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锦》简拙

1、大梦初醒

　　暮春三月，煦日和风。
　　昨夜一场疾风骤雨，整个宁江府便增添了几分春意，柳色初黄，群花渐有香。
　　中正街陆府的后院花园里，已是满地坠英，碧玉残红，院中的那几株杏花，含泪泣露，一身娇羞。清风徐来，残存的几朵玉兰，莹白如玉，枝叶生姿，荡起一阵清香。
　　沿着花园石子小径，进了仪门，右侧就是倚梅院。明明已是晌午时分，平日里按时洒扫的丫头婆子没了半点踪影，徒留着满地的残红败叶，好不凄凉。
　　那廊芜下正坐着两个身着青色襦裙的丫鬟，凑在一起说着话，叽叽喳喳的，几时拔高了嗓子，一声喝骂，惊起了那屋檐下衔泥筑巢的燕子，慌乱飞起，扑棱棱的，飘下了几片绒羽。
　　只听得那其中一个年纪略长，身条清瘦，肤色略暗的丫头正小声劝说着，“秋萍，你还是跟采莲赔个不是，毕竟是一个院子里的姐妹，何必争这闲气惹她，白白闹得不快活？”
　　旁边那个身子圆润，圆脸杏眼的丫头一听这话却是不高兴了，脸子一耷拉，瞪着眼骂道：“什么姐姐妹妹的，我老娘就生了我一个丫头，哪来的姐姐，好哇，冬云，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倒真真是会讨巧卖乖，成天里闷着头，不言不语的，没想到背地里倒是个贼心眼的，上赶着巴结那小蹄子，我呸，你也不瞧瞧她是个什么东西，不就仗着小姐平日里高看两眼，会写几个歪字会念几句酸诗罢了，成天假模假样的，倒真把自己当成千金大小姐了，别人给她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冬云素来知道秋萍的脾气，一把火上来了不管不顾的，也知道她这话是上赶着火气说的，虽然这话听着让人实在委屈，却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慌乱地看了眼四周，见没有他人才放下心来，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你可小点声吧，你也不怕别人听见，小姐最厌恶别人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了，万一知道了，定是要责骂你的，范嬷嬷那里听到了，岂不是又要罚你月钱？”
　　“嗤，你也不睁眼瞧瞧，这院子里除了你我两个蠢东西哪还有半个人影，”秋萍嘴上这样说着，声量倒是小了下来，只是仍旧轻蔑地说道：“你也说小姐素来疼她们几个，瞧瞧平日里的做派，围着小姐花言巧语，那奉承的话不要钱的往外秃噜，如今倒好，瞧着太太身体不大好了，风荷院那位又得了势，转头就赶上去巴结了，平时满嘴忠诚仁义，小姐这样好，小姐那样好，现在却是这幅嘴脸，真真是无耻小人。”
　　冬云默了半响，才沉声说道：“这样没影的事还是不要乱说了，若是让她们听见了，定是不依不饶的，指不定又怎么闹起来，上次你不是被范嬷嬷罚了半个月的例银，自己买那些零嘴还不够，你何必给她白白送银子。”
　　“得了吧，什么没影的事儿？这院里知情的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的，没瞧见那些丫头婆子都暗地里找门路，也就是你这个蠢的还巴巴地把她们当好东西，”秋萍撇着嘴轻哼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冬云跟前小声道：“你说小姐怎么还不醒，如今都四五天了，前儿我还悄悄听到那大夫说，这要醒过来要看天意的，你说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冬云猛地推了一下，身子打了一个晃儿。
　　“可别胡说了，仔细让林嬷嬷知道了，要打你耳刮子的，连方奶奶那里都饶不了你，再者说了，咱们小姐洪福齐天，指不定赶明儿就醒过来了，你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了，多晦气。”冬云嘴上这样说劝着，面上却愁眉不展，心里不由得担忧起来。
　　秋萍却是摇着头说道：“林嬷嬷这两天忙着顾着太太，哪会有闲空，我祖母近来年纪大了，平日里也是睡上个大半日，又被舅舅舅母哄得眉开眼笑的，哪里还顾的上管我，再者说了，这话可不是我一人说的，你没听到这两天咱们府里闲话都传了几个遍，我听前院的刘嫂子悄悄说，老太太都让人去预备后事去了，连咱们二房的老爷都没了指望，唉，我倒是盼望着小姐能够长命百岁的，可这万一小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可怎么办啊？”
　　说着连声叹气，嘟囔着：“虽说小姐平时里挑剔了些，看谁都不顺眼，赏人也不痛快，可也没有随意指责咱们，更别说打骂了，一日里也叫不着三两回，只是闷头在屋子里，那些婆子丫头们私下里总是闲着玩牌喝酒，要不是范嬷嬷厉害，咱们倚梅院可说是府里最省心的地方了，虽说小姐不喜咱们俩，可平日里小姐可比那几位省事多了，那天我还瞧见四小姐院里的爱珠躲在假山后面哭呢，如果真要是……唉，真是愁死个人呐。”说着没了往日的活泛，倒唉声叹气起来。
　　沉思片刻，冬云说道：“不要乱说了，咱们既然是太太这边的人，不管以后如何，总是有咱们归宿的，只该好好当咱们的差，你平日少去外面玩，省的又被挑了短。更何况，小姐不过是感染了风寒，那范嬷嬷不是还说没什么嘛。”
　　秋萍却是嗤笑一声，“那不过是说给我们听罢了，还不是怕咱们这些下人不尽心嘛，再者说了，你以为那个也是好心的吗？”
　　……
