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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平生一片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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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锦玉立即面露鄙夷,“佟清婉,你讨好她做什么?”
无人附和她,目光皆被走来的女子所吸引,天地间一时静极,只余她踏雪而来的足音,恍惚之中,竟觉得雪色亦温柔。
展念与佟清婉相对行礼,“佟姑娘。”
“姑娘如何称呼?”
“展念。”
佟清婉携她入内,恰巧茶壶内已无所剩,便吩咐身边的丫鬟煮茶,展念连忙摆手示意不必麻烦,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打算坐下来和她们促膝长谈,正相让间,一个暗紫衣衫的女子开了口:“展姑娘若不嫌弃,请用此杯。”
展念余光瞥见,朱锦玉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暗紫衣衫的女子并不算标准意义的美人,她的眉眼生得很淡,却有一种掩不住的力量,从演员的眼光来看,是很倔强、很有故事的一张脸。女子几乎是以一种谦卑的态度,捧着茶,等待她的回答,场面有些尴尬,展念不得不接过,“多谢姑娘美意。”
“哪里是美意,分明是不爱喝茶罢了。”
“可不是,枉我们劝这么久,喝一口又怎么了。”
“新年头一天,以茶代酒图个吉利,偏你特殊。”
“可不是特殊,非要三请四邀才肯来。”
“那是自然,成日忙着管理内务,怎会得空。”
“唉,也怪我们没本事,不得爷的器重和信任。”
展念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极了饭局劝酒的架势,需要熟练使用一种强盗逻辑——不喜欢喝茶,就是不合群,不合群,就是摆架子,摆架子,就是觉得高人一等,不给别人面子……
她默默喝茶,不想加入这场含沙射影的拌嘴,然而听了半晌,心情却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她终于猜到紫衣女子的身份,完颜月。
那个九皇子信任,委以府上内务的完颜月。那个最早入府,与九皇子青梅竹马的完颜月。那个在十四阿哥印象中,称得上九皇子的女人的完颜月。
此时,初见完颜月的好印象,也慢慢变味了。
完颜月没有说话,似是在克制自己的不悦,然而极有力量感的目光扫过众人,竟传递出几分压迫感。
佟清婉见状,连忙圆场道:“难得小聚,这些原是小事,伤了和气便不值了。”
朱锦玉再次无所忌讳地发言:“你怕什么?都是一样的身份,平白教人看轻。”
展念不动声色,继续隔岸观火,忽见朱锦玉的目光转向她,心中暗道一声“来了”,正在摩拳擦掌,阁中众人却齐齐起身,对着她身后盈盈拜倒,“参见九爷。”
展念回头,胤禟正向她行来,她微微一笑,迎上几步,丝毫没有下跪的意思。胤禟看了眼阁中的人,淡淡道:“起来罢。”
展念问:“你怎么来了?”
“找你。”
展念应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后离去,待走得远了,方开口道:“总觉得,我现在也很像你的小妾。”
“阿念,”胤禟放慢了脚步,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地看她,“过完这个年,我会帮你进入董鄂府,会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
“那你以后,不许再纳妾了。”展念瞪着他,“府里的这些,也不准再靠近!”
“好。”
“尤其是完颜月!”
“完颜月?”胤禟微微皱眉,“我与她从无男女之情。”
展念凑近他的脸,“那和别人呢?”
“此心清白,别无他人。”胤禟望着她,表情还是淡淡的,“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信我的。”
不安的心情被看破,展念也没法再狡辩什么,她只能暂且按下那些怀疑,点头说道:“好,我等着那一日。”
回到往迹园的时候,佟保正指挥几个小厮搬动一个重物,似要安放在隔壁空出的房中,展念定睛去看,登时瞠目结舌。
一架钢琴?!
虽然与现代的钢琴有所差别,但仍能一眼辨认,展念指着钢琴道:“这不会是……谁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是传教士进献的年礼,皇阿玛将其赏赐于我。”
胤禟对于西洋“奇淫巧技”的喜爱,朝野皆知,停云堂中陈设着各色西洋物件,胤禟的书架上亦有许多西洋书籍,最让展念五体投地的是,胤禟能够无障碍阅读“原装进口”的书,无论是俄文、英文、意大利文、葡萄牙文……
再加上汉语、满语、蒙语,天知道他究竟掌握了几门语言!
胤禟见她出神,以为她也对西洋的物什产生了兴趣,“这是西洋的琴,可想试试?”
展念莫名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她拍了拍钢琴的琴身,“什么叫试试,我弹得可好了!”
胤禟挑眉,“你会此琴?”
