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镜心归梦》徒往

16、情不知所起

　　掌柜脸色微变，回身对莫寻赔礼，“有贵客光临，还请琴师恕小人失陪怠慢。”说毕，匆匆往堂下迎接。
　　在座的许多达官商贾，闻言亦纷纷起身，掌柜的笑语隔着不远传来，“九皇子屈尊前来，鄙店实在是蓬荜生辉啊。”
　　展念屏息而听，半晌方听得一个疏远却熟悉的声音，“掌柜客气。”
　　手中的茶杯一抖，茶水倾出些许，滴在手背，有些灼热，展念垂眸，默默蹭去手背的茶渍。
　　他穿着市井寻常的布衣，佟保也不在身边，如此低调，像是出来办私事的，不过从身旁那些人且惊且喜的表情中推测，大概是被中途认出来了。
　　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胤禟路过她，落座于正中的紫檀木嵌金八仙桌。
　　他的身旁立刻被坐满。其中一个，瞧见堂上的屏风，趾高气昂地说道：“莫寻琴师也在？以屏风遮挡成何体统，还不速来见过九皇子。”
　　胤禟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人立刻恭敬噤声，随后，胤禟起身，向屏风一礼，“久闻琴师盛名，常愿恭听，耽误众客雅意，在此谢过。”
　　屏风后，莫寻亦起身长揖。
　　已无须掌柜开场，胤禟言毕，店内诸人自是将目光汇集，满堂寂静。
　　莫寻究竟弹得如何，反响如何，甚至莫寻何时坐回，展念都未曾注意。她从前觉得胤祀老成持重，很有皇子的气度和威仪，如今才发现，其实胤禟也并非少年意气，只不过，对着她的时候，总有许多别扭的脾气。
　　歌女舞姬登台献艺，胤禟显然也心不在焉，不过不知为何，倒也没有离开。
　　宾客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瞧见那个弹琵琶的姑娘没，生得真是不错啊。”
　　“琵琶是九香居九绝之首，据说，尽得前朝张皇后真传。”
　　“前朝张皇后琵琶弹得好不假，但它九香居是几时开的店？不过都是没凭没据的传闻罢了。”
　　随行之人见胤禟似无兴致，暗向掌柜使个眼色，掌柜会意，一挥手，附近几个歌女便款款朝胤禟走去，端的是袅袅婷婷，弱柳扶风，为首的温柔一礼，软声道：“九皇子尊驾，我等未曾拜见，失礼之处，还望九皇子宽恕。”
　　展念冷哼一声。
　　铭远打趣道：“哎呀，有个人醋坛子翻了罢。”
　　“长得不怎么样，搭讪还俗套。”
　　这回连齐恒也笑起来，“翻了翻了！满缸都翻了！”
　　胤禟执杯颔首，权作回应，转而望向台上戏乐。台上莺莺燕燕，正在唱前朝的旧戏《牡丹亭》，素来沉默的莫寻却在此时出声，“读过《牡丹亭》吗？”
　　展念转头，以为莫寻要考校她的功课，虽然她还没找出古琴和戏曲的联系，“读过，师父想问什么？”
　　“题记。”
　　幸好，她唯一能背几句的，似乎也就只剩下题记了，展念于是答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莫寻颔首，不再说话。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铭远拿着要来的戏折，“第十二出，寻梦，正唱的这曲叫《月上海棠》。”
　　台上旦角低眉揾泪，唱得缠绵婉转，“那来时荏苒，去也迁延。非远，那雨迹云踪才一转，依花傍柳还重现。昨日今朝，眼下心前……”
　　离开九香居，街上已热闹起来，展念一问才知，原来是京里的庙会，莫寻自然是不可能感兴趣的，铭远跟着他回客栈，不过齐恒想留下来玩，展念被缠住，虽然眼下没什么兴致，也只好打起精神，陪着他逛。
　　集市上有许多小活动，齐恒看中一盏月亮花灯，摊主是个书生，见他有兴趣，递来一本《论语》，“半柱香的时间，背下五页纸，便能拿走花灯，一次六枚铜板。”
　　齐恒并不认识多少字，仰起脸向她求助，“姐姐！你一定读过书吧，帮帮我，我真的很想要那个灯！”
　　“我能说我没读过书吗……”
　　“姐姐，拜托拜托！”
　　展念欲哭无泪，只好捧着书，艰难地辨认那些繁体字，古代的书没有标点，如果看不懂意思，实在难以断句，不过这几页，在她印象里，胤禟是读过的，他读书时，会给句读的地方做上记号，虽然她也只是偶然一瞥，但聊胜于无吧。
　　花了十二枚铜板，拿出背剧本的所有功力，齐恒终于抱得月亮归。
