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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又怎知春色如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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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3月,袁世凯被迫退位。
整个国家都被白色革命的抑郁气氛掩埋着,街道上的每个人都是低着头儿行色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个灰扑扑的拐角的小巷后边,藏了一个小小的戏班子。
就在他们这个小小戏班里,出过许多的角儿,这一切都要源于梅老师傅的严格。师傅早已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龄,胡子和头发都是花白透了的,他也许很慈祥,但有时又如严父那般严格,一言不合就要拿着戒尺开始打人,这让班子里的孩子都很害怕他,总怕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而且练功又累。但为了成角儿,也只能忍忍。成功并非偶然,这点道理孩子们还是懂的。
“一日为师,则终身为父!!”
阿三抬起头,偷偷瞟了一眼梅老师傅。
阿三自打被师傅捡来到这班子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不挨打过,不仅师傅打,师兄们也喜欢欺负他的沉默寡言。他无处可诉苦,也无处可发泄,就只好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哭,“瞧他那样!”师兄们大笑着起哄:“多像个小姑娘!”看他眼角和鼻子微微发红,哭得梨花带雨的,好似个哭泣的正悲伤的小姑娘让人忍不住上前去安慰安慰。
可幼小的他们没有去安慰阿三,反而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嚣叫着:
“脱掉他的裤子!”
“你为什么要躲啊哈哈哈!你一定是被割了!”
“跟他废话那么多干嘛,把他裤子脱了看看不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个阉货。”
“不要!不要脱我的裤子!”
……
时间荏苒,又有一位师兄赚得了出身钱,阿三跟着一块去做了检场,场子很大,阿三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子,下面坐了很多衣着华丽的小姐夫人和一脸正色的老爷军官。师兄去唱的是旦角,他还记得那晚师兄唱的是《梵王宫》的耶律含嫣,唱腔即清秀又动人,让他久久移不开脚步。当师兄款款走下台时,看见他仰慕的眼神时,笑着问道:“你想成角吗?”
小男孩当然是点头,奶声奶气的回答道:“想!”
师兄又问:“为何?”
“因为他能让我出人头地!到时候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要被逼着看我唱戏!”小小,少年说。
师兄又淡淡的笑了:“那就要刻苦啊!”
未料他俩人话没说多久,便有两个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师兄被两人残暴的拽过手臂后便给强行带走了,回头看他时的眼神从灵动突然变成了静默,还微微带着些许有些凄凉,阿三有些好奇,但又有点害怕,思索再三,他还是选择偷偷跟了上去。
师兄被带进了一间房里,他知道这间房的屋顶有一个洞,于是他便爬了上去,他看见他的师兄坐在木床上,左右不知道做什么好,他进去前的那妆容还没卸去,鲜红鲜红的眼角好似那开的灿烂的桃花,深邃的眼里盛满强烈忧愁,美丽至极,甚是勾人,连阿三这个男孩子都有那么一霎那的晃神,仿佛那并不是自己的师兄,而是梨园里的某一位温婉女子。
左边传来动静,他吓得身子一哆嗦,探出头看了看。
他看见师傅花白着头发,跪在一个臃肿的男人脚下,男人粗鲁的大笑着,一脚踢开老师傅,撞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男人就扑过来撞坏了这如花般的风景。那个军爷奸笑的像个饿狼般的扑向少年,少年再三躲避却躲避不及,身子被男人给捉住了。而阿三趴在房梁而,像只狗一般的什么都看见了,一切都来的猝不及防。
他看见了。
他看见从师兄身体里缓缓流出的鲜血和痛苦的表情,他还看见那个可恶的军官令人作呕的笑容和有节奏的吟叫。他紧紧的闭上眼睛,但耳边依旧回荡着那个男人的放肆的□□和师兄痛苦悲号。
他眼睁睁的看着师兄万念具烬的闭上眼睛,接着便是那男人愤怒的大吼:“小兔崽子居然给自杀了!!!不就是玩一下吗?!来人给扔乱葬岗里去!妈的!”
