起了恭亲王“万箭齐发”的比喻,他勾起唇角,目中似有讥嘲,“所谓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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