　　展念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花灯特别在哪里？”
　　“特别在，它是一只白白的月亮！”齐恒把月亮灯举高，“我要把它送给白月！”
　　展念立刻板起脸，“我辛辛苦苦给你赢下来，你却要把它送人，很生气，你为什么不送我！”
　　“花灯当然要送给喜欢的人啊。”齐恒跃跃欲试，“姐姐能自己回去吗，我想先去一趟香铺。”
　　“我、我当然能回去！”展念更加郁闷了，“我是担心你，这么小，不会跑丢吗？”
　　“怎么会？”齐恒很惊讶，“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呀。”
　　展念正要再说，忽然发现，前面那个正在看糖画的小女孩，似乎就是白月，糖画附近围了不少小童，大部分都没有父母陪同，看来家长们对孩子都很放心。
　　“白月！”
　　齐恒的声音太嘹亮，太开心，白月回头的时候，迅速就红了脸，“你小点声。”
　　“看，这是阿离姐姐帮我赢的灯，我想送给你，你喜不喜欢？”
　　“喜欢……”
　　展念抿唇一笑，“不知道是喜欢灯，还是送灯的人？”
　　白月低头，别过脸，不说话。
　　“姐姐！不许捉弄她。”
　　“好好，你们继续花前月下，我先走一步，不打扰了。”展念夸张地叹了一声，转身朝反方向走去，给那两位青梅竹马留下足够的空间。
　　暮色褪去，月上梢头，整条街都是热闹的灯火。
　　展念走了很久，不想回到客栈那个冷清的小房间，又不知该去哪里，毕竟，她一直都是没有家的。
　　又路过一个摊位，展念看见一盏漂亮的走马灯，烛影熠熠，剪纸做出的蝴蝶正翩然而飞，海棠的花面映在光里，有温柔的颜色，纸轮转动，蝴蝶也随之流连徘徊。
　　展念不由停下脚。
　　已有很多人在围观欣赏，对这盏灯的巧思和做工连连称赞，不过想要拿到它，需要高超的箭术，在五箭之内，把三个稻草人全部射倒。
　　一次要二十文！
　　展念看了很久，久到摊主都来问她：“这位姑娘也想试试吗？”
　　想倒是想，但展念觉得自己可能连弓都拉不开，不过摊主问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忍痛付了钱，拿起那张弓，倒不算很重，展念摆好姿势，搭上箭。
　　摊主有点惊讶，“姑娘的姿势倒是很标准嘛。”
　　毕竟也拍过不少武戏，花架子还是有的，展念右手拉弓，弦有点紧，使不上力。
　　身后忽然传来淡淡的声音。
　　“我来。”
　　展念猛地回头，胤禟正接过她手中的弓，灯影落上他清冷眉目，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色彩。
　　羽箭离弦，稻草人应声而倒，众人轰然叫好。
　　摊主将走马灯取下，递给她，“我说小娘子怎么看了这样久，原来在等自家夫君啊。”
　　展念没接。
　　胤禟伸手接过，道了谢。
　　走到人少的地方，展念站定，看向他，“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九香居。”
　　他一眼便看见她，而她深埋下头，唯恐他认出她。
　　她怕他。
　　这个念头浮出的刹那，他心口骤然一空。
　　“那你怎么不把我抓回去？”
　　胤禟僵立良久，神色很淡，“因为我不想。”
　　“为什么？”
　　“我的确想要一个解释。”胤禟的表情，隐没在灯影中，“但，我更希望你自由。”
　　“解释什么，你想要我解释什么？”展念愤怒地看向他，“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遍了，你如果觉得我疯了，那我也没办法，真正的董鄂玖久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灵魂，不会有传奇，也不会有佳话，只是一个叫做展念的人而已！”
　　展念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向他发起火来。
　　好像他出现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绪，统统都失控。
　　“你想要一个解释，我还想要一个解释呢！我也有我自己的世界啊，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到这里来，我什么都不会，谁都不认识，你以为我喜欢这里吗，我也想回去啊！”
