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梦吟》凶凶是小熊

1、第 1 章

　　李殊晚被一阵嘈嘈声唤了醒。

　　那声不大，似一撮小蚁从手背上遛过时的不痛不痒，但这异感却让李殊晚脑壳一阵发酸，浑身不适。

　　待她凝神定睛后，发觉自己身处一间甚是宽敞的屋内。从自己所躺大榻上看去，只见四壁点着数支长烛，周围皆是锦茵铺衬，上有雕梁几道，下置蒲团几座，像寝居之所又似迎宾之处。

　　喁喁之音持续未断，仍在李殊晚耳侧徘徊。她起不来身，这厢只能侧头勉强循声望去，原来房中无人，不过是风声作怪。

　　长烛火苗被风吹得左右不住摇晃，室内影子错乱地打在墙上，成了光怪陆离的象，恍惚间教李殊晚辨不得时日。

　　她嗓子发痒，张口就想喊六哥，可随之而来的，仅是喉咙里翻滚起的那阵呜咽。

　　这是何处？为何会在这里？自己最后的残存印象是甚么？

　　是……甚么？

　　是……

　　是光。

　　是光映在无垠黄沙之上，反射出的那层浑沌且迷濛的黄色辉霞——

　　自从知晓自己与夏氏的联姻一事起，李殊晚心中就不曾有过半点抗拒。其一，别说是大漠一隅，李殊晚连出金陵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她自然是不曾见得六哥口中的“阵云不散鱼龙水”，或是“云沙泱漭天光闭”。

　　可她自始自终，都对拒沧海，隔流沙，旌旗千里的西北大地抱有憧憬之想。

　　能借此机会去向往之处一观，李殊晚自然是千百万个愿意。

　　其二，李殊晚根本就没想到与夏氏婚配之事能轮到自己——倒不是因为自己相貌不行，或者不通文墨；相反，旁人议她眉目宛然，貌美聪慧，甚知音律。

　　只是她不知又从何处学了些狸猫窜树，拍马舞刀的门道来，尤其是从自家父亲那处习得一手好弓箭后，穿杨贯虱不在话下，此番精通飞卫之术的她，却让诸多男子敬而远之。

　　他们所求的，是住绣楼，擅针黹，楚腰蛴领的顺从之物，而非李殊晚。

　　所以当皇室随行队伍放一撤，李殊晚便毫不犹豫地卸了头顶饰物，推开马车木窗，将头伸了出去。那时婢女拂岸还让她将窗子闭了，说人多眼杂，她可不想让自家小姐生出甚么事端。

　　李殊晚自然没能应了，她甚至还将身子探出去了好些，索性将束缚她的锦服也退去了大半。

　　“刘伯，这是到哪何处了。”

　　“七小姐，快入蓟州地界了！”

　　李殊晚瞧见车夫刘伯一张一合的嘴，他一面大声冲自己说话，一面频频转回头查看，手中长鞭不断探动，搅着风尘，发出裂帛般刺耳声响。

　　“这还远着呢罢。”李殊晚瞧着连天的衰草颜色，“都没得人影的。”

　　“这蓟州地广人稀，大半都是沙，哪能跟金陵比得？”

　　是了，放眼望去，这西北荒原哪里会有金陵李氏府第里的那些翠楼春色。

　　“小姐，小姐，您还是好好坐着罢。”拂岸见李殊晚这番失仪之举，心下很是着急，自家小姐在本家之时就是个好动的主，这下再无人看着她，着实难掩其藏在姣好皮囊之下的泼皮性气。

　　李殊晚不能不知拂岸忧虑，只见她双手撑于框上，将阔袖一捋，微微回头过来：“拂岸，你是怕异乡异客夜夜枕湿，还是怕夏家人觉得李氏七女违失妇道，不可为妻也？”

　　“自然、自然是……”拂岸抱着李殊晚外衣，瞧着发丝散乱的自家小姐，踌躇一阵，“奴婢其实都怕得很。”

　　“你这小丫头，想甚么呢？”李殊晚一把拉过拂岸，“李氏与夏氏世代交好，又是圣上钦赐婚约，他们哪个敢对你我不敬？”

　　拂岸被李殊晚抱得生紧，她个子又小，险些喘不上气：“夏家那也是敬重小姐，拂岸一介奴婢有甚么……”

　　李殊晚不等她说完，就去挠痒，拂岸躲不过，两人嘻嘻哈哈在车厢内随着颠簸乱作一团。

　　不过话说回来，拂岸人何在……

　　李殊晚停了回忆，慢慢起身，正当要除去自己自己所盖被子之时，却逮了一句人声入耳：“额，你这是在……做甚么？”

　　这嗓音像是被灌了百年佳酿，一字一句绵长劲透。不过咫尺，李殊晚真真感受到那被沙砾雕琢后残留下的那股热浪。

　　李殊晚不知这人是几时进到房中来，她丝不慌不忙地将岔开的腿并往一处，又慢悠悠地将手从怀中拿了出，顺带将衣服整了整：“这不是怕失了贞洁，小女无法再活。”

　　来者挑了挑眉：“怎么，在七小姐眼中，大漠之人皆乃行趁人濯危之举的边蛮？”