展念简单挽了挽衣袖,“我可是三百年后的人,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西洋的拨弦古钢琴只收藏于皇家府库,董鄂玖久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断不会弹奏,但倘若此物已普及三百余年,那么她会弹奏,便也不足为怪了。
展念坐定,试了一下手感,古钢琴的按键略显笨重,不过大同小异,即兴伴奏或是简单的曲目都不成问题,展念回忆起胤禟昨日的箫曲,对旋律还有大致的印象,于是信手弹奏起来,音乐悠扬流泻,另有一番味道。
胤禟立在一旁,听完全曲,竟有淡淡的一笑,“阿念,我有些想去你的世界了。”
“我也很想回去,但是……”展念看着他,有些伤感,有些迷茫,“那个世界没有你。”
“是我说错了话。”胤禟牵起她,领她坐在妆台前,眼里带着笑,看向镜中的女孩,“新岁已至,这里的阿念,可是十五岁了。”
展念知道,在古代,女子十五岁称为及笄,是正经婚嫁的年纪了,及笄,就是可以挽发,插簪子,而不是像孩子一样,把头发长长地垂下。见胤禟正在调整铜镜的方向,她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你要给我梳头发吗?”
“正是。”胤禟将她的掩鬓取下,发绳解开,执着梳子,慢慢整理她的长发。
展念惊奇不已,“你这又是从哪里学的?”
胤禟垂眸,动作有半晌的停顿,“从前,贵人教过我。”
“贵人该是多温柔的人啊。”
“她若见到你,一定会喜欢的。”
展念想起宜妃,不由默然。平心而论,宜妃对她不算坏,说的话也十分中肯,毕竟她一不会管家,二不懂社交,这样的女子却妄想“高攀”九福晋的位置,换位思考的话,展念不得不承认,她也会想去董鄂府退婚的。
胤禟已将她的青丝绾起,从袖中取出一支发簪。簪尾的蓝色海棠初绽,泛着温淡如水的光华,花上栖有一蝶,缱绻依恋地停驻花间,翩然如生。虽是简单素净的款式,却纤毫毕现,半敛的花心中藏一枚香丸,细闻之下,有悠悠的花香。
展念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半分,“这也是你做的?”
胤禟将簪子插在她的发间,仔细端详她镜中的面容,“我不过绘了图样,是工匠手巧。”
想让制作者完全领会设计者的初衷,必要多次协商修改,绝非易事,从前陆露为了展念一件定制礼服,在设计师和厂商之间几乎跑断腿。然而到了胤禟口中,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展念望向铜镜,镜中的少女神采飞扬,青涩眉目间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她有多久,不曾这样笑了?
董鄂玖久确然年方及笄,尚是天真烂漫的少女。而展念十五岁的时候,已在一个极尽华丽,又极尽肮脏的圈子里摸爬滚打,早没了小孩子心性。
此时此刻,这样笑着的少女,是玖久,还是展念?
仿佛是一场大梦,梦中醒来,数年的人生尽皆梦幻泡影,她仍是十五岁的模样,有一人将她藏在心里,无论外间酷暑严寒,风刀霜剑,他的心里,永远为她四季如春。
“谢谢你,胤禟。”
过年期间罢了早朝,正是访谒权贵,人情往来的大好时机,胤禟因守孝之故,诸多交好的王公大臣只遣人送了礼物,并未登门拜访。然而胤禟很快便带了佟保,前去八贝勒府“拜年”,想来会“偶遇”不少同来拜年的客人。
胤禟走后,展念亦抱琴去客栈找莫寻,按照莫寻的变态个性,绝不会因为过年而好心地给她放假。从角门出府时,忽觉平素空旷少人的街道车水马龙,无数香车宝马挤在路中,展念留心数了一下,果然还是去往八贝勒府的豪门权贵最多,然而想到以后的结局,心里又难免涌起一阵悲凉。
到了客栈,先与齐老板、齐恒、铭远一一拜过年,展念才推开莫寻的房门,虽说莫寻仍是冷冷清清,展念依然笑盈盈地向他拜年,“师父新年快乐!祝师父身体健康,早日脱单……不是,早日结婚!”
莫寻从窗边转身,只淡漠地颔首,并没有祝她新年快乐的意思。
展念习以为常,将琴递给他调音,然而忽觉一阵腿软,递琴的手也有些不稳,此琴是莫寻所借,定是名贵,展念连忙将琴放在桌上,勉力撑着桌沿,困惑地晃了晃脑袋。
“阿离?”
展念抬头,发觉莫寻的面容竟是模糊一片,她掩唇轻咳几声,却见莫寻的脸色登时煞白,素来无波的双眸仿佛有什么裂开,可她已看不清。
指缝中有温热的液体淌下,展念拿开手,竟是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她尚在茫然,小声嘀咕着,“奇怪,我怎么……”
一阵天旋地转,展念向前扑倒。
莫寻接住她,展念感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很想抬头,看看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是什么模样,可她没有力气。
“阿离!”
