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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有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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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茴,你有大麻烦了!”
园长还是对我重复,好像要用一个我不清楚内容的麻烦把我的嘴撬开,掏出我的秘密的包袱,然后她把包袱背起来,是个秘密的接力赛。
我还是咬准我什么都不能说,园长的细眉毛拧在一起,像两条细剑正在交叉,在交锋的那一瞬间又松开了,她抬手把窗帘拉开:“那你出去吧。”
我抱着我的秘密走出去了,被人知道了我有个秘密就像是被人知道我怀孕一样,怀胎七年,我也不知道我的秘密会滋生出什么孽根祸胎,肚子沉重,我扶着后腰等它自己流产。
刚出办公室,迎面走来我的同事李勇全。
李勇全是光明幼儿园一代单传的男幼师,平时不太到那不得见人的角落去,所以和我不算很熟。
打了个照面,我看见他的刺绣外套上有个小孩脚印,他循着我的目光低头,对我解释说:“有个小男孩皮得很,我抱起来,他踩我两脚。”
我点点头,抱着我的秘密继续向前。
我和李勇全没有什么交集,他来幼儿园的时候我正在给小孩换尿湿的裤子。李勇全是今年开春来的,才二十岁,头发毛茸茸的像条脾气温顺的金毛狗。
金毛狗从园长办公室出来之后,就跑到了我身边。
“园长说,今天开始,你下班我送你回去。”
我们园长是个雷厉风行的外地人,她很有能力,逻辑清楚,做事一定有其原因。她降下让李勇全带我回去的圣旨,背后一定是有她的考虑。
但我问了问李勇全:“你下班之后有什么安排?”
“想去打台球来着。”
我对李勇全说他可以尽情打他的台球,我今天坐朱二婷的电动车后座回家,不会有事。
朱二婷所在的小区在我住的佳兴小区后面,她和我顺路。我解释这件事的时候李勇全就低着头看我,头顶上一直传来熊熊热源,最后我解释清楚,李勇全也挠挠头:“没办法呀,园长让我送你,我就送送吧,我也顺路。”
我问他住哪儿,得知他住在朱二婷家后面。
李勇全下班很威风地骑着摩托车,浑身黑色,引擎轰轰作响。傍晚时摩托车还烫得不能坐人,幼儿园一关,他站在角落里叼着烟等车和日头一起冷却。
我挪着步子踩自己的影子,想着园长说的我有麻烦了这件事,刚想了个开头,园长骑着自行车出来了,看见墙根下我和李勇全各自站在一边,立即对李勇全努努嘴,手臂挥舞着把我俩串在一起:“送送啊,送回家,你看着她进单元门儿哈!”
李勇全夹着烟抬了抬手,像是给希特勒行了个礼。
园长一走,我和李勇全的同事关系就变得淡薄了。我斟词酌句地想着要如何先行一步告辞,李勇全猛地一拍摩托车轮胎:“好了!”
我只好上车,摩托车轰一声蹿出去。
李勇全的毛茸茸的头发齐刷刷地往后甩,我抿着嘴闭着眼,勾住李勇全的腰,侧脸把自己藏在他背后,金毛狗的头发在我头上像一场噼里啪啦的大雨,我的脸被刮得乱七八糟。
路上我向李勇全打听我有什么具体的麻烦,需要一个男幼师来送我回家。
李勇全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你说什么?”
我扯着嗓子喊:“我说——园长为什么让你送我回家呀!”
“没说呀!我不知道!”
到达佳兴小区,李勇全把我放在马路牙子上,我指了指单元门,四舍五入他已经目送我进去了。
李勇全探头一望,点点头:“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打电话哈,咱们都有微信。”
李勇全来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加了好友,聊天记录只有两行。他发了个表情包,我回了个表情包。
话到了嘴边,我说好的行的谢谢你再见。
等李勇全轰一声走了,我呸呸地往外唾嘴里隐形的头发。
小区里人烟稀少,我走过靠在墙边的三只垃圾桶,二单元门口几个小孩正在玩轮滑,嗖嗖地穿梭拉出一条条影子,夕阳西下,我的帆布包变得蜡黄一团,我从里面翻找我的钥匙。
我住在佳兴小区二单元502,是我全款买下来的新房,能县的房价和隔壁的芃县像镜子内外对称的两座海市蜃楼,芃县在相同位置也有一个佳兴小区,是我以前的住所,不同的是我以前住在靠内的三单元,从窗户望出去只能看见别人阳台上晾着的裤衩。而现在,我从窗户望出去,看见那群小孩踩着脚底的轮子滑来滑去,穿梭得很快。
从高楼层往下看小孩有一种在玩开罗游戏的感觉,你可以伸出手把一个小孩从一个格子拖到另一个格子上,让小孩安分守己地呆在一个固定位置,脚底一亮显示可编辑,你就把她从危险的地方拽走,固定到另一个小地图上。
我在玻璃上胡乱拖动的时候,手机嗡一声震响,我们园长不由分说地打来一个语音。
那头好像吵吵嚷嚷,我想象到我们园长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挥斥方遒,翻白眼的时候割过的厚眼皮就变成三层四层七八层再翻回来,接通的一瞬间她正在尖利地大喊:“那不是你们的问题吗?啊?你们啥也不知道,要你们干什么吃的,饭桶!”
那头有个男人的声音:“你急什么急,你有本事你去,给,你戴上,你去,你把人抓起来,凭什么呀,就凭你看见了人家问你就抓,你是谁了你真了不起了,哎呀呀你是警察我是警察?”
我立即把耳朵紧贴听筒,我们园长应该是在派出所大声喧嚷,但是派出所这个点应该已经下班,她就算闹事也是没什么意义,我急忙喊了句:“园长呀!”
园长又回骂了两句,声音才朝向我:“小茴,我在报案,他们非说我胡说——你回家了没?”
“嗯,回了。”
“这两天你就别乱跑了啊,有个疯婆子四处打听呢,打听李子幼儿园的命案,妈的,警察们都说啥也不知道。我就说你有麻烦了,你上班约上小朱,下班就跟小李,别落了单。”
“发生了什么?”
一个疯婆子?四处打听李子幼儿园的命案?
“没什么,就是挺麻烦的,疯疯癫癫的,我今天让保安把人撵走了,麻求烦。”园长砰一下挂了语音。
我的秘密里有大千世界,现场种种都毫发毕现,唯独没有一个疯婆子的痕迹,我像个缜密的侦探,在大脑中依次把每个人的脸拿出来比对,最终疯婆子的匹配结果为无。
那个秘密,我不能拿出来分享。
尽管园长下班骑着自行车飞奔去派出所报案,还差遣保安赶走了一个疯婆子,我也不能把秘密告诉她。
但是那件命案本身,并不是一个大秘密,如果有麻烦,我会说的。
七年前,李子幼儿园的学前班里,有一个女孩被当场砍死了。
凶手已经落网,葬礼早已举办,我跪在女孩奶奶家,那个老人用手指头狠狠地捅我的脸,逼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
“你算什么老师!你就在旁边,你就那么看着我们宁宁死了,死的怎么不是你!”
情绪激动的老人被一众老师们拉开,我默然跪坐,面朝七岁女孩郑宁宁的黑白照片。
比富士苹果箱大一点的棺材里装着她未寒的错乱的尸骨,我听见竹笋被人砍断的脆响,她在棺材里疼得发抖,她骨头上的刀口寒意森森。
香炉烧出袅袅的烟气,如梦如幻的烟雾里,郑宁宁的鬼魂飘上了她已经报名只差入学的宏志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