　　胤禟倾身，将她抱在怀里。
　　“我说过，我信。”他沉声说，“那些话，不是骗你的。”
　　展念蓦地红了眼睛。
　　“那你还要我解释什么！”
　　他叹息，怀抱慢慢地收拢，“你一个人，我……我很担心。”
　　想知道她会去哪里。
　　想知道她要怎样生活下去。
　　“所以，你从九香居，一路都跟着我吗？”
　　“……”
　　展念从他怀里抬起头，“既然决定放我自由了，又为什么要出现？”
　　胤禟沉默了半晌，说：“我怕你伤到手。”
　　虽然那道剑伤已经基本痊愈了，但毕竟伤筋动骨，所以半年之内，还是要仔细保养。展念想起，自己方才用右手拉弓，拉不动，难免要稍微用力一些，的确是把太医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切都解释得很合理，很圆满，展念退开几步，“哦，那，我没有问题了。”
　　“展念，”胤禟微微提起手中的灯，光影在二人之间遥遥流转，海棠的影，开在她身前，蝴蝶的影，印在他心口，“你为什么想要这盏灯？”
　　“……”展念自知理亏，“好看！不行吗？”
　　胤禟眼里的光慢慢淡去，他勾起唇角，像是自嘲，“是很好看。”
　　展念的心没由来一缩，找补似的，她开口：“来都来了，要不要逛逛？”
　　他看她。
　　“我知道是晚上，可灯火这么亮，应该不影响吧？”
　　“好。”
　　展念和他并肩行在灯火如织的街道，忽然觉得，其实这场庙会，还是很热闹的。
　　“猜灯谜嘞！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猜对五个，就有小兔子灯哦。”
　　成熟稳重如展念，才不理会这种幼稚的游戏，再说，那个小兔子灯满街都是，也没有很特别。
　　“小娘子，要和你家郎君一起猜个灯谜吗？”
　　展念凑近，认真看了看那个兔子灯，“爷爷，您怎么看出他是我郎君呢？”
　　“嚯，这还看不出来？眼睛都要长你身上了！”
　　胤禟咳了一声，“想玩吗？”
　　“那就试试看吧。”
　　胤禟付了钱，展念翻开第一个谜面，“凡心共白首，打一个字。”
　　谜面倒是很好听，但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展念拿着笔，正苦苦思索，却见胤禟淡淡地站在一旁，显然是知道谜底的样子，不由戳戳他，“你猜出来了？谜底是什么？”
　　“八。”
　　“为什么是八？”
　　“凡之心，白之首，点撇为八。”
　　展念恍然大悟，正要落笔，余光却瞥见他有些郁郁的神色，索性心一横，管不了许多，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她写的是“九”。
　　“咦，小娘子都猜出来了，为什么要写九？”
　　胤禟闻言，这才去看她的答案。
　　展念笑眯眯地回答：“对啊，我猜出来了，就是九。”
　　“那小娘子可答错了。”
　　“没错。”
　　“怎么没错？”
　　“就是没错。”
　　“不对，这可拿不到兔子灯的。”
　　“没关系，反正我有更好的灯。”展念比了个鬼脸，在摊主老爷爷吹胡子瞪眼之前，迅速拉着胤禟开溜。
　　没跑出几步，手就被用力反握住，展念被那样的力量困住脚，回过头，胤禟正定定看着她，人间华灯照影，他眼中亦有三千颜色。
　　“为什么要写九？”
　　“我喜欢，所以就写了。”
　　“喜欢什么？”
　　展念左右看了看，笑道：“跟我来，我告诉你。”
　　总算找到一个僻静、狭窄、无人、漆黑一片的死胡同。
　　大风吹来，胤禟手中的那盏灯摇摇欲灭，光焰迅速被吹暗，他的神色也显见有些紧张，眼睛渐渐找不到落点，“为何来这里？”
　　“因为那个答案，我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你。”
　　他不解，忽察觉到她凑近的气息，唇上骤然落下温热触感，近在咫尺的呼吸，似乎还有一丝可疑的慌乱。
　　展念看见，那双总在黑暗中警醒的眼睛，此刻，竟然温柔地阖上了，他只愣了短短一瞬，便反客为主，将她抱在怀里，一发不可收拾地吻下去，仿佛是千里溃堤，万军弃甲。
　　风止，烛焰复苏，灯轮重转。
　　四周灰白的墙壁，忽然有明亮鲜艳的投影，轮回照彻，不知梦醒梦中。
　　蝴蝶的影子，海棠的影子，缠绵相依，宛宛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