　　隔着窗子，屋外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进了屋里，躺在黄花梨雕花拔步床上的人，正睁着眼看着头顶月白色虫草纹的帐子出神。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睡上一觉就会烟消云散大梦初醒，哪里想到，她睁开眼又闭上，闭上又睁开，反反复复，仍是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身体丝毫动弹不得。
　　这才无奈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死了，却又活了，如同影视小说里的故事，实在是荒诞离奇。
　　原本她是个大公司的部门主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没有买房的计划，早早还完了车贷，平时努力工作，没事的时候到处旅游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很。
　　哪知道，不过是假期到云南旅游就碰上了交通事故，本来撞车的那一瞬间，她还侥幸的期待会安然无恙，可是一睁眼就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叹着气，虽然仍然有些懵懂和憋闷，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她还是想着怎么应付眼前的事情，过的舒坦了再说吧。
　　陆锦，不，现在应该称为陆朝锦了，她一向都是喜欢享受追求自在的人，如今换了个地方，在她看来不过就是换个身份罢了，要紧的还是自己痛快。
　　虽然对于眼前这些仍难以置信，但她还是走马观花地把原主的生前往事看个八九不离十了，不过不知是身体排斥还是原主身子本就大病着，身体无法动弹，眼下也头疼得很。
　　如今一瞧屋里的摆件样式，再加上外面那俩小丫头嘀嘀咕咕又惊又叫的话，她不由庆幸，看来她是到了一个富贵之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不是梦，想想自己曾经二十八年拼命工作，也不过换来一个衣食无忧，还是在她没有感情家庭负累前提下。
　　如今不过是换个世界换了个身份，就到了奋斗终点，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果然投胎是个技术活！
　　陆朝锦无奈地感叹着人生的戏剧性，又气又喜，顺便打量着这屋子里陈设，顺耳听着屋外颇有些内容的对话，思量着自己以后的处境。
　　只是不等她再听几句，外面便吵闹起来，听上去还挺激烈，陆朝锦觉得大概那两个小丫头是真的被抓包了，默默在心里告了声阿弥陀佛，替她们向佛祖保佑，刚才的对话她还没听完，想着友情后补的。
　　外面争吵着，只听得其中一道颇为严肃的声音呵斥道：“叫你们好好看顾着小姐，你们可倒好，跑的连个人影都寻不着，是看着老婆子我不在，猴子当起山大王了是吧？还有这院子，瞧瞧这满地的脏污，把府里的规矩放在哪里，小姐素来是个爱干净的，平日里就让你们多注意，万不可脏了小姐的眼，那洒扫的婆子丫头都死哪去啦，不干活等着老婆子我伺候你们呐，别以为小姐心善就好欺负，我可告诉你们，哪天我得了空，必定禀告太太，一并把你们全都发卖了！”
　　外面大声嚷嚷着，夹杂着几道不明显的辩驳声，陆朝锦被这争吵声闹得头痛欲裂，本就浑浑噩噩的，又开始迷糊起来，闭上眼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虽是睡着，却是睡的实在不踏实，眼睛倒像是灌了浆糊，挣脱不开，脑子却是清晰的，等她彻底清醒过来，一睁开眼，屋里已经点起了灯。
　　陆朝锦动了动四肢，发觉已经可以动弹，不像前两天，活活像是行尸走肉，她还以为自己被鬼压床了，吓得一身后怕。
　　她悄悄地拨开床帐子的一条缝，伸着脖子瞧了眼外面，见夜色已经沉了下来，可恨身边没有手机没有时钟，她连个日月时辰都不清楚。
　　唉声叹气地躺回床上，思量着该如何应付眼前的种种问题，这一思考就费脑子，一费脑子，她就觉得腹中饥饿。这才想起来，自打她穿过来就没吃过东西，好在她这几天只是意识清醒，身体没有太多知觉，否则就是饿也得饿出麻烦来。想想她好不容易获得新生，万一要是被活生生饿死了，真是以头抢地死不瞑目了。
　　不过她也因此看出些门道来，虽然昏迷不醒，但是一个卧床病人，又是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身边居然连个用心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可见其原主处境有些微妙。
　　原本还以为她是来享清福的，没想到，倒头来还是，屋漏连逢连夜雨，要想过好靠自己。
　　正想着，忽然响起了推门声，似是有人进来了，听着这轻微的脚步声，陆朝锦不知道是这府里的规矩一向严厉，还是来人谨慎小心怕惊了病人。
　　身体一僵，不由得紧张起来，呼吸屏住。
　　只听见来人把端着的铜面盆放到一边的盆架上，就响起了哗哗的盥洗声。
　　陆朝锦掀开一条缝，偷偷望去，果然又是那个近两天常来的丫鬟，见她正在弄湿手巾，揉了几下又拧干叠好放在盆沿子上，末了，又抽出袖中的手帕，把手上的水擦拭干净，这才走了过来，陆朝锦赶紧又躺了回去，闭上眼假寐。
　　等到那丫鬟在拔步床前站定，打算把床帐子勾起时，刚一伸手掀开帐子，陆朝锦就倏地睁开了眼。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