　　李殊晚勉强把嘴边“是了”二字咽下，她抬首打量，只见眼前之人玄帕扎额，露出一双尽皆妖艳的眸子，饱含风情亦暗藏冷电，极具威势。

　　她身着李殊晚不曾见过的异域劲装，加上唇边红痣，将百媚千娇诠释了个彻底。

　　“见笑了。”李殊晚道，“不知……如何称呼？”

　　“叶含绛。”

　　“是以含蓼问疾，可谓将取固予之理。”李殊晚道，“叶小姐抱负卓绝，小女惭愧。”

　　“呸。”叶含绛不以为然，“胡言乱语，狗屁不通。”

　　李殊晚也晓得她多半不会认，加之自觉此刻自报家门实属多余，于是便不做声了。她看着叶含绛走近身侧，将手中盛了食物的托盘摆设上来，推至自己面前：“七小姐，吃罢便不浑了。”

　　叶含绛言语间揶揄不掩，李殊晚也不甚在意，毕竟自己确实一路奔波，有皇室那边人盯着，自己在驿站休息时还须尊照各种礼节，从马车……

　　且慢……马车？

　　当她一路感慨大漠雄景之时，突然觉得自己理应在这初多待些时日，要不入了夏府，可不要终日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中。这教李殊晚一瞬间便生了要从木窗中一跃而出的念想，可紧接着在拂岸的一声惊呼中，便没了意识。

　　“与小女一同的人何在？”李殊晚从记忆中抽离，将才拿起的汤勺搁了下，“刘伯他们人到何处去了？”

　　叶含绛在一旁寻了大椅坐定，将腿一翘，微微摇头：“我们去迟了，只救到了你。”

　　“救？”

　　“不然？”叶含绛眉锋一挑，“难不成是劫财劫色？看着像么？”

　　李殊晚声音一沉：“怎能不像，自打叶小姐进这屋起，不知怎的就让小女想起一事：漠中生贼，皆女子虽貌乖殊而不纯也，另号’毒姣’。初以□□路人商旅，骗害生民；后盗风益炽，抗官拒捕，横行无忌，又成’风飙’之禁。”

　　言罢，叶含绛却无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露出了个灿烂的笑来：“有趣。”

　　“匪虽有命，性却难移。”李殊晚接着道，“怕不是叶当家一众故意埋伏半路将小女劫于此处，以此来要挟夏氏，给朝廷难堪。”

　　叶含绛的唇瓣动了动，敛了笑意，似有所顾忌，终未将下半句话说出。她的视线从李殊晚身上挪移开来，瞟向一旁燃着的蜡烛，不再言语。

　　李殊晚紧紧盯着叶含绛，见她如此，只觉自己倒是说中了，西北大漠乃刀头舐血之辈趋之若鹜之处的传言果真不假。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一只手已是重新伸回了被中。

　　摸到了。

　　是刀。

　　还好，刀还在，李殊晚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才腿自己腿没得知觉，又因身上成衣繁重，她要寻刀时恰好叶含绛进了来，这厢也只能作罢。现力气恢复大多，李殊晚自觉是有了几分机会。

　　此等匪类信不得，李殊晚暗自思忖道，夏氏那边自己无人仰仗，还是要设法取得先机，出此囚笼，寻到自己身侧亲信后，再设法其他。

　　“啧，李闫卿教女有方，倒是小看了你。”叶含绛目光重新落回李殊晚身上，“虽是有理，但着实离题太偏。”

　　李殊晚单手虚晃着比了个请的动作：“小女不才，愿闻叶当家高见。”

　　叶含绛低叹一声，正要张口，却见一道白光直冲其咽喉划去。盆碟碗罐坠落，叶含绛侧闪半尺，连带着身下大椅子“呲啦”一声一齐向后。

　　刀还未挨至叶含绛半点，李殊晚的腕子便被挡了住，手中刀柄硬抵着急涌之力，二人互不相让。

　　“这实非明智之举，七小姐。”叶含绛唇边红痣更显妖冶，“与我动手，本就是个错误。”

　　“不试试如何知晓？”李殊晚笑道，“这般试试又不取分文。”

　　僵持间，屋外传来几声响动，参杂着人声，马鸣，随后是脚步声。

　　是……冲此处来的。

　　那脚步越来越近，带着几分急躁与疲惫。

　　掀帘推门之前，倒是叶含绛先松了，她挪移至墙角，离了一地不堪。

　　“人就先带走了。”进门之人没有半分犹豫，直直看向叶含绛，似不会将满室狼藉纳入眼中，“这次本将欠你的。”

　　可叶含绛连看瞧都没瞧那人一下：“知晓就好，快快领走。”

　　接着两人似乎又是说了些甚么，李殊晚没能听得真切，正当她欲开口问询，却见那人转身过来——

　　“七小姐。”

　　这是那人同自己讲的第一句。

　　“你……没事罢？”那人冲李殊晚伸出了手，“还起得来身么？”

　　金盔金甲，锦袍玉带，腕悬一剑，夹着振漠北风，这便是李殊晚对她的第一印象，但有甚么蔽壅于两人之间，至于李殊晚连她之容貌也只看了个大概。

　　“无碍。”李殊晚迟疑甚久，才堪堪应了，“多谢……”

　　此人……

　　李殊晚心下了了然，她默默将短刀收回袖中，垂目搭上那伸至自己面前的手：“多谢夏小将军。”

　　暌违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