五脏六腑如同被蚂蚁啃食,展念疼得打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莫寻似乎从袖间取出什么,强行塞入她的口中,胃中的灼烧感如翻江倒海,展念连叫都叫不出来,就彻底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竟已黄昏。床榻前,老郎中正取下最后一根银针,向莫寻微微拱手告退。莫寻端着一个药碗,面容已恢复惯常的淡漠,“喝了。”
展念疼得仿佛散架,她努力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起身,颤巍巍伸手接过,颤巍巍喝完,再颤巍巍躺下,她的嗓音有些干涩,“我怎么了?”
莫寻负手立在一旁,“中毒。”
“严重吗?”
“很严重。”
展念愣了一刻,小声地问:“还、还有救吗?”
“等太医,若能解,就还有救。”
看来方才的那位郎中,只是暂时控制了毒性发作,如果要解,必须等宫里的太医。展念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那……他……”
“铭远去了,但,八贝勒府的人不肯通传,他只能等在门外。”
胤禟府上的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爱笑爱闹,若铭远去的是九阿哥府,此时胤禟早该赶到。而八贝勒府的下人最是严谨肃穆,行事只按章程不徇私情,铭远既无身份也无信物,自然敲不开八贝勒府的大门。
展念微微垂眸,暂且抛开此事,“我昏倒之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解毒的药丸吗?”
“舍妹所制,未知效用几何,彼时情急,我只有一试。”
“你妹妹?这么厉害的吗?”
“小妹顽劣,她生前……痴迷钻研四方奇毒,让阿离见笑了。”
莫寻素来话少,此番连说两段长句,让展念感到很不寻常,“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家人,还以为你只有恒儿一个弟弟。”
“并非只有,而是只剩。”
莫寻走至窗边,黄昏的微光透过陈旧窗纸更显晦暗,他的手里,仍紧紧握着一个小小的瓷瓶。
……
“哥哥!我把爷爷的雀鸟毒死了!”
“哥哥!表哥的狗把我的毒饵吃了!”
“哥哥!我不是故意弄死小叔叔的兰草的!”
小女孩躲在男孩的身后,死死扒着他的衣袖。男孩无奈苦笑,面对各方前来算账的“债主”,只能不停地表示:诚恳认错,严加管教。
“你说你,喜欢什么不好,成日弄这些,伤到自己怎么办?”
小女孩笑嘻嘻地从他背后绕出,“等我的《毒方总汇》写成,我看谁敢伤我。”
男孩戳她的额头,“你这样子,以后谁敢给你说媒?”
“哥哥!”小女孩不满意地叫嚷,“你怎么和婶婶们一个鼻孔出气?爹都说了,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他今天还给我请了两位老先生,他们从前可是皇宫大内的太医,这天下间,就没有他们不认识的毒!”
男孩假装要走,“那下回你闯了祸,不要来找我。”
小女孩连忙扑上去,“我不管,我好累了,哥哥背我回去。”
男孩蹲下身背起小女孩,眼中分明有笑,嘴上说的却是:“又重了,越发像只小猪了。”
庭院光影流转,光阴流逝,已是无数波澜不惊、轻描淡写的年岁过去。
女孩将一本自己装订撰写的书册塞入男孩怀中,“哥,这可是我毕生心血,你千万别弄丢了。”
男孩皱眉,“你才多大,说什么‘毕生’?”
“小的时候,我想做出两种药,一种是毒药,虽然必死,但发作时并不痛苦,一种是解药,哪怕断肠的毒下去,也能延缓发作,留一线生机,分别叫做阴丹和阳丹。”女孩又递给他一个瓷瓶,“我把阳丹送给你啦。”
“阴丹呢?”
女孩掩唇咳了几声,指缝中有暗色的血,她却仍在笑,“我刚吃。”
男孩脸色登时惨白,他伸手接住倒地的女孩,浑身都在发抖,“你疯了,你疯了……”
女孩的笑容隐去,面容转而平静,“哥哥,我不想被他们糟践,我想体面地死。”
男孩惶然无措地抱着他的妹妹,“不会,我们不会死。”
“我们会怎样?流放,还是沦为奴隶?”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弱,“哥哥,人间太苦了,你放我走吧。”
男孩想起手中的瓷瓶,如抓住救命的稻草,女孩却笑开,笑容一如往昔地骄傲和漂亮,“阳丹只能延缓毒性,并不能解毒,我做的毒,才不会有解药呢。”
男孩崩溃地叫,可是偌大的家,竟空荡得可怕,他痛得蜷缩起身子,拼命抱紧怀中的女孩,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要……”
……
莫寻将已空的小瓷瓶收回袖中,天色已完全暗下。展念望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安慰,却听到他淡漠无波的声音,仿佛不是对她说,又分明只能对她说的三个字。
“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