阿三瞳孔骤收!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咬舌自尽了!那个前途极度光明的角儿受不了这一点点小小的侮辱咬舌自尽了!
不出半天,此事儿便在老北京城传的火热,逢经客栈茶楼,都必定能打听到这事儿。阿三将事情娓娓道来,一边说一边憋憋的抽噎着。终于讲完了,众人听了连连轻声叹气,而他却终是忍不住,趴在师傅的肩上大哭的嚎啕大哭起来,连嗓子都有些开始微微的嘶哑。
师傅听完也叹了口气,一边用手拍着阿三的背一边安慰他,一面还感慨着感慨着,好好培养的一个角就这么没了呀!这年头想有个角可真不容易啊!这么想着,他突然低头看见趴在他肩头的阿三,这孩子刚刚总角,身子也是生的娇小,眉目清秀,眸子清亮,肤白唇红,于是老师傅哑着嗓子问道:“你想唱旦角不?”阿三当然是愿意的!他止了抽泣,随后赶紧答道:“愿意!肯定愿意!”师傅又一次叹了口气,手在阿三背上抚了抚,道:“成旦角可能会像你那可怜的师兄一样你也愿意?”
阿三愣了愣,脑中逐渐想起躺在床上的师兄,那个身上满是鲜血的师兄。他的眼神迷离的晃了一圈,不一会儿又好似决定了什么,直视着师傅的眼睛,道:“嗯,愿意!”这话就像立下誓言般让人不容置疑。师傅看着阿三的样子,像是看到了那惨死的师兄当年的样子,好似,也是这般?师傅无奈,摇了摇头,缓缓道:“那明天你早些来我房里吧。”
次日清晨,阿三就已经起来了,在那的天刚刚泛起鱼肚白时,他就已经在师傅的亲自教导下开始练习唱念做打了。虽说唱念做打只是这行的基础,但难度却是非常之高,要学到精,必然是需要花费不少时日的。只见阿三的扮相清秀美丽,唱腔清脆动听宛如枝头刚睡醒的小鸟。就知,这娃子必然是勤练,但这也不能掩饰他就是一个唱旦角的好胚子的事实。师傅也满意的摸了摸胡子想,噫!还真有两下子!他闭上眼睛,神情散漫道:“来段《贵妃醉酒》诶!”于是阿三便清了清嗓子,唱到:
“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哟。”
师傅不动声色的半眯着眼睛,捧着茶杯茗了一口茶,心道,可塑之才啊!
阿三见老师傅虽然不说话,但看眼睛里满满都是那欣赏的目光,便知道师傅他还算满意,于是便腼腆的笑笑,吊起嗓子,又唱了一记《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师傅的老脸上难得一见笑容,陶醉的坐在椅子上,头向后仰着,听完毕,不由得夸赞:“好!一听就知道是有勤奋练过功的!”师傅说:“现在教你一记《游园》吧!”……
时间过得很快,阿三很顺利的度过了倒仓期,开始踩跤了。他踮起他的那“三寸金莲”走着跤,扭扭捏捏摔了又摔,就连皱眉头时的那股娇媚劲也真是带着那股名角儿风范的。他的《思凡》也唱的越来越好了,满宫满调,可好听了。都说“男怕夜奔 女怕思凡”,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怕思凡了,反而可以唱的很好。眼看着距离上场子的时日也越来越近了,阿三马上爬起身来,继续练习着......
一日,阿三正练着《贵妃醉酒》时,师傅来了,过来看着他练戏,听完阿三一首《贵妃醉酒》,师傅欣慰道:“阿三,明日就要上场子了,为师的来说两句啊。切记切记,一场戏开唱了,就绝对不可欺场啊,这不是讨好那些军爷老爷的,而是我们唱戏的就要有个唱戏的样子啊!”“一场戏就是一场戏,何来半场戏之说?唱半场戏像什么样子?”
阿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不解的看向师傅,似想师傅能解开他的疑惑。
师傅看着阿三的眼神,叹了口气道:“日后你就懂得啦……”
“明日啊你唱三场大轴,一场《贵妃醉酒》,不用紧张啊,但就算人走光了你也要唱完啊。”
“以后你就叫梅房卿啦,师傅想养出一个角儿也是不容易啊,你也要努力好好地唱啊,军爷啊,老爷啊们的若是想要养你,就会赏饭给你吃,你就不会饿死啦。成角儿就要看你的造化啦……”
“你的夯儿还好吗,明天可不可以表现好!?”
阿三点头:“知道啦!肯定可以!”
师傅问:“明日唤你什么得应你可知道了吗!”
“房卿哟!”
二日。
场子里一大早就聚集了很多人,梅房卿坐在后台,听着门外闷声的杂吵,心里有些激动。他自己给自己上着妆,吊梢凤眼,脸颊眼睑红扑扑。只要兰花指一翘,一曲便能缓缓地唱了出来。
锣鼓声响起来了,幕布打开了,吹唢呐的白胡子老爷爷吆喝了一声:“开唱啰!”
他浅笑着点点头,款款地走上台,听着清脆的板眼,开始了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啊,水面朝,
长空雁,雁儿飞,
哎呀雁儿呀,
雁儿并飞腾,
闻奴的声音落花荫,
这景色撩人欲醉,
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啊,捧金樽,
高裴二士殷勤奉啊!
人生在世如春梦,
且自开怀饮几盅。”
台下嗑瓜子的不磕了,啖着饼饵不啖了,看鸟的不看了,全都直愣愣的盯着台上那一抹娇小娇媚的身躯,扭扭捏捏的唱着戏。
这位杨贵妃,虽说是扭扭捏捏,但却是风情万种,你瞧她眼波流转,举手投足间迷倒众生,引万人沉醉,让人回味无穷。
“好嘞!”“好!!”“棒!”台下祖师爷们的叫好声不绝于耳,梅房卿笑笑,缓缓谢幕。
师傅在侧台,也点了下头。心里却不住得欣慰,角啊!难成的狠?那倒也不是,说难也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一场戏?说好唱?倒也不难,但数数这大清以来,又成了几个角?
梅房卿兴冲冲的跑出场子,来不及看清眼前边儿有些什么,于是在出门时就被门槛绊倒了,摔了个狗啃泥。胳膊和小腿都微微发疼,嘴角也磕出了点血,但梅房卿利索爬起身来,继续往外跑去。他用手背胡乱的擦了擦嘴角,低头一看确实愣住了。
手背上那抹娇艳的鲜红,那艳丽的恐怕是连那虞美人虞姬都不曾有过的风采啊!
“你叫什么?可有师傅的赐名?”
“我叫阿三,跑腿做做检场,还没有师傅的赐名字。”
“你想成角吗?”
“想啊,想的很嘞!”
“成角不是那么容易的诶!每天要早早的起来连功,吊夯子,如果成旦的话还要踩跤和吊眉,累的很那!哦对了,你是想成旦还是生?或者是丑?”
“旦角儿啦,你看看那些旦角儿多美啊。”
“那我等你啊,师傅也是叫我唱旦!”
“看到啦,师兄你今天不还上场子给那帮军爷们唱了戏吗!”
“那不算什么啦,其实我擅长的是《黛玉葬花》,来来来我唱给你听听!”
于是师兄一捏嗓子,便唱到: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听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把海棠惊。”
……
梅房卿擦了擦嘴角,看着手背鲜血与胭脂混杂的娇媚颜色,莫名间感叹到:成角可是难得狠呐!
他顿了顿,走回了后台。
还有三场大轴呢,虽说是送客戏但也是要好好唱的呢!
他缓缓走去,留下娇